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轮回不负 > 第 4 章
    ……

    那夜之后,沈夜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有幸被讲了睡前故事。

    躺着的少年有些僵硬,大抵是不习惯与另一人在床上有如此接近的距离,欧阳少恭见状,不知是何居心,不仅不往后退,反而又向前挪了挪、舒舒服服地坐在床畔,一副一本正经不以为意的正直姿态。

    少恭音色温凉清和,从太子长琴被革去仙藉、罢黜下界,魂魄逗留于山缅怀昔日宁静时光,却被妄图以魂魄铸剑的角离用血涂之阵生生夺走命魂四魄开始讲起,“魂魄分离之痛,当真……难以言喻,片ròu寸殛、削骨腰斩”他一边缓声讲述,身侧的手陡然抽搐一下扣紧床沿、瞬间便又归于原状,“便是瞳那些古怪的极刑,也不及其万分之一。”

    太子长琴余下二魂三魄偶然得以渡入角离之子角越体内,在无意识间完成了第一次渡魂。角越出生后时常呆望由太子长琴命魂四魄铸成的焚寂,魂魄所铸之剑锋利无双,人界之兵竟能伤及神体,凶剑之名大胜,其间经历诸多纷争动乱,最终由女娲将之封印。

    失去焚寂的角越投炉自焚,太子长琴的二魂三魄流连不去,他一生迷蒙混沌,或许是死后不再受异己魂魄挟制,心中一片清明,他看到了生前回忆,虽愚钝痴傻、家人却始终不曾抛弃,替他不慎闯下之祸耐心善后、不辞辛苦遍寻名医为他看诊……在他死后,伏在墓前哭得那样伤心。

    若他重新活过来,生活不就一如昨日、同样美好?念头一起、加之生前经历,太子长琴成功习得渡魂之术,承受莫大苦楚满怀欣喜地回到家人面前,却因一夕之间容颜变换被目为异类,打伤他的竟是之前珍爱他的亲人,如此之事根本无法理解。为了证明回忆中的温情皆为真实、并非欺瞒,太子长琴自此开始不断渡魂。

    然而天界罚他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苦之命,每试一次便是失望,亲人为了利益尊严将他杀死、信赖之人转眼便是背叛、所爱之人一言不合反目成仇,“当时,一种闻所未闻的怪病在村中传染,太子长琴百般辛苦终于炼制出对症丹yào,那yào适量裨益、过量则dú,dú发之时七窍流血而亡,然而村民病愈后却将其目为仙丹灵yào,更有食之便可永生等离谱流言,村民们闯进太子长琴的yào庐,将剩余丹yào疯抢一空、为此自相残杀头破血流,服尽之后又逼迫他继续开炉炼制,太子长琴不肯,便被村民关押囚禁、严刑拷打,后来又有太子长琴本为仙人,食其ròu可长生的传言,”说到这里,少恭突然低哂一声,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不顾太子长琴躯体污浊不堪……倒是这般,也下的去口。凡人求生执念,着实不容小觑。”

    那一次太子长琴尚未准备完全,魂魄辗转世间许久不得轮回投胎,只差分毫便就此消散于天地,或许就是自此,有什么一直坚守之物被彻底粉碎了。

    上天当真有好生之德!旦夕之时太子长琴得幸渡魂于一名小男孩之身,然而那孩子却是不慎跌落山谷、已摔得半死,穷尽毕生之力好不容易存活下来,便顺势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后来,“后来,太子长琴遇见蓬莱国的公主,巽芳。”

    然而故事的结尾,却是老去的巽芳化名寂桐将他养大、并在他腹背受敌之时背叛了他。

    ……

    手已不知何时被沈夜握住,长久的讲述让欧阳少恭有些疲倦,缓了片刻才淡然微笑着看向沈夜,“意下如何?”

    “你……难道太子长琴,千载之间从未遇到一人真心相待、全心全意、生死不离?”

    “或许是有吧,容貌未换的的确确全心全意、真心相待,想必太子长琴也十分感怀此恩此德,”欧阳少恭眸光沉寂,不知这一句话究竟是在赞赏抑或讽刺,“然而知晓渡魂之术亦初心不改的,唯有巽芳一人,勉强也算得上、生死不离了。”

    沈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太子长琴,为何坚持渡魂换身时不让巽芳公主陪在身边?”

    “渡魂其间诸多挣扎形容可怖,她那般纯粹善良的女子,还是勿要强求较好。”

    “那么她呢?”沈夜咄咄质问道,“万一太子长琴受了伤、爬不动、痛得厉害却没人从旁照拂,万一太子长琴失去记忆、找不到回去的路……她难道就不担心这些吗?”

    这奇特的关注点再次让欧阳少恭失语须臾,“你何以知她并不担心?”

