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华如练
宋.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一首诗词在十二年前被广为流传,但是已经有很少人记得这其中的故事。
一个从西北不远千里来求金陵游学的书生,回头见到了将将要放下马车车帘的茶娘,惊为天人,呆在了原地忘记了反应。
同行的书生不忘取笑,书生当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可是尽管如此,回到客栈后还是对惊鸿一见得女子不能忘怀,三番两次得出现在自己的梦中。他苦恼不已,直到再见女子,才知道女子是风月中人。
西北地区的风月场所没有金陵的精致,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从来不知道文人之间的消遣还有那么多的门道,只道自己的意中人是个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烟花女子,当时在酒馆之中肆意买醉也驱赶不了自己心中的难过和遗憾。
但是他还是没有勇气去表白自己的心意。只能将自己的心意深埋在心底。
他在金陵旅居,久久不愿离去。
后来慢慢的开始靠近那个女子,慢慢的融入当地学子的圈子,才发现当时的金陵娼家和妓户的区别,妓同技,妓户的女子,往往学问见识不输大家闺秀,有些名妓更是才名远扬,受到读书人的尊重。
很多人会夜宿娼家,但是妓户除了自主留宿客人,一般的人也不会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妓户是很多江南才子文人的添香红袖解语花,是知音是有共同语言的一群人。
他当时知道这一点的时候,震惊的无以言表,并且为之前自己不了解之下的揣测而感到羞愧不已。
那天晚上,李之仪带着所有的爱慕和满心的希冀写下了这首卜算子,颤抖着下笔,一气呵成,写完后才觉得一颗沸腾的心才没有那么滚烫了。
他怕唐突佳人,不敢就这样贸贸然的跑过去表明心意,他拿着誊写好的诗作去请教自己的同窗好友,结果好友阅看之下拍手叫绝,加上此举直白简单,一下子就让人记住了。
他心中高兴,整理好衣冠走到门口不放心又跑回来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和不妥,如此再三,才忐忑的出门去当时的沧月楼递上拜帖。
他虽然在江南待了大半年,但是还是仅限于和学子们往来,如果是在平民小户,老辈的人就会告诫他,年轻人,当你一天出门的时候,一定不要打回转,一打回转那你今天要做的事十成十要黄。何况,李之仪一连打了三次回转,表白之事也是黄的不能再黄。
当朝最年轻的文昌阁大学士董筑篱多年前已经丧妻,没有纳妾,听闻茶娘胸中文章,任务雅致,求取为继室,而三天前,茶娘已经应允。
那是金陵城至今都为人称道的一件盛事,红妆十里,锦绣万千,向太后甚至亲自颁来了赏赐,写下了鸾凤和鸣的祝词。
众多大家闺秀红了眼,而整个秦淮甚至都与有荣焉。
李之仪失魂落魄,为自己的错失遗憾终身。
后来那首卜算子在金陵之间流传开来,逞了一时风头无两的名作,可是那些句子就像是泼出去的水,那些心意再也收不回来了。
李之仪觉得,金陵自己一刻也无法停留,最后才在失意沮丧中离开了金陵。
茶娘看似一身的优雅气派,其实骨子里是一个很现实很警惕的女人,任谁在天天的迎来送往中也不会找到自己的安定。当她决定答应董筑篱的时候,其实未尝不是一场豪赌,其实当时的她并不自信董筑篱是真的看上了自己,只是觉得大概是他需要一位夫人,而自己又恰好赶上了,才有了一场凑合的因缘。
可是成亲后才发现,董筑篱那样的人,这一生都是不需要凑合的,他外表温文尔雅,但是骨子里却豪放疏狂,甚至常常以魏晋名士自居,他不以茶娘的出身而有一丝一毫的轻贱,他是真的从心里的尊重和相处。
茶娘甚至不需要他多做什么,自己就交付了一颗芳心。
她爱屋及乌,甚至从心底里接受了他唯一的女儿。
有时候两个人之间就是这样,谁先爱上谁就输了,茶娘不自觉的开始放低自己的姿态,她开始让自己回归一个妻子的角色,不再关注外面那些是是非非,一心只是照顾好自己的相公,照顾好自己的女儿。
可是好景不长,就像是做了一场仓促的不愿醒来的梦,两年后董家就被下旨抄家灭祖,罪名就是通敌卖国。
那是一个那么可笑的理由,董家以忠孝传家,董筑篱更是中了儒学的毒,他根本就不可能去通敌,可是那天入宫后,直到旨意传回来,整整三天,董筑篱根本就没有返回家中。
