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白羽怀沙行 > 第 2 章
    承认承担,我承认我不会洗碗,但扫地我还是行的……”

    他三下五除二把碎瓷片和烙饼一起收起来一股脑扔出去,还拿起铁锹盖上一把黑土,试图毁尸灭迹。

    宿羽追出来,“不是,我说……你埋了?”

    阿顾回过头,“不然呢?”

    宿羽不易察觉地咽了口口水,昂首挺胸转身回屋。

    阿顾在屋外,被傍晚的黑风一吹,终于找回了多日不用的脑子,读出了刚才宿羽写在脸上的话“我还没吃呢。”

    人家宿羽巡防跑了一天,又回家辛辛苦苦做了饭,还还没吃一口,他把烙饼给倒了。

    倒了,还埋了……

    入土为安,节哀顺变。

    月黑风高夜,寂寞少男心。

    阿顾内心颇有些感慨,原来再粗犷再有担当的人,敏感到深处,也是会很难伺候的,比如世界上的每一个阿妈,再比如草原英雄小宿羽。

    阿顾又吹了会冷风,推开门进屋。

    宿羽换了干净衣衫窝在大床里面,卷了个被子卷,纹丝不动。

    今天也不早了,宿羽自觉得令人发指,照例睡得比九岁小孩还早。这会的金陵大概将将华灯初上,艳fù盘龙金屈膝方才开场,而宿羽确实该睡了。

    阿顾推了推那个被子卷,“喂,小宿羽。”

    被子卷闷声闷气:“我睡着了。”

    阿顾哭笑不得,“睡着了个屁,梦里肚子饿不饿?起来,我下面给你吃。”

    被子卷腾地坐直了,面红耳赤,“流氓!”

    阿顾:“……啥玩意儿?”

    阿顾倒不是头一次被人骂流氓,但这次着实流氓得没有一点油水,当时也是无言以对。阿顾无言以对地憋着笑,把被子卷往回轻轻一踹,“那就睡你的觉,等会叫你就起来吃面。”

    宿羽会错了意,耳朵“嗵”地滚烫起来,连忙“嗯”了一声就躺回被窝,听见了身后的声响。

    “啪”的一声,是阿顾打开了面缸。然后是水声,阿顾在和面。再然后是揉面的声音,瓷盆底一遍一遍碾压砧板,发出好听的有节奏的声音,就像达达的马蹄,踏过草原山岭天光云影。

    这种感觉很陌生,宿羽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惟其如此,才容许自己轻微地笑了一下。

    心情一松,才觉出今天确实累了,宿羽翻了个身,脸朝外,迷迷糊糊地看着阿顾的背影。

    阿顾比他年长,比他高大,比他结实,所以穿他的衣服有些嫌小。他的那些旧衣裳到了阿顾身上,就被撑出线条,松垮单薄一下子变成了风流妥帖。

    阿顾的宽肩膀高个子自带一种风华气度,和洗得发白的灰色围裙格格不入,忙活得倒是很熟练,不管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吃,架势反正是十二分足。

    阿顾确实是个纨绔,但……一个会做面的纨绔?

    最后一个念头落入脑海,没有激起一丝水花,宿羽沉沉地浸入了梦乡。

    “咳。”

    梦里无边黑暗,正中燃起了一簇火花。火光氤氲,勾勒出四边景物,是一间狭小的牢房。

    大约是天冷,中年男子冻得咳嗽,抖抖索索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孩子们啊,流放路远,颠沛流离,这一别就不知道何日才能相见。”

    香囊拆开,里面是四根指节长的干树枝。

    “我们宿家小门小户,没什么宝物传家。此乃我们家门前的杏花树,各自收好,留个念想。他日再见,就算相见不相识,也算有个依凭。”

    中年fù人和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各自默默接过一枝,中年男子催促道:“小羽。”

    叫小羽的孩子约莫十四五岁,跪伏在地,羸弱背脊不断颤抖,发不出一点声音。

    fù人嘶哑着开口,“小羽,你爹给你,你就接着。”

