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浮殇三千悲画扇 > 第10章 第五篇〖续〗
    留下一众看好戏的神妖在寒魄宫凌乱着。

    回凤舞山的路上,风华绝代的陌九渊神尊站在我身旁。我脑子里全是浆糊,理不清楚前一刻还是清泽夫君的陌九渊,为何转眼就跟我站一伙了?我正要开口问他同清泽什么关系,他倒是先问了我:“你同那小子有过渊源?”

    喔……我望了望远处碧蓝的天,呵呵笑了笑道:“年少无知,无知,不提也罢。”

    他垂眸望了我一眼,语气有些怪:“你更年少时候,那一些,也是无知么?”

    风吹过,给我捎过几分清醒,我望了望手中握着的姻缘扇的金线红绳玉扣扇坠,道:“恐怕更无知罢,但好在许多已经记不得了。”他默了一会儿,道:“等你想说的时候,可以同我讲一讲你与清泽的事。”我点头轻声道:“改日吧。”

    并非我不想同他讲,只是有些故事已经太久,便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表述,如要说起我同清泽的渊源,那便是我同清泽认识有八万年之久了。

    八万年前,我捏着那一把玉骨扇在忘川海里泡了三个月才被师父捞上来,那期间胸口的伤疤裂开,原本空荡荡的两心空处全溺满了忘川水,师父说这水若是强取便可能会伤了我仅剩的神魄,最后活不活的了还不一定。

    于是师父只能采取最保险的法子,每天煮大补的药让我饮,聚内火以攻心水,且这个药吃了一万年才将忘川水烘干净,如果不是常常被内火攻出咯血的话,这其实是个不错的法子,至少我每时每刻都觉得心里像窝了一个火炉一样温暖。

    那一万年,由于右心浸在忘川水里,心智伤得很深。每每前一刻还记得的事,转瞬便要忘了,若是硬想,便会心痛牵连着头痛不止,是以和他相识的头一万年,是我记性最差的一万年,且不说是何事了。

    师姐师兄们同我讲,有个如花似玉的少年郎天天趴在梵音神殿我厢房那处的墙头看我,估计是瞧上我了。

    我跑过去,发现果真有人卧在墙头,一双明媚跳脱的桃花眼直直盯着我看,那时候我活了七万岁,还没有遇到一个能瞧上我的人,于是我耐不住怒放的心花冲他笑,笑着笑着就觉得嘴角怎么捂也捂不住,低头一看时候,前襟已经被心血染了一大片了,那一次我印象很深,因为他看到我这幅模样后直勾勾从墙头掉了下去。

    可是,我花了快两万年时间,也没记得住他名字是什么,所以,若计较起我同他真正认识的时候,便是八万年前罢。

    大病初愈的我自告奋勇跟着大师兄去打仗,师父倒是并不担心我,认为我出去散散心也是极好的一事。

    倒是大师兄,死活觉得我是个累赘,于是我把内火统统引到心窝处,憋了几口气让嘴里呼啦啦流出来,顶着鼻子下嘴角一道汹涌血注同大师兄欢欢心心道:“大师兄大师兄,我有这本事可以帮你吓唬敌人啊!吓得敌人分分钟丢盔弃甲抱头鼠窜,不用耗你一兵一卒啊!”

    大师兄哆嗦了一下,转念觉得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于是便把我拎去打仗。

    大师兄说此次打仗的对手是魔族的老大,相传这老大十分凶残,一个人单挑东海两万虾兵蟹将。大师兄讲到这处时候,狠狠灌了两坛状元红,又说:“但是他照着当年的陌九渊神尊还差了一些。”

    彼时我还不晓得陌九渊神尊何许人物,于是问他谁是陌九渊,他便愣愣望了我一眼,言辞闪烁转了话锋又开始谈这魔族老大,他说这老大也是有种,干掉了人家两万将士竟然还不跑,现在还守东海边上嘚瑟,着实欠揍的很,于是神帝派了他去收拾那很有种又很嘚瑟的混账。

    说到这里他又灌了两坛,觉得不过瘾,遂又狠狠灌了十七八坛,然后抱着一个盛酒的大缸唤了几声“阿秋”之后,拎着我踉踉跄跄地去外面点兵数将。

    那时候阿云还是大师兄的心上人,如今已成了他娘子、怀了他的娃崽子了,大师兄每次点兵打仗时候总要喝个九分醉,这个九分醉别人不大能分辨出来,我却是每次都能认得准,只要他开始抱着大缸喊“阿秋”时候,他便已经是九分醉了,这一习性十几万年了都没变过,是以本上神记得清楚。

    九分醉的大师兄指着一排杨树豪气冲天,挨个喊了:“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跟老子去打仗!”喊完后头也不转就往前走。

    到了东海边上,只见遥遥东海之滨,有个如花似玉的少年郎正往一张大锅里投海虾,那股蔚然而起的海鲜火锅味儿惹得我肚子响了一声。大师兄不愧是东荒战神,丝毫不受这美味的影响,反而风姿凛凛,闲庭阔步上前,海风呼啸之中,赤暝刀横空而出伴着惊天动地一声怒吼:“原来就是你这混账!老子带人来收拾你了!”我顿悟,这个曾经掉下墙头的少年郎就是那魔族的老大了。

    怒吼声被海风吹散,可是身后却久久没有附和之声。海风吹得大师兄清醒了几分,他终于回头,目光深远,盯着我看了好半天,眉毛跳了几跳,两颊的肉哆嗦了几哆嗦,良久才咬牙切齿地蹦出三个字:“天兵神将呢?!”

