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华宫中四处透着入骨寒气,月在当空却是满园清辉,杂草在月影下闪动,风一过是明,又一过是阴。慕挪靠在院中廊亭下,抬首看了看坐在墙上的哑巴乐师,他又来了,他也落入俗套,与万千宫人一样好奇她,慕挪第一次认真端详他的模样,他实在相貌平平,那件大过身型的外衣总显得他太瘦。
她坐起身,朝他招招手,他似有些犹豫,正想跳进院中,却似侧耳听着什么,起身跃下墙头消失了。
他一走,院里似乎更冷了,墙外传来一阵渐渐清晰的脚步声,一片灯火由远至近,随后门响起,慕挪远远盯着院门并不打算开。
门外来人没了耐性,用力拍着门板,喊了起来:“装什么聋,开门。”
“不开。”
“皇贵妃让你开门,你敢不开?”
“为什么要开。”
门外那人欲要骂却被制止,皇贵妃的声音幽幽穿透了门板:“关于言家将的消息,你不想知道吗?”
慕挪回屋的步子一顿,声音轻:“什么消息?”
皇贵妃显得有些得意,声音轻飘飘的:“造反的主将全部被擒了,今夜会押送回京。”
门中是一片安静。
“燕南风就在其中,听百里方大人说,天亮后他们会抵达京城,一旦抵京即刻斩首,不求狠只求快,你是宫中最后知道的,世人都说你既爱圣上也爱他,是你权衡利弊后贪恋权贵才选了圣上,如今是不是又悔又痛心?”
院外响起瑟瑟声,不知是枯叶还是脚步声,她立在空落落的院中,立了很久,直到地上的月光如潮水般急褪,直到天将要亮了。
她轻轻抬起脚回到宫中,从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袱,而冰冷的身子也在拂晓中拾回一丝力量,她违抗禁令离开废宫,迎着微风往乾波宫去了。
在夜晚死去的皇城还未全然复苏,乾波宫大门敞开着,中央已然摆好一张酒案,慕连侯正对门饮酒,他闻声抬头与她对视,是在等着她。
“我知道你会来。”他已饮酒多时,已经醉了,酒壶一倾,酒沿着案沿流在他鞋上,“是我让她去告诉你的,我不打算瞒你。”
她走近与他隔案对坐,将那小小的灰布包放在案上,慕连侯垂眸看了一眼,却笑了。
“你来的很是时候,我一直在想你,没想到今日你我成夫妻,我却不多想你,每次我清醒时想起你,都怕,怕你恨我怨我,只有今日醉了,才不惧那些担忧,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他将酒壶中的酒直接灌入喉,辛辣的味道刺激的他双目一阵酸疼。
而她静静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
他斟一杯酒推到她面前,“这些日子,宫中始终定不下,人心惶惶,有人未到岁数却告老还乡,有人一夜便携家离去,无论他们表面做的多么礼待,背后都说我是无用的君主,他们也没错,我是无用。
大旱之后西南饥荒,我想放粮,可百里方不让开国仓,臣子们应了,我也应了,我连一个人也无法撼动,怎么撼动一个国家,没有兵权的傀儡,怎会有用?”他垂头下,双手在案上握拳,却似总握不,“我曾经以为做了帝王就会一世幸福无忧,原来不是的,在这里并不快乐,我不是真正的储君,甚至连慕家人也不是,少年时我曾恨宫中所有的人,恨皇祖母,恨父亲,恨母亲,恨无人在意我,可如今……如今都不恨了,他们与我无缘,是我不配,我失去的都是报应,都是我应得,而真正的父亲为谋机关算尽,我也无话可说。”他垂头笑着,“只是可怜,下了黄泉见了母亲却不能相识,既是相识她又信吗,即便是信了也同样是无话可说,我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抬头,“我以为站在高处,所有人都会看见我,都会好好的看我,可从前真心看我的,一直只有你。”他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配这个帝位?”
她摇头。
他终有一丝笑意:“恩,有你一言足矣。”他将手放在灰布包上,他知道里面是什么,却是接受,心满意足一笑。
她低声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有一天夜里,在你的枕下摸到的。”他问:“你不怕我会恨你吗?”
“恨吧,你我相恨就两不相欠了。”
因疯狂被摧毁的八王府,因疯狂被杀的无辜之人,一一从眼前过。
那片悬在枝头的枯叶,落了。
他抬头看她,这一望从她眼中望见经年景象,那时宫墙还高,二月风过,杏花开的正盛,她靠在他背后,少年依稀有叹声,似笑似嬉,阳春白雪间,还不知世上有一物叫做愁,过了今日还有明日,过了今年还有明年,是最好的时候,而今回想,那些依稀的话语再也留不住,他们之间是怎样遗忘的,已经找不回理由,唯有时间搬指可数。
她的手在颤抖,他却将她的手托住,让她一点点打开那布包,里面是一包宣纸,已经破了,洒出白色的断肠散。
他握住酒杯,眼泪如点落了满案,却还是笑着,眼底是彻底的死灰。
她小心的吐息,眼泪悄无声息掉在杯中,杯底是一层断肠散。
“若是见了我亲母,我要说什么好?”杯中的酒已经斟满,他又问:“我要说什么好?”