    小羽抬起脸,苍白的脸上泪痕纵横,哭噎道:“爹、娘、哥哥,都怪我……她死了,不然”

    哥哥很平静,把手轻轻覆盖在小羽的脊梁骨上。

    那只手瘦而且凉,力道薄弱,但就仿佛油纸伞倏然隔开雨幕,小羽的哭声奇异地止住了。

    年轻的哥哥轻声说:“小羽,刀剑不识人间苦,这不怪你。要怪,就怪这个世道。爹娘,你我,还有公主,都不过是输给了这个世道。”

    宿羽看不清哥哥的面容,是因为已经大体忘却了。但他记得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记住了“输给这个世道”。

    世道浇离,一家人在流放途中分散。

    边境上书信淤塞,宿羽到了北境,在三年中陆续接到了三封耽搁得十分久远的讣书。

    后来宿羽在日复一日的沉默四壁中明白过来,在那间牢房里,他哭得出来,是因为有人会听。

    人在梦中,宿羽都能想起那时的冷,冷得双手布满冻疮,冷得不停咳嗽。

    “咳!”

    脊背狠狠一痛,宿羽整个人发着抖醒过来,汗水滑进眼角,蜇得生疼。

    有人在狂拍他的脸,“小宿羽!醒醒醒醒醒醒!”

    眼前黑烟滚滚,灼热的飞灰扑到眼前,阿顾俊秀的脸上遍布焦急。

    宿羽蹭地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忍不住!好想一口气全都发出来!听到存稿箱的哭泣了吗

    第3章 饕餮

    第二章饕餮

    宿羽蹭地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张口才知道喉咙哑得发不出声音,是被熏的。

    火烧得哔哔啵啵,但阿顾看口型就猜出了宿羽的婆妈劲儿,“废话,着火了啊!快跑,一会房梁掉下来烧死你……狗子呢?狗子呢?我的啊不是你的狗子呢?”

    他四处找狗,最后从面缸缝里把小狗掏出来,拔腿就跑。跑到一半,觉出不对劲,再一回头,只见火光黑烟之中,宿羽手软脚软地往床下爬,结果啪地摔了下去,又慢腾腾爬起来,又用力把手伸到床下去够什么东西。

    阿顾急得跳脚:“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财迷!

    宿羽没理他,薄薄的背脊弯折成弓,从床下终于摸出一只小铁盒来,这才轻出了一口气,试图站起来,未果。双膝一软,软趴趴溜回了地上。

    阿顾眉心一跳,气得直想咬人,但也清楚宿羽不是羸弱,这显然是被烟气熏着了。火烟有dú,迷人心智。

    他索xìng把狗崽子往怀里一塞,一咬牙把软成了一滩泥的宿羽拦腰扛起来,夺门而出。

    宿羽被放到屋外的草地上,半晌都是懵的。

    阿顾扛他扛得伤口疼,顾不上查看,先龇牙咧嘴地观察宿羽。宿羽的目光似乎有点茫然,有点没焦距,瘦长的手指微微发抖,捂着胸口的小铁盒子。

    小铁盒子里有什么东西?

    ……按照宿羽的婆妈秉xìng来看,多半是钱。

    他伸手去拿那个铁盒,手一碰到宿羽的手背,却被宿羽一反手握住了。

    宿羽完全不清醒,手指冰凉发抖,紧紧钳着阿顾的手腕,好像生怕他跑了。

    阿顾凑近一点,轻声说:“没事,我跑不了,我还要以身相许呢。”

    话音和气流拂在发顶,宿羽的眼珠子似乎无意识地轻轻转了半圈。

    月色飞烟中,年轻人的眼瞳几乎是琥珀的浅色。

    阿顾的手指似乎无意地抚过了宿羽的眉骨,慢慢改口道:“我不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赔你一间大宅子,好不好?”

