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头来,嘴唇也不自觉贴到她脸颊上。她马上一阵紧张,暖热的呼气呵在他耳边,令他更加激动。

    「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宋梨闭着含泪的眼睛说。「只有我们两个活下去。」

    她的双手从他腰肢移上去,围住他的腰背。

    却摸到他背在身后的「雌雄龙虎剑」。

    「你不要再用剑了。」宋梨柔柔的声音如梦呓般说。「我们去一处永远没有人找到我们的地方。在那儿,我们可以就像平凡人一样生活……」

    燕横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

    像平凡人一样生活……

    这本来就是最理智的选择。而当这么可怜又可爱的宋梨,正紧紧抱着自己的时候,燕横更加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是世上有些事情,只有真实得紧抱在怀里时,你才能够清楚确认它对你有什么意义。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他仿佛听见,锡昭屏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响起来:

    「武人本来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强烈的悲伤与愤怒,如潮再次袭来。

    然后是荆裂的说话:

    「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燕横的胸膛里,仿佛梗塞着一块巨大的东西,正在灼热燃烧。

    他的心,十七年来从未如此清晰透彻。他看见了真正的自己。

    小梨马上就感觉到他的躯体僵直。她略推开他,直视他的眼睛。

    「你……」宋梨的嘴唇在颤抖。「你还在想着报仇。」

    「小梨……」

    「别叫我!」宋梨狠狠把燕横推开。

    他吃痛。痛的不止是受伤的肋骨。

    「你还要跟那些人斗吗?」宋梨呼喊的声音有点沙哑。「要找那些可怕的家伙报仇?你脑袋有什么毛病呀?」

    「我知道这是很艰难的事情。」燕横抓着她一只手。「可是……」

    「别碰我!」宋梨摔开他的手。「别用你那握剑的手碰我!我知道,是剑!剑令你们都疯了!武功真有那么好吗?除了用来打人、杀人,还有什么用?你们练武的干了些什么?耕田的、养猪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们好!他们好歹也养活人呀!你们呢?你们干了什么?死了那么多人,你还是弄不明白?你这剑呆子!」

    燕横闭起眼睛,默默承受这些责骂。

    他嗅得到,自己的衣服上还留着宋梨的体香。

    可是这香气,熄灭不了他心胸里燃起的那团火焰。

    「我是青城派最后一个『道传弟子』。」燕横沉重地说。「如果连我也放弃讨回这一口气,也就代表了,青城派几百年来传承的东西全都是白教的。青城派等于从来没有在世上存在过。要我就这样静静的走开,我办不到。我这一生心里都不会宁静。」

    「我不要听!」宋梨捂着耳朵哭泣大叫:「我恨透你们!我恨透所有练武的人!什么武当派、青城派、我的爹、我大哥,还有你!我全都恨!我以后再也不要看见你!」

    她喊着就回身奔进寺门里。

    燕横极是不舍地瞧着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佛寺深处。

    他忘不了,那拥抱的柔软触感。他深深知道,自己已经放弃了多重要的东西。

    但是他知道,不能追过去。

    他已然决志。

    燕横背着双剑,没有再拾回那根树枝拐杖,忍着腰肋的痛楚,一步一步离开黄昏中的泰安寺。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血与钢铁的命途,已经在他面前展开了。

