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婆媳
三人送过华老以后,依旧回进中门。惟有华文、华武恭送华老登舟,直待开舟以后方回府第。
按下两个踱头,且说华老带着华平、华吉赶往苏州,要和唐伯虎大开谈判。开舟的时候
已近午初,好在一帆风顺,增加速率,华老在舟中自斟自酌,聊解寂寞。吉平两僮,侍立左
右。华老便问书僮,你们预料情形,此番到了苏州唐寅可肯见我?华平道:“小人的愚见,
唐寅听得太师爷到来,一定带了秋香,惧罪潜逃。”华吉道:“小人以为唐伯虎听得太师爷
一到,他便带了秋香伏地请罪。”华老笑道:“你们的主张不同,须得说明原故。华平,你
把逃的缘故讲来。”华平道:“这番太师爷亲到苏州,这是出于唐寅意想以外的。他以为相
府中失去一名丫环,没有什么大不了事。何况太爷已把这婢女嫁他。临走时又不曾卷物潜逃,
谅他料不到太师爷会得亲自上门问罪。他知道太师爷到了苏州,一定挈着秋香逃避不迭。所
以小人想来,太师爷便到苏州,也不会和唐寅会面。”华老又问华吉道:“你把你的见解讲
来”。华吉道:“小人以为唐寅断然不敢和太师爷避面,他知道太师爷上门问罪一定带着卖
身文契而来。文契上虽没有写着他的真姓实名,不过确是他的亲笔。无论如何总赖不掉。他
怕太师爷把文契向衙署出首,他只得向太师爷叩头伏罪了。”华老点头道:“你也猜的不
错。”又捋着髯道:“一个猜他匿踪,一个猜他认罪。二者必居于一是矣。”比及华老酒
饮完毕。撤去残肴,由书僮们搬到后舱去享用。华老向例每逢饭后,须得小睡片时。这一睡,
因为方才太劳碌了,比着平时多睡了半个时辰。待到一觉睡醒,只听得市声鼎沸,好像已到
了热闹所在,推窗观看,却是七里山塘,市廛繁密,有多少年轻子弟,都是遨游虎丘回来。
夕阳中帽影鞭丝,如入画景。这一天,是上已良辰,嬉春士女分外热闹。“七壁山塘水亦
香,”塘河中还有许多画舫,载着粉白黛绿,奏动那管弦丝竹之声。华老左顾右盼,不觉寂
寥。华府的坐船到了闾门外码头,便即停泊。舟人系了缆绳,正待另换小舟,摇入城关,其
时船旁正泊着一只轻舟,里面有一位绅士出舱招呼道:“老太师快过船来,兄弟侯久了。”
华老听得是他亲家杜翰林杜颂尧的声音,好生奇怪,便到船头笑问着亲翁怎会未卜先知,预
知华某今天来游贵地。杜翰林笑道:“兄弟怎有这本领?只不过今天老祝前来通知说老太师
旁晚必然赶到苏州,却令兄弟在此守候。”华老大惊道:“老祝真有神谋妙算也。”正是:
大索逃人华相国,巧施妙计祝先生。
yù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八十九回
杜太史停舟迎远客
祝解元开帐索吟髭
华鸿山对于唐、祝、文、周四才子,最惧的便是这条洞里赤练蛇。自从昨天登门参相,
被他小试伎俩,把华相府中闹得七颠八倒,笑啼皆有。华老益信祝枝山的诨名,真个名不虚
传了。此番船到苏州,却不料已被祝枝山知晓,敢是他袖里yīn阳,有这神机妙算,因此站在
船头惊奇不已。杜颂尧却请华老过了小船,以便谈论。于是华平华吉把主人扶上邻舟,一切
随带的东西都运了过来。这只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着华老的坐船,确乎比不上,比着城
中的游艇,这便是一只双开门的大船了。只为进了城关,河道浅狭,相府中的大船,不便驶
行,所以华老每到苏州,总把坐船停在城外码头,自己或坐轿,或换小舟,进城关访候亲朋。
有时在动身以前,写信通知亲朋,何日方可抵苏,那么亲朋雇了船只,先在河埠迎候。这是
常有的事,不过今日动身,出于仓卒,亲朋都不曾知晓。杜颂尧怎会听了老祝之言,前来迎
候。这便值得华老惊异不置。宾主进了中舱,华平华吉自和杜升在船头讲话。舟子已解了缆
绳,橹声乃,直进水关。华老不及和杜颂尧叙那寒暄套语,便问他怎么会得着老祝的通知,
预料华某有姑苏之行?杜颂尧笑道:“老太师如何倒问起兄弟来,这是你昨天亲向老祝说的,
来日傍晚一定抵苏,代达敝亲家,雇着扁舟在河埠相候。”华老笑道:“奇哉怪哉,这是老
祝撒谎,老夫何尝说过这句话来。”杜颂尧道:“请问老太师,既没有向老祝道过这句话,