“问一声好便好了。”
他点点头,见她将余下的断肠散放入另一杯中,便将那杯酒取来放在自己面前,不让她再碰,只喃喃说:“你说得对,只问一声好便好。”
偌大的宫中,再无一丝声音。
酒下肚像刀锋划过喉头,酸苦在胸腔中翻涌,又似有烈火烧伤喉头。
“我已经对世间一切都失望,在脑中搜罗万千始终只有你,但我很早便知道你心中没有我,我做了太多错的事,又下了太多错的决定,如今我已经一人站在浪头风口,无处可去。这结局还不差,有你来送我,比我所想的更有尊严,更坚定。
我已习惯一人走,你不必来陪我,多年后你若来了,我会去迎你,望还是那棵杏树,还是那个年头,到了那时候,好好的,将你余生的故事告诉我,我会……很高兴。”
他身形如一片随风摆动的枯叶,摇摆不定之间落在她身边,头轻轻靠在她肩头,口中的血涌了出来,将她半臂长袖染得血红。
他再也没说一个字,静静的再无了声息,像是日落明日还会醒来。
他们少年时的故事,终于在他走后于这世间消失,再也不复存在。他一直想问的,关于她的爱,她一直想问,关于她的恨,从开始到最后,从最后到永久,再也没有了答案。谁也没有错,不怪这一生落错了人家,也不怪这一生嗤笑怒骂,只是世事造人终于走到这一步。
她将他抱在怀中,眼泪从眼底流向喉头,凉透了她半边身子。
记忆中凤仪台下的雨终于在多年后的这一刻停了,她回首再望,眼前是空荡荡的人世。
或许她这一生也该到此为止。
门外有宫女路过,见眼前景象尖叫着跑了出去,她仿若才醒来,见天已经亮,听见城外押送犯人入京的号角,便伸手握住桌上另一盏空杯,断肠散还在杯底静等着,她斟上酒回望静静睡去的慕连侯,正要仰头一饮而尽,却被突然闯入的人将杯打落。
哑巴乐师立在她身边,将她手腕死死握住,“别犯傻,你这是做什么?”
她怔怔望着他,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乐师将面具揭下,却是燕南风的脸,他不过是脸色苍白,模样有些憔悴,却还是不久前的模样,他竟一直潜藏在她身边。
“来不及解释,离开这里再说。”燕南风拉起她飞奔向南门,又问:“为什么寻死?你要为他殉情?”
大风中摇曳的枝头突然断了,她哭出声,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浑身颤抖。
“我以为你死了。”
燕南风微微一顿,回头看她,“你想和我一起死?”
“恩。”
他转身将她抱起,脚下生风,踏墙而出,“好不容易活到现在,你我都不能这么容易死。”
无论怎样躲避,君王被毒杀的消息还是如火烧遍整个皇城,前路已经被官兵堵截,燕南风单手抽出腰间剑,一手抱紧她腰间,迎面击溃官兵,逃离中,刀剑触地,一路飞出火光,身后却又有新的皇城司穷追不舍。
燕南风安慰她:“不用担心,他们那两招追捕的本事还是我教的,一时还追不上。”话语间二人又是翻身越过几处楼宇,不远处就是南门。
“南门外已有人在等我们,一旦出了南门我们一路往西,直到吴国边境,那里有安生的地方。”
“其他人呢?不是都被抓了?”
“正有人赶往刑场救人,不必担心。”
不久后,远处果然传来劫刑场的骚乱声,慕挪终安下心,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这一刻她做梦也未曾想到,今日并非是自己的终日,还有希望在。
眼前便是南门了,南门下与南墙上早已是等待他二人的步兵与弓箭手,怎知还未有一箭发出,便从墙外飞来无数耙钩将弓箭手一一拉下城墙,燕南风以一剑一人杀出血路,虽有伤却都是皮肉伤,清理了眼前的人,二人与门外的人一起合力打开南门。
门外除了隐藏在树林中的人外,还有两匹马,其中一匹上坐着一人,慕挪这一望却是呆住,又喜又惊且怅然,百里扶桑还活着,正在眼前,她感慨万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只抬手握住他垂下的一只手。
他笑道:“一时不知怎么和你解释,先离开这里再说。”
三人正欲上马离去,却突然从南门中飞来一支金钩箭,箭尾缠着一根细而韧的长绳,箭生生朝着慕挪而去,却被燕南风侧身挡住,从他肩头直直穿过,他被箭拽下马,重重摔在地上。
三人回头望去,只见门中立着一个巨大的木质器械,而绳子的另一头牢牢定在器械上,百里方红着眼势要将燕南风拉入南门,百里扶桑与慕挪连忙下马,用刀剑砍击绳索,却没料到绳索坚如陨铁,根本不断,燕南风起身拉住二人,脚后发力,忍受着剧痛直到金钩箭从肩膀抽离,他血流不止,很快染红三人的衣服。
百里方还在朝这边放箭,见始终不中,便半疯半癫的冲出城门:“你这个妖女!你杀了他,我早知你会害死我的儿,我要杀了你这个孽畜替他报仇!”
跟在他身后的守兵们因他平日为人狠毒,又见他已神志不清均弃兵卸甲,不愿上前为他卖命。
燕南风本要拉着二人离开,百里扶桑却执意从燕南风手中夺过剑,他上前以剑锋相迎,三招之内从百里方手中将剑击下,又抬臂削去他半边散发,百里方冲上来抓住他衣襟,语无伦次的骂着。
百里扶桑只以一句回:“够了,你这一生造的孽够了。”
眼前曾为父的百里方听到这一句,却如闻钟磬,突然醒来,他抱住百里扶桑哭得像个泪人,久久不能平息。
慕挪眼见这一幕,却是姚立风中双目垂泪,回想昨日种种,数不清的恩怨,看不尽的因果,还有曾说一路走下去的人,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但这结局是好是坏?看似最完满的结局,却没有一人不是伤痕累累,纵然过了今日有明日,过了今年有明年,在无穷无尽的下半生中他们真的能将一切忘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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