    宿羽迷迷糊糊,握着阿顾的手腕,冷得发抖,本能地贴得更近了一点。

    年轻人身上的气味也像棵小树苗,清冽热烈地浮沉徘徊。

    阿顾别开脸,咳嗽了一声,转回来继续去拿那个铁盒子,一口气恢复了神挡调戏神佛挡轻薄佛的气概,“来,给哥哥看看,你是攒了几万两的银票?”

    手指碰到铁盒子,这次宿羽反应却快,猛地一弓身,砰地撞开了阿顾的脑袋。见阿顾还没松手,又一抬手一张嘴,狠狠咬住了阿顾的手掌根!

    ……这牙利得像头狼!

    阿顾疼得“嘶”地松开手,还没来得及嚷嚷疼,那头小狼已经张开嘴放开了猎物,眼睛仍盯着他,紧紧抱着铁盒子,用一种母鸡护犊子的姿态严防死守。

    阿顾捂着脑门叹了口气。也行吧,知道心疼钱就没事。

    他就着这个姿势坐下来,把宿羽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让宿羽枕着。

    年轻人身上好闻的气味又扑过来了,颇有点让人心浮气躁的本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太清心寡yù。

    阿顾心想,老这么折腾,还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回金陵。

    宿羽的脑袋搁在他的腿上,却完全意识不到这个姿势在金陵人看来也许颇为香艳,只是目光空洞洞地望天。

    阿顾也犯起了瞌睡,只不过夜里太冷,瞌睡都变成了呵欠的白气,沉浮着飞上了星空。

    又过了半晌,宿羽的体温略微回升,清醒了一点。他拍开阿顾的手,吃力地坐起来,抬头遥望,浓烟滚滚,飞入天际,掀开脆弱的屋顶。

    阿顾打个呵欠,拍了拍宿羽的腰,“说话。真的傻了?”

    宿羽确实整个人都傻掉了,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一整只鸡蛋,“这个,这个,这个怎么回事?这不是我家吗?怎么,怎么一会不见就烧了?!”

    阿顾附和:“是啊,怎么一会不见就烧了?”

    宿羽恶狠狠地转头,“我在问你!”

    阿顾认真解释,“事情是这样的,说来话长。我烧了柴火煮开水,然后下面,柳叶面。我准备的是鸡蛋打卤面,放了香油麻油辣椒油,肯定好吃。你吃过打卤面吗?我也不知道你们这地界吃不吃打卤面,反正你天天给我吃烙饼,别的我估摸着你也不会做。我们金陵也不吃打卤面。我喜欢黄鱼面,鳝丝面,三鲜面,等你去了金陵我带你吃”

    宿羽抱着手臂,静静等他扯闲篇,看他扯到什么时候才肯放弃。

    阿顾慢慢从怀里摸出一把青葱韭菜,满脸讨好心虚的笑容,“然后灶里柴火好像放太多了,然后我就出来吹吹风,顺便想弄两根韭菜提提味,然后一回头……就、就只剩韭菜了。”

    话音落地半柱香,宿羽慢半拍地听懂了。

    白净高挑秀气的年轻人十分大气地提提裤子,吸吸鼻涕,面无表情地起身,说:“你坐那,别动。”

    阿顾说:“啊?”

    宿羽的小脸气得鼓起来,活像一只没揭开盖的蟹黄灌汤包,声音也很冷静,“我打死你。”

    苦命纨绔的惨叫声响彻云霄,“疼疼疼疼疼啊恩公”

    小狗崽子好吃懒做,体温倒是异于凡犬,格外高亢温暖。

    两个人抱着狗子在断墙下抖抖索索地依偎了大半夜,终于熬到了天亮,一起吸溜着鼻涕从废墟中翻出来几块碎银子,又一起吸溜着鼻涕上集市去。

    阿顾讪讪把宿羽的外袍脱下来还给他,“那个,小宿恩公啊,现在天亮了,不冷了,衣服还给你。”