后来茶娘派人入宫打听,才知道董筑篱已经被天子当庭诛杀,而天子也当场吐血昏迷,整个后宫被圈为禁院,那天发生了什么在大殿上面的人全部被处斩,外围的知情人对此事更是三缄其口。
那件案子明眼人都知道是一件冤案,但是根本无从查证,茶娘和董清姝在那次的株连中侥幸逃脱,但是茶娘从小长于烟花之地,根本没有依靠,董筑篱孤清,有权有势的朋友几乎没有,最后,茶娘只能承受着丧夫之痛带着董清姝回了沧月楼。
后来朝局的变换更加的莫测,哲宗在那一次吐血之后旧病缠身,不到半年就大行,向太后重新掌权,哲宗无子,朝臣拥立哲宗一母同胞的弟弟蔡王登基,向太后发了疯的反对,最后不惜动用了军队镇压,而当今的圣上当时甚至不是一个亲王,不知道当今和向太后又有什么渊源,从一个郡王封为亲王,又从一个亲王被立为帝。
那是一个腥风血雨,奸臣当道的时代,将一国设计交到一个不学无术的郡王手中,朝代的更迭在这一代就如同儿戏般,反对的人都化作了黄土,拥护的人现在都坐在了高位。
金陵还是最繁华的金陵,那滔滔不绝的的秦淮的流水,随着时间的退逝,一件件,一桩桩都成了往事,蒙上了尘衣,可是茶娘却很清醒,她一直都没有放弃,她在寻找一个答案,她要一个解释,她也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一个女子无力去靠近那个权力至高无上的地方,于是她以沧月楼为代价,换区了布衣盟的支持。
十几年过去了,容颜已经慢慢苍老,所有的往事就像是隔着时间的河,她再看对岸的人也不再沉迷,可是她还是在等待,等待一个答案。
她曾经以为,她到死也不会知道真相了,可是她还是等到了,在时隔二十年后的今天。
那份卷宗放在那个精致的木盒中放了三天了,茶娘一直没有去打开它。
她不知道所谓的真相是不是值得自己这么多年的追寻,也不知道真相会不会戳破所有往事的背影,她很多次鼓起勇气要查看,但是最终都没有坚持打开盒子,展开卷宗。
梅茵凑了上来,坐在了茶娘的腿上,娇娇软软的样子,乖巧的不行:“祖母,您为何最近总在这个盒子面前唉声叹气啊?”
茶娘慈爱的看着梅茵,没有说话。
梅茵已经八岁了了,梳着两个精致的玲珑髻。自己八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学习各种舞蹈乐器,琴棋书画,都是学子们是十年寒窗,可是比起那些读书人,那些从小被培养出来的妓户才是吃尽了苦头,十六岁之前没有一日敢懈怠,将人情世故,心思揣摩更是融进了骨血里,哪里会像梅茵这样,一边撒娇一边问人的,你走过去就要在走过去的几步之间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再用对方喜欢的方式来相处,这样才能被称作解语花。
她心中有点恍惚,时间一不小心就走到了这里,看着梅茵小小的年纪美好恣意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应该要释怀了。
“很多年前有一个人给祖母留下了一个好大的灯谜,祖母猜了一辈子都没有猜出来,这是别人给祖母的答案。”
梅茵听了撅了噘嘴:“那这个谜语真讨厌,要是梅茵,梅茵就不猜了,哥哥说有人想要你做什么你偏不做什么,那个人才会跳脚,我们自己反而会自在。祖母你也不要不自在....”
是啊,可不是这个道理吗?如果答案让自己不自在,自己又作了,何苦来哉!!
茶娘替梅茵捋了捋头发,夸了夸好孩子,让她自己去玩,不多时庭院的秋千上就穿来了梅茵咯咯的笑声,茶娘摇摇头,禁不住被孩子感染,自己也笑了。
她叫来了应儿,让她将这个木盒处理了。自己也开始收拾那一地狼藉的回忆。
她后来辗转中听到了那个故事,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才知道自己成了那个故事的主角。
可是面对那个阴阳相隔的人,又何尝不是再也不能相见。
人这一生大抵是,有些遇见,总会遇见,有些离别总会离别,有些错过总会错过,而有些含恨总会遗憾吧。
就让昨日的一切都缝在记忆力,捡拾着当下未尝不是一种知足。
年轻时候的茶娘很喜欢刺绣,尤其是双面绣,一针一线描绘的都是自己想要的样子,那样的感觉让人心中踏实。
现在的她已经不会盛装打扮,更多的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的绣架上,用那些彩色的丝线打发时间,那里有山水天地,那里有具足乾坤。
应儿拿着那个木盒并没有马上就拿出去处理,跟着董清姝一路过来她的心思也磨炼的更加的细腻。茶娘的一连几日的反常她都看在眼里,但是茶娘不比小姐,应儿在茶娘面前一直都扮演好一个婢女的角色。她知道盒子里的消息事关已经去世的老爷,但是夫人并没有想要小姐知道,这让应儿有些介意。她在告诉小姐和遵从夫人之间摇摆了一下,还是偷偷的违背了夫人的意愿,寻了一个借口就出门了。