    “事关生死,若是真心不想分离,便无论如何也要坚持陪在身边,若是真心喜欢一人,便要将他彻底据为己有,优与缺、所有不堪入目之事,皆不得有丝毫隐瞒。”

    欧阳少恭已不知是第几次为沈夜而感到惊奇,“夫妻之间,还是有所保留”

    “若她的确不曾畏惧,便是不择手段也要随太子长琴同去,而不是唯命是从、相敬如宾,”少恭难得憋出来这样一句苍白的辩驳,又被无法无天的沈夜失礼地打断了,“太子长琴定是有所觉察,才百般阻止她一同前往吧,只是因她不会将半魂之人视为异类,便甘心屈从、义无反顾奉为救赎,从始至终,都未曾敞开心扉信任过她。”

    他既承诺过不会嫌弃她老去的容颜,她又为何化名寂桐不敢以真名相见?甚至雷严都先他一步知道真相!他以为上天再次夺去了她,心生恨意、杀人无数、意图重建蓬莱耽于往昔美好……在始皇陵时他被雷严以此讥讽,她便站在咫尺之处悉数聆听,不知心中……如何作想?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在蓬莱殿顶看到巽芳相助于百里屠苏,只是震惊于亡故之人重现眼前,未曾产生丝毫遭受背叛的愤怒怨恨,或许是早已料到此情此景吧。

    良久的不言不语似是默认,欧阳少恭眸中晦暗,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所谓情深不寿,相处之道,既不可相仇,亦不可爱笃,否则待到无法长久相守之时,又当如何自处。”

    “那便同生共死。”沈夜沉声道。

    “我以为,这世间之事,有所得就必有所失,想被诚心以待,那便jiāo付同样的真心若是此人当真值得,又为何不能爱笃?”既未付出全心全意的信任,得尝背叛之果也是顺理成章,冠以夫妻之名,到底也不过是两个不甘寂寞之人各怀异心地拥在一起互相取暖,“始终畏惧失去,从未想过同生共死,算什么全心全意、生死不离?”

    “……”欧阳少恭蓦地一顿、试图挣扎,唇瓣微动却终是yù言又止,许久才低声缓道:“并非所有付出,都可等价得偿。”

    “但若不付出,就是真的一无所获。”

    如此言辞,大抵也只有像他这般轻狂的少年才能说得出口,却又根本不可反驳。

    太子长琴最初执着于活下去,不过是留恋世间百般姹紫嫣红,然而长久的折磨、石沉大海的付出、恩将仇报的背叛,让他变得吝啬戒备、不肯再以真心示人,但如此便更无人能坦诚相待,再无美好的苍白生命、经历万般辛苦亦其心不改、其心不悔的执念又有何意义,最终不过堕为盲目追求逆天而活的怪物。

    而这些道理,若是未曾经历前一世灭亡,他是绝不甘心承认的吧。

    少恭不言不语似在仔细咀嚼,散落的发丝掩住表情,微垂的眼睑遮去眸光,良久之后妥协般地轻叹,“你看的,倒是比我通透许多。”

    轻轻挑唇的模样似是带了几分讥诮,他回握了握沈夜的手,察觉指间略有温凉,便捏诀渡过一些灵力为他暖热,柔声哄他:“天色已晚,你早些歇息吧。”

    第7章 少年事(陆)

    “瞳”此名,是取自那只长年覆着封印偃甲的左眼,那是一只血红色的妖瞳,在他诞生之时一同降世,这只眼为他带来强大无匹的先天力量,同时也让他失去了很多。他自出生起便被送入流月城神殿中,日夜与枯燥的古籍刻本、可怖的蛊虫dú物相对,从未见过自己的家人,也没有一同玩耍的伙伴。

    但这些他皆不在意,即使记事后得知朋友家人的概念,也从未好奇、追寻过,他没有所谓常人应有的情绪、是非观,因此甚至可以连自己的身体都用来养蛊、随意处置欧阳少恭方推开门,便发现混沌之间意外不似平日yīn晦,轮椅上的瞳在明亮的光线中转过头,无波无澜地淡淡看向他,举着自行截过肢、仅剩一半鲜血淋漓的左臂示意,边随口道:“来帮我。”

    “……”欧阳少恭微微一顿,步履平稳地走过去,“终是,未能留住么。”

    以身养蛊的瞳,后来索xìng自己做了欧阳少恭的试验品,以凤凰蛊配合针灸之术,便是轮回之间里最初的绝症患者这些日子也略有好转,然而或许是连体质也被一起用来换取那只妖瞳,瞳较其他人对浊气的抵抗之力更加薄弱,血ròu重生不及溃烂迅速,“拖至今日,已经不错了。”

    欧阳少恭伸手托起他左臂,清雅的眉宇间终于露出几分郁色,“针灸可温通经脉、调和气血,然要改变体质,却也需要长久的时日,若是有yào物从旁相辅……”他顿了顿,而后无可奈何地挑了挑唇,“事已至此,思虑这些虚妄之物又有何用……无能为力之感,当真逼人yù狂。”

    取而代之的偃甲手已做好,欧阳少恭手执锋锐的刀将瞳手臂的断残处削去、露出一截白骨,与瞳一起将偃甲钉接入骨骼,而后将旁边用作固定的木齿扣入血ròu。他捏诀施了术法将手上血污清除,微微拧了拧眉问,“城主之女的病症,近来如何?”