如何不先不后,老太师恰在今天傍晚,舟抵吴门?”华老道:“这件事一言难尽,少顷和你
细谈。”当下嗟叹了一会子,又问颂尧道:“亲翁,你见了老祝,他可曾向你谈起什么事
来?”杜颂尧笑道:“老祝怎有好话说出,老太师不用问罢”,华老听了奇怪,定要盘问根
由。杜颂尧道。“总而言之,‘狗嘴不出象牙’罢了,老太师听他做甚。”华老见他吞吞吐
吐,便道:“亲翁,我们既是至戚,又是好友,老祝无理之言,但说何妨?老夫姑妄听之,
只算老祝放屁便了。”杜颂尧道:“老祝提起老太师,说听得东亭镇上,又开了一家当铺,
规模是很大的。老太师不惜屈尊降贵,天天到当铺子里去察看帐目。”华老道:“老祝完全
造谣,可谓毫无根据。华姓的当铺,除却隆兴当铺,更无别家。况且经营当铺,都由当铺里
的总经理全权掌管,东家并不前去查帐。只不过到了年底,开一份红帐,给老夫过目便是了。
所以隆兴当铺里的事,全由宋悦峰管理,老夫未当顾问。岂有新开了一家铺子,老夫不惮跋
涉,天天去上铺子的道理?”杜颂尧道:“不但老太师这般说,兄弟向老祝也是这般说。只
为府上开设当铺,兄弟谊属葭莩,断无不知之理。多分老祝轻信了人言,以致有这误会。谁
知老祝大笑道:‘东亭镇上新开的大当铺,不是老太师开的,却是小唐开的。这当铺子的牌
号,唤做“康宣当铺,”老太师确乎天天去上康宣的大当。”华老皱眉答道:“上了康宣的
大当,确有其事。”说时便把去年八月十三日康宣投靠情形,略述一遍。杜颂尧道:“记得
这一天,兄弟恰恰造府奉访老太师。”华老点头道:“便在这一天,恰才写过文契,适逢亲
翁光降。老夫知道亲翁怜才心切,曾唤他出去叩见亲翁。他却花言巧语推托不去。当时瞒过
了老夫,事后思量,分明他恐怕破露机关,所以不敢出面。后来冯良材姻侄到来,他和冯良
材是中表兄弟,也是恐怕破露机关,自称有病,不敢出头露面。老祝说老夫上当,这倒不错。
他又说些甚么?”杜颂尧道:“他的说话总是哑谜似的,他又说,老太师贪了一块糖,赔了
一个房。多了一张床,贴了一副装。”华老道:“第一句还有些意思,糖者唐也。这是说老
夫赏识那乔妆书僮的小唐,以下三句是什么解呢?”杜颂尧道:“兄弟那时也只猜出一句,
以下三句,便要请问老祝。他说,老太师恋着小唐,不惜把青衣中的翘楚,唤做秋香的赏给
他做妻子。听说秋香才貌无双,老太师很有把他纳作偏房的意思。现在为着小唐,只得忍痛
让去这个偏房。将来贪着这门亲戚,或者把小唐认作东床,倒贴一副丰厚的嫁妆,也未可知。
这便叫做贪了一块糖,赔了一个房。多了一张床,贴了一副装。房者偏房也,床者东床也,
装者嫁装也。”华老道:“这是老祝胡言乱语,不值一笑。老夫自从告归林下,研究关闽濂
洛之学,久把风情月意付诸东流。况且两儿都已成室,向平之愿完全都了。决不会自寻烦恼,
图娶什么偏房。要是唐寅久居相府,没有夤夜逃奔的事,那么把秋香认作女儿,把唐寅认作
东床,将来补送一份装奁,也是意想以内的事。现在却不能了,这一对男女,都是忘恩负义
之徒,老夫特来问罪,不是认亲。老祝号称智囊,在这分上他却猜错了。”说罢,阵冷笑。
杜颂尧见他盛气难侵,只好唯唯诺诺,不赘一词。又问及公子的功课情形,华老道:“论及
功课,却不能不归功于唐寅了。两儿宛比石田,任凭什么春风化雨,石田中不见萌芽。惟有
唐寅伴读了几个月,居然生气蓬勃,大有欣欣向荣之象。今年出应童子试,或者可以博得一
领青衿,这却不能不感谢唐寅的。只可惜他有才无行,他要入相府,也不用做这低三下四的
人,有了他的声名和才学,老夫礼聘他做西宾,也是应该的。只须宾主相投,便赠他一名俊
婢,算做谢师,他便可以正大光明把秋香娶去。可惜他舍正路而不由,行这不可告人的事。
卖身投靠,还落了一纸亲笔的文契。老夫此番上门问罪,看他有何颜面和老夫相见? ‘凭
君汲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杜颂尧道:“老太师暂息雷霆,此事还当三思。唐子
畏不惜名誉,甘作青衣,又干了这载艳潜逃的勾当,老太师登门问罪,他便百喙难解。但是
兄弟的意思,老太师不妨网开一面,遣人向他开导,教他挈着秋香,亲到东亭镇去负荆请罪。
他若不依,然后上门问罪,也不为迟。”