董清姝看着出现在飞雪楼的应儿,有些意外。到处的衣香鬓影衬的应儿的粗布衣衫有些寒酸,但是第二眼看上去却让人有一种洗净铅华的沉静,她目光一丝不乱的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之间,带着三分的烟火气安静了一方的天地。
李师师来到飞雪楼已经有四年之久,自然是认得应儿的,加上现在楼里人手不足,得了姑娘信任的都被派出去有了安排,除了身边几个护卫姑娘安全的,姑娘现在身边可以说是没有人伺候。李师师笑着迎了上去,叫了一声应姐姐。应儿被楼子里的姑娘叫姐姐显然是不大自在,但她面上不显,只说是来件小姐,让李姑娘带路。
董清姝最近因为大笔银钱的事情有些愁人,这时候听说应儿亲自来了,心中一跳,直觉是梅茵出了什么事,见了人发现应儿面色无异,心中才稍稍安定下来。应儿说明了来意,并且递上了盒子。董清姝看着桌上的盒子皱了皱眉:“你是说,这个盒子是布衣盟的人送到二娘手中的?”应儿点头。
董清姝看了盒子一眼没有动手,面露不解:“现在楼里所有事物都是我在搭理,包括与布衣盟的所有往来,如果不是公事,应儿,我就不能打开这个盒子。不管里面是什么,这都是二娘的私事”,不告诉自己肯定就是不愿意让自己知道,再加上董清姝的教养也不允许让她做私拆他人物件的事。
应儿知道自己此举有欠妥当,但是还是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夫人拿到这个盒子之后一连几天都魂不守舍,我记得小姐曾经说过,老爷最喜欢松鹤图,以前夫人从来没有绣过松鹤图,可是现在绣架上绣的就是松鹤图,所以应儿觉得这个盒子里面东西,应该是关于老爷的。”董清姝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她知道二娘一直没有放弃追查自己父亲的死因,可是如果这是真相,那二娘又为什么不愿意打开呢。
父亲的死自己记忆已经模糊了,那时候对于一个六岁的女童来说,实在是不愉快的回忆,虽然失去了父亲很让人伤心,但是那时候自己已经接受二娘,所以很多事情都会依靠她,当年的事具体如何已经不可考,想必二娘是知道一些的或者是有一些猜测的,她选择不打开是不是意味着放下了心中的怀疑,接受了现实。
应儿看着董清姝的动摇,她没有多说,只说自己还要回去照顾梅茵就离开了。
董清姝心中有些烦乱,被来就是多事之秋,现在更加被扰的心神不宁。李师师送来了茶点,见董清姝没有像往常一样跟自己道谢,知道她现在心情肯定不好,懂事的关上门,安静地离开了。
董清姝扔掉了手中的账本,面无表情的打开了那个盒子。
盒子里面是一卷轴,打开一看,却是一幅画,董清姝看了一眼就惊得放下了手。
心中疑惑更大,只好面红耳赤的重新打开,仔细看起来。
最后看到下方的用印,她睁大了眼睛。
世人所知的董筑篱爱竹如命,文采风流,在文学上成就斐然,可是很少有人知道董筑篱善画,不是他画不好,而是对于画画他的原话就是巧技而已,记忆中除了画过自己的母亲,几乎没有董筑篱的画稿传世,画画的时候他有一枚另外的私章。
秀山居士,而不是外人传的秀峰先生,山和峰,一字之差,一个凌而高绝,一个就显得平凡而有烟火气,董清姝记得自己小时候开蒙的时候,刚刚认识这几个字曾经问过父亲,为何是秀山,父亲当时出神了很久,最后才说:“大概是不想待得这么高,毕竟,高处不胜寒。”
她作为董筑篱唯一的后人,一直让自己的父亲活在自己的记忆中,就像是人们口耳相传的秀峰先生的样子,但是这样一幅画,却将自己拉进了另一端时空,似乎是有什么不甘心隐藏,在叫嚣着要被人知道,董清姝一时间很是后悔打开了这个盒子,就像是一个诱惑引诱着自己去探寻什么,而背后的真相肯定是不那么让人欣然接受的。
我们每个人所经历的风景千千万万,有些会随着时间消逝,有些会变成别样的刻骨铭心。
画中的女人容颜已经不再年轻,但是她的眼神是那么专注地看着作画之人,是满心的信任和亲近,她的皮肤已经松垂了,但是作画的人的线条一点也没有凝滞和迟疑,没有多余的妆容和首饰,但是尽管那个女人看上去不是那么美,但是眉眼之间也有一股别样的韵致,再看落款,推测时间,正好是董家被满门抄斩的那一年。
董清姝心中马上有了很多不好的联想,她按住颤抖的双手,就像是按住一个要挣脱束缚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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