    ◇◇◇◇

    「江师兄,那小子还跟在后头。」一个武当弟子说。

    江云澜回头看看后方。在武当远征军的最后头,隔着几十步之遥,那个穿着青衣的身影仍在跟随着。

    是跟随,而不是跟踪那人根本无意掩饰自已的存在。

    队伍此刻正走在往川中的驿道上。除了前头的一顶竹轿跟一辆骡车,其余三十多人都徒步。旅途上没有足够时间练习武功,他们就用长途步行来保持身体状态。

    惟有副掌门叶辰渊一人乘着轿子。前天跟何自圣的凶险一战后,他元气还没完全恢复。

    而骡车上,则载着武当队伍里唯一无法步行的人锡昭屏的尸首。尸身用盐保存着,但恐怕已不可能完整带回武当山。江云澜决定,明天就把他火化。

    江云澜又看了后面那跟随者几眼。

    已经跟了整整一日一夜,那家伙大概连水也没有喝过一口。

    他伸手呼喊,下令队伍停止前进。

    再看看后面,那人也远远停了下来。

    江云澜走到轿子旁边,隔着竹帘说:「副掌门,他还在。」

    轿子里的叶辰渊微微应了一声。

    「要……杀掉吗?」江云澜想了一想之后请示。

    轿子内静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叶辰渊才说:「唤他过来。」

    江云澜点点头。他朝后面的弟子吩咐。

    那弟子将那个穿着青袍、一身蓬头垢面的年轻小子,带过来轿子跟前。

    是侯英志。虽然又累又饿,但他眼神里还是闪出倔强的斗志。腰间依然chā着青城派的钝铁剑。周围的武当精锐弟子,看见他这副德xìng,也都窃笑起来。

    叶辰渊拨开帘子,从轿里跨出。手上并无带剑。

    他那双眼肚以下纹着咒语刺青的眼睛,俯视比他身材略矮的侯英志。

    「你要什么?」叶辰渊展开双臂,胸前全无防备。「要报仇吗?」

    侯英志直视叶辰渊好一会儿。然后他垂首,慢慢从腰带拔出那柄钝铁剑,双膝跪了下来,双手把剑高举过顶,像要献给叶辰渊。

    「请收我侯英志为武当派弟子。」

    围观的武当人马上议论纷纷。叶辰渊举手令他们静下来。

    「你不恨我们?」叶辰渊凌厉的眼神直shè侯英志。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不可能说谎。

    「最初确是非常痛恨。」侯英志回答。「我在青城山住了快七年。他们就像是我的亲人。可是我当天看见那场决斗,就已经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旁边的江云澜饶有兴味地问。

    「练武,不是绣花织布。」侯英志说。「武林门派,也不只是一个家。一个门派,就是一群崇拜武力的人集合在一起,一同追求强者之道。这就是武者的灵魂。没有这种精神,根本就没有所谓武林门派的存在。我也不会上青城山。」

    江云澜感到意外。他瞧瞧叶辰渊。叶辰渊明显正在仔细听。

    「弱者败,强者胜武人本来就应该服从这个道理。否则不如回家绣花吧。青城派之败,埋怨不得任何人。正如叶前辈当天所说:只怪我们没有多教出几个何自圣。」

    侯英志如此直呼先师名讳,显然已经立定决心。

    「我投入青城派,就是因为他们允诺,只要我有天份又肯努力,他们会把我调练成强者。」侯英志继续说。「可是看这结果,他们让我失望了。我亲眼看见了比他们更强的人。我跟自己发过誓,要成为真正的强者。就像你们一样。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加入成为你们其中一个。」

    叶辰渊沉思了一轮。

    「假如我拒绝收你呢?」

    「那我就自己上武当山,向贵掌门本人再请求一次。」侯英志斩钉截铁地说。

    叶辰渊又静默了一阵子,然后瞧瞧江云澜。

    江云澜点点头微笑。

    嘿嘿,这小子……

    叶辰渊伸手,把侯英志的铁剑取下。

    剑身一振,停在侯英志的额头上。

    虽是无锋钝剑,在叶辰渊手上,何异真剑?

    「事先告诉你,当武当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在武当山练武,可不像你们以前那娘娘腔的玩法。你得首先当自己已经死了。还有,将来的武当派,遍地都是仇敌。」

    侯英志听见,没半点被唬着,眼中反而露出兴奋之色。

    「很好。」他回答。

    叶辰渊极少笑。但他此刻竟哈哈大笑起来。

    他手腕一挥,那柄青城派的钝铁剑回旋飞去,堕入道旁的深幽山谷之下,消失不见。

    ◇◇◇◇

    朝阳洒在那味江的河面之上,反shè着点点金光。围绕小镇的山林,吹送来阵阵带着木叶香味的清冷空气,吸进鼻子里,教人精神大振,生机勃然。

    荆裂把船桨当作扁担般,挂着包袱搁在左肩上,背后与腰带依旧挂带三柄兵刃,走在横越河面的一道铁索小桥上,嘴里哼着他从南方海岛学会的古怪歌调,大踏步走过桥板。胸前那几串异国饰物,随着脚步一摇一晃。

    过了桥后,荆裂走上河边小道,越过一排排房子。

    这时他看见,两条身影早在一个巷口等待着他。

    是燕横。身边带着昨天帮忙埋葬青城剑士的那个木匠黄二吉。

    燕横把「雌雄龙虎剑」挂在身后:长长的「龙棘」斜挂在背,剑柄突出右肩上;短剑「虎辟」横贴在后腰,剑柄朝左。两剑都有新造的粗糙剑鞘,其实仅是两条长木片,用细麻绳紧紧缠成,是昨晚黄二吉为他匆匆而造的。

    燕横已换过一身干净整齐的蓝染布袍,袍子上织着暗花如意云纹,用布带束了护腕和绑腿,一双草鞋也是新的。头发梳成整齐的髻子,手上还拿着一顶远行用的竹编斗笠。全身看去精神焕发。