华老道:“他若自认前非,老夫也不为已甚。况且两儿的文字,正待名师提携。他便不
肯在老夫那里坐拥皋比,也得教两儿遥从他做改笔先生。若得他点铁成金,使两儿有所成就,
一切前嫌自可不计。”杜颂尧道:“那么有了一个办法了。今夜便请老太师在舍间住宿,子
畏那边,最好有一个和他关切的人,先在今夜向子畏竭力开导一番,以免明日登门问罪,使
他当众丢脸。”华老道:“唐寅的表兄冯良材是二小媳的哥哥,他和唐寅很是关切,不如遣
人请他到来,托他做一个调停的人。”杜颂尧道:“他是冯通政的公子,和子畏谊关至戚。
托他调停,再好也没有。”舟中宾主闲谈,不觉船抵河岸。杜颂尧吩咐杜升上岸,备轿相迎。
华老道:“这里离太史第不远,我们上岸步行便是了,何用坐轿。”于是宾主登岸,同到城
隍庙前杜颂尧的宅中。
正待进门,忽的来了一个少年,向华老深深一揖道:“姻伯果然光降吴门,小侄侯久
了。”华老抬眼看时,便是方才说起的冯良材,不禁大喜道:“老夫正yù奉访足下,却不料
‘邂逅相逢,适我愿兮。’”冯良材又招呼了杜翰林,堆着笑颜向华老说道:“姻伯今天降
苏,小侄已预得消息,是枝山向小侄说的。他教小侄在杜老伯府上相候。但是候了良久,不
见二位到来。因此在太史第左近徘徊瞻眺,果然得和二位相逢。”华老道:“老祝的袖里yīn
阳,无一不中,这胡子又是可爱,又是可畏。”杜颂尧便请华老和冯良材同到里面谈话。好
在唐寅在华府经过的情形,不须华老报告,冯良材已在老祝那边得知详细。他口口声声也说
唐寅的不是,又问华老为什么要访他?华老道:“一者,上次大驾光临,尚没奉答,老夫专
诚前来答拜。二者,为着足下和唐寅谊关至戚,要借重大驾,今夜便到桃花坞,总得劝醒了
唐寅,教他明天先到这里向老夫赔罪,然后挈着秋香,即日便到东亭镇上,向老主母负荆请
罪。唐寅依着足下的劝告,老夫便可大度宽容,不念旧恶,要是不然,他的卖身文契还在老
夫身边,一经当众宣布,唐寅那有面目住在姑苏?只怕不齿于士林,被绝于名教了。”冯良
材道:“姻伯吩咐的话,可谓义正词严,小侄自当向子畏竭力开导。时候不早,小侄失陪了。
得了消息,再到这里禀复。”
杜颂尧道:“今夜替华太师接风,席间缺少陪宾,恭候足下同来一叙。”冯良材道:
“心领了,冯某此去,须把子畏说的回心转意,这不是三言两语之力,须有好一回功夫。大
约便在子畏处晚餐了。”杜颂尧道:“这里是专候足下前来报告消息的啊!”冯良材笑道:
“太史公不须着急,无论如何,冯某总得前来禀覆。”说罢,便即告辞。华老是客,良材也
是客,客不送客,自有杜颂尧离座送客。送罢入内,这时候杜姓家人,忙着接待贵宾。厨房
中整备筵席,杜颂尧开出的陪客单,无非城中的几位老乡绅。华老道:“衡山是不是到镇江
去了?昨天他和枝山曾来访问老夫。”
杜颂尧道:“老太师,这又是老祝的说谎。老祝受着陆昭容的威逼,扯去半边胡子,又
把他家中打的落花流水,强迫他jiāo还唐寅。”华老道:“这是去年十月中的事。记得其时老
夫恰在苏州吃令爱的喜酒,后来怎么样呢?”杜翰林道:“后来老祝被逼不过,只得到杭州
去住了几个月。顺便访问唐寅的踪迹,居然竟被他访问得实,知道唐寅为着扁舟追美,在东
亭镇上停留。枝山得了消息,才敢回苏,见了昭容以后报告情由。枝山为着小婿和唐寅一般
都是好友,便拖着小婿同到相府访问唐寅。”华老道:“东亭镇上的地方很大,他们怎么一
寻便寻到老夫家里来呢?”杜颂尧道:“这有两种原由。一者,老祝从一个摇船人那边得到
消息,知道子畏去年追随的官舫,是华相府中的烧香船只。二者,老太师在苏州亲朋面前,
曾经道及相府中的伴读书僮,怎样的人才出众。老祝知道了,便认定这书僮便是唐寅的化身,
所以才拉着小婿登门谒相,借此和唐寅相会。便在船中传授秘计,教他成亲以后,便即脱逃。
他和小婿却在昨夜返苏。至于镇江游览的事,完全托词,并非真相。”华老道:“原来老祝
也回了苏州。老夫正自奇怪:他既到镇江去了他怎会通知亲翁到河埠来迎候老夫。原来老祝
镇江之行,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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