    宿羽昂首挺胸走在前头,头都不想回,“给你你就穿着。”说完就又吸溜一声鼻涕。

    阿顾胸口那道伤还没好透,昨晚被冻得脸色发白,话都说不成篇。其实他的五官极其标致锋利,这么一苍白起来,就平白多出了几分杀伐气。

    然而天一亮,那点威赫的血气便如朝露飞散,重新变回纨绔,跟在宿羽屁股后头团团转起来。

    早集上飘起炊烟和叫卖声,宿羽一口气挑好了床单被褥锅碗瓢盆。然后气壮山河地一掀袍子!……开始砍价。

    阿顾搂着狗子往台阶上一坐,托着腮等宿羽薅光牧民的羊毛。

    他是早就知道宿羽不仅精打细算而且抠门的。比如一颗大葱,葱绿切碎烙饼,葱白切丝做汤,剩下的葱屁股还要往土里一chā,殷殷切切地对着土堆唠叨:“你可一定要长出来啊!”

    等到了宿羽平和冷静地把价讲到了一半还让卖锅大婶多送一把小铲子的时候,阿顾都快睡着了,同时手中一沉,多了一把南瓜子。

    阿顾一转头,看见了红衣少女在他身边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圆月弯刀的刀尖哗啦啦蹭过石头板,声响磨人,令人眼前一黑。

    作者有话要说:

    对自己认输了,一个毫无自制力的作者。

    一分钟都等不了,有多少发多少,坐发山空。

    第4章 饕餮

    此人姓燕名燕,草原人称燕小姑nǎinǎi,芳龄二七十四,乃是野狐岭外大草原上一只人人闻风丧胆的女蝗虫,日常工作即是替她死去的爹送信、替她当兵的哥物色姑娘,替乡亲们打抱不平,以及替她娘磕碜宿羽。

    阿顾打了个招呼:“你来了啊?”

    燕燕嗑着瓜子扬了一下尖尖的下巴,权当打过了招呼,“听说你把宿羽的房子烧了?”

    阿顾心虚道:“没想到你们草原儿女消息还挺灵通的。”

    燕燕说:“我娘炒了南瓜子,巴巴的让我去送,结果呢?我跑过去打眼一看,你们的屋子还冒着烟呢,就跟上坟似的。”

    阿顾开始嗑瓜子,把瓜子都顺手塞进宿羽的后腰,吃多少拿多少,随口问:“你娘不是成天嫌宿羽婆婆妈妈吗,怎么最近对他这么上心?”

    燕燕凶恶地瞪了他一眼。

    燕燕她娘孀居多年,自然和草原儿女们的品位不大一样,很喜欢中原小白脸,一直试图把阳气过盛的燕燕配给一个yīn气森森的小白脸。

    以此原则出发,白嫩瘦削、力可断金的宿羽当然是第一人选,奈何宿羽始终见燕燕就跑,况且通信频繁深情款款,怎么看都是名草有主的样子,她娘只好放弃。

    然而世事难料,天上掉下来一个阿顾。

    阿顾虽然比宿羽高大结实一些,但是一张脸生得十分瑞气千条妖里妖气的,因此,在燕燕她娘看来中原人永远是中原人,小白脸永远是小白脸。

    阿顾顿悟,指着自己,“我?!”

    燕燕没好气,吐出瓜子皮,“你就当不知道,有命的时候赶紧跑,别跟宿羽似的天天没事儿就跟我娘跟前晃dàng,跟招亲似的,懂了没?”

    ……那宿羽怎么就不在他跟前晃dàng呢?

    阿顾说:“那我肯定是要跑的……问题是,宿羽招亲你能顶得住?他长得,还行吧。”

    燕燕奇道:“怎么顶不住?我瞎呀?他那身板还没我哥一半英武,我当他姐还成,当他媳fù儿?我呸。他当我媳fù儿还差不多。”

    ……宿羽当媳fù?谁家媳fù成天烙饼,还半生不熟的?

    阿顾盯着宿羽又窄又薄几乎挂不住腰带的后腰,脑海里居然莫名其妙地蹦出了几句他平时颇为嫌弃的酸词,什么盈盈一袅楚宫腰从此君王不早朝什么的,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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