    “我以先生所授之法为她施针,确有好转,不过,便如先生所说,彻底改变体质非一时半刻,”瞳一边自行施术治愈伤口,一边说,“或许是忌惮受制于你,城主与大祭司至今仍在致力另觅他法,昨晚已将试验品送入矩木,试图借助神血之力治疗绝症。”

    “人之常情,”欧阳少恭眸光一沉,“如是机密,阁下倒也直言不讳。”

    “先生为破界之事尽心尽力,其中心切多日相处我也略有所感,便是为了利用我,也不会轻举妄动,至于城主与大祭司,我既无心权势,他们死活又与我何干。”

    纵是欧阳少恭辗转世间千载,也是第一次得见无情如斯、却又通透至此之人,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他压下心头异样,说,“阁下xìng情磊落,确实佩服,在下便也有话直言了矩木中人,结果如何?”

    “死了。”瞳冷冷勾了勾唇。

    神血之力太过强横,凡人躯体接触不啻业火灼烧、剧痛难忍,便是这浊气侵体的绝症,痛楚也不及其万分之一,那人中途自然无法忍受,果断自尽解脱。

    “可惜了我的凤凰蛊。”瞳惋惜地稍作停顿,又道,“然而其遗体上原先溃烂之处已痊愈大半,由是城主与大祭司并未放弃此法,下一位试验品为大祭司力荐,‘由他亲自驯养、意志坚定的孩子’,沈夜与沈曦。”

    欧阳少恭沉默良久,才开口道,“……希望渺茫,仍不惜献出自己的孩子,”他声音沉冷低缓,眸色复杂难辨,微妙的语气不知在赞许嗟叹抑或冷嘲热讽,“与其忍受漫无尽头的绝症之苦,不如短痛、或可存有一线生机……大祭司当真爱子如命、仁德高尚。”

    “沈夜便罢,”瞳面无表情地说,“沈曦却不过是个尚未知事的小孩,如何能抵得过神血灼烧。”

    “罢了。”欧阳少恭闭目摇头,“紫微祭司大人从来随心所yù,他要做什么、夺走什么,自己欢喜即可,不必过问他人。倒是少见阁下评论与己无关之事。”

    手臂上的伤已完全愈合,瞳正不断重复伸收着偃甲手,此时突然停下动作、回眸漠然看了少恭一眼,却又终是没有反驳。

    ……

    少恭方踏出混沌之间,守在外面的两名护卫便寸步不离地跟上了他,他视而不见地继续前行,走至甬道转角的yīn影里,却意外被人拦了下来。

    站在面前的少女黑发如瀑、容貌清丽,长久卧病使得面色苍白却更显圣洁,她眸光凛然,虽得仰视少恭,此时微微扬着下颔的模样仍足够矜高傲慢。

    “沧溟少主。”跟着少恭的护卫即刻配合地揭晓了来人的身份,少女淡淡应了一声,漠然令道:“我与欧阳先生有事相商,你们且回避吧。”

    两人四目相对,面露难色,“这……少主,城主令属下不得擅离”

    沧溟却是不耐地挥袖打断,她拧着眉,清冽的声线又冷了几分,“我的命令,你们可有异议?”

    “属、属下不敢!”

    二人惶恐躬身退下,待到不见踪影,沧溟才看向少恭颔首示意,“先生请随我来。”

    一路曲折萦回,少恭被带到一间堆满刻本籍卷的厅室,此处仍是瞳的地盘,不知他与这位城主之女串通了什么,需得此番密谈,欧阳少恭心下暗忖,便闻沧溟道,“欧阳先生,我常听阿夜提起你,赞你渊岳峙、博古通今,阿夜脾xìng我也略有所知,能被他赞不绝口,想必先生对阿夜也十分上心。”

    如是伊始,少恭也多少猜到沧溟此行目的,当是见不得那么多人被送进矩木因她而死,而今这事落在好友沈夜头上,便忍无可忍求援于他。

    少恭对她略一抱拳,“阁下既为少城主,当是明知在下处境,何以出此下策?”

    沧溟的声音疏淡寒凉,“父亲和大祭司,他们今晚便要将阿夜送进矩木,听闻先生术法精深,想请先生带他们兄妹暂且出逃,父亲我自会说服。”

    “……出逃?”少恭重复,温缓的音色里似是染了些许意味不明的轻笑,“这伏羲结界笼罩之下,又能逃去何处。”

    前方的少女怔了怔、回眸看向他,雍容的面具直至此刻终于碎了一角、流露出些许压抑的手足无措,“我知道,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倘若真的无法可解,”话到此处,她忽然轻轻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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