    荆裂一眼看见燕横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此后多了个同伴。

    「你身上有多少银两?」燕横劈头第一句却这样问。

    荆裂搔搔那头编成辫子的长发,然后放下船桨,在包袱里找了一会儿,抓出一大堆银钱。当中只有三个五两的银锭,其余都是碎银,还有两串铜钱。

    燕横接过了,只把铜钱串jiāo还给荆裂,其余银子全给了黄二吉。

    「好好照料她。」燕横说。

    「少侠,不用了……没有这些也行,我们这镇子,看在青城派的恩德上……」

    「收了它。」燕横说着把银子推回给黄二吉。他的声音跟昨天不同了。甚至跟他几天前下山到「五里望亭」时也不同了。

    当中有身为剑士的威严。

    黄二吉一听见,马上住口,听话地用腰间的汗巾包起银子。

    燕横没再说一声,就径自往出镇的方向走了。才走几步,他又回头,看看仍站在原地的荆裂。

    「荆大哥,还不走?」

    荆裂微笑,耸了耸肩,也就再担起船桨,跟燕横并肩而行。

    走了一阵子,荆裂忽然说:

    「你是第一个。」

    「什么意思?」燕横不明白。

    「这一年里,我跟踪武当派的足迹,遇上过其他许多被武当灭掉了门派的残存弟子。少说也有十来个。」荆裂一边走着,一边远眺小路右边那金光灿然的江面。「每一个,我都叫过他们跟我一起走。没有。一个有胆量走这条路的人也没有。」

    他看着燕横。

    「你是第一个。」

    燕横默想了一阵子。

    「我必定不是最后一个。」他说。「只要武当派不罢手,必然还有其他像我们的人。我们也必定会找到他们。」

    荆裂笑了。

    燕横没有再用拐杖。伤还没好,每走一步路都在痛,但他仍然挺着胸膛,跟随着荆裂那又大又快的步伐,丝毫没有落后。

    出了镇子,在山道上走了一大段,到达青城后山的牌坊前。

    燕横回头,仰视那高耸苍翠的山脉。

    他跪下来,朝着山拜了一拜,然后就起来,跟荆裂继续踏上旅程。

    「我们现在去哪儿?」燕横问。

    「武当派了这么多人远征巴蜀,不会只挑战一座青城山就离开。」荆裂说时眺望向南方:「下一个目的地,必是峨嵋山无疑。」

    「那我们就直上峨嵋山。」燕横也跟他望向同一个方向,眼睛里充满了兴奋。

    「你不要弄错了。」荆裂叹息说。「我知道你已经下定复仇的决心。但以你现在的功力,武当派那三十几个『兵鸦道』的好手,任何一个都杀得了你。假如碰上叶辰渊,更是你加上我也必死无疑。我们要打倒武当派,那很可能是八年、十年的事情。」

    燕横知道自己太过亢奋,垂下头来。「我明白,那我们不去峨嵋了?」

    「当然去!」荆裂笑着说。「看看武当派的武功,对上峨嵋的qiāng法会如何。要击败武当派,就先得了解武当派。了解越多越好,不过只要看,而且要很小心。杀了锡昭屏之后,他们必然预料我们会跟踪着去。」

    燕横听着点点头。他再次提醒自己:此后每天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险道。

    「还有一件事,得说在前头。」荆裂又说。「以后遇上武当派的人,假如看见他袍子上绣着太极两仪图纹的,什么都不用想,只有一个字:逃!」

    燕横想起,叶辰渊的黑袍胸口处,就有那个标记。

    「为什么?」

    荆裂皱起浓眉,手指搔搔下巴的胡子,咧着牙齿说:

    「那图纹标记,就代表那个人懂得武当派最可怕的武功。」

    燕横问:「是什么?」

    「太极。」

    ◇◇◇◇

    武当山北麓之上,由大小近三百殿堂组成的一座殿宇群,气势宏伟非凡,正是武当派总本山「遇真宫」。其地貌前水后山,俨然有如镇守山脉上的一座雄奇城池,故又有「黄土城」之称号。

    「遇真宫」中央主殿「真仙殿」,巍立于崇台之上,那宽广高耸的庑殿顶,具有一股压倒的气势,让人远远瞻仰,已经有行礼膜拜的冲动。

    殿宇之内正中处,供奉着一尊巨大的钢铸鎏金真武大帝神像。那真武神身着布衲草履,披发仗剑,足踏在龟蛇一体的神兽背上,俨然乃上古敕镇北方的勇悍战神。此像脸容,正是按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相貌铸刻。

    在真武神像跟前,是一片深棕的木板地道场,打扫得一尘不染。温暖阳光从殿宇旁尽开的窗户照进来,气氛一片宁谧庄严。

    殿中独有一个男人,只穿着一条雪白丝绸的长裤,上身和双足皆赤luǒ,头上不结发髻,那把光亮柔软的直长发只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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