    我抬袖子抹了把被海鲜火锅味儿诱出来的口水,摇摇头:“没有天兵神将。你点了一排……杏树,我扛不动便作罢,自己跟你来了。”怕大师兄担忧,我又补了一句,“大师兄放心,小九我定能祝你一臂之力。”

    大师兄的鼻孔张了几张,目眶欲裂,眼珠子似要窜出来,此时,我们已经站在那传说中十分凶残十分有种又十分嘚瑟的魔族老大旁边了。

    老大不愧是老大,不但面皮长得美,身手也是一顶一的好,只见他腾身而起一个筋斗翻上云头,祭出一柄银光闪闪的宝剑,直逼大师兄而来。大师兄却是没从刚才的愣怔中回过神来,已是无暇出手,恰巧这时又有海鲜味儿钻进我的鼻孔,我打了个喷嚏,喷出一脸心血。

    我这通心血喷得却极是时候,魔族老大只是余光轻轻瞥了我一眼,便浑身哆嗦从空中掉下来,扑通一声砸出一个硕大的沙坑。

    后来,等我弄干净鼻血,已是黄昏时候,三人顶着冷冷海风对峙许久,终于耐不住都饿了,于是握手言和,一同在东海之滨吃了海鲜火锅,那叫一个美味,那时候我才记住他叫清泽,他有个怪症,就是晕血,且是其他地方流出来的血,或者是别人的血都不晕,独独晕血。

    冷冷余晖之下,他包着一汪泪花可怜楚楚与我道:“所以我同人打架向来不打脸,怕揍出心血,只得一剑封喉,或者一箭穿心,快速解决了。”

    大师兄同我一块摸了摸脖子,又一块捂了捂自己的心窝,最后一块在凄凉的海风中打了个哆嗦。后来,神帝颁了神旨特地褒奖了大师兄一番,说他不费一兵一卒单身应战,最终却能收服清泽那骄纵之心,使魔神两族握手言和,其勇气可嘉,其功德无量,其乃天庭重臣之标榜、八荒战神之楷模云云,同时颁旨给清泽封了个“玄君”的称号,告诉他归顺神族是有好果子吃的。

    我对这“单身应战”一词耿耿于怀,大师兄何曾单身应战!明明是带我出战,而且我作为关键人物给了清泽致命一击,神旨下来之后,大师兄觉得亏欠我,带我去凡间溜达了几圈。

    知道我爱吃海鲜火锅,还打着探望抱恙的东海水君的幌子,特地带我去东海捞了海虾海蟹,狠狠游玩了一番,我欢喜不已,觉得这鼻血流的很值。

    再后来,清泽同神族交好,且他住的寒魄宫同梵音神殿相隔不远,所以常常打着同诸神交流感情的旗帜,光明正大地出入梵音神殿,再也不用爬墙头了。

    那时候我已经痊愈很久,师兄们不用轮流照看我,便奔回各自府上,处理自己的事了,梵音神殿里除了一些小沙弥,便只有我跟师父两个神仙。

    他常常来交流感情,且都是赶着饭点来,于是得师父眷顾,吃饭时候桌子上便多了一双他的筷子。之后,他交流感情用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通常到半夜子时还不走,于是东院又多了一间属于他的厢房。

    当初他也想拜师父为师,可是师父转过一棵念珠,摇头笑道:“小九是婆罗此生收的最后一位弟子,婆罗年老,诸多事情,已然力不从心,玄君可不要为难老身。”

    不知为何,听到师父说自己年老不再收徒,鼻子一酸竟然哭出来,一哭便又觉鼻涕吸不住,呼啦啦往下淌,我还来不及低头看,孟泽已经面上血色全无,噔得一声厥过去了。师父他一点也不老,他是当今最好看的一位佛祖,若是顶着一头长发,定然是个风姿翩翩令无数少女倾心的俊朗青年。

    我想到自己这些年给师父添的麻烦,想到自幼师父对我的照顾,于是再也忍不住扑倒师父怀里,大哭,“师父,您不老,您在小九儿心里是年轻的佛祖,小九儿会好好孝敬您的!”

    师父颤了颤,道,“小九……你把心血全蹭到为师身上了罢……”

    “……”

    想必是前后两次晕鼻血的间隔有些短,清泽这一晕便晕了三日,我觉得对他不起,便在床头守了三日,后来守着守着自己竟睡着了,且睡着时候不小心带翻了一盏佛灯。

    我是在清泽胳肢窝里醒来的,那时候整个厢房已经烟火肆虐,呛人得很,他把我夹在胳膊底下,大喝一声冲出屋顶,不得不说,清泽那家伙的脑袋十分坚硬十分耐撞,撞起这屋顶的琉璃瓦片来毫无压力,最后在他铁头功的支撑下我俩终于安全脱险。

    彼时,我除了裙子蹭了些灰以外竟是毫发无损,而面前的清泽,衣衫褴褛,蓬头乱发,脖颈处的领角上还沾着火苗儿,尤其鼻子下面嘴角两道鼻血流得很是汹涌。

    他怔怔望了我一眼,突然搂住我,脑袋窝在我肩窝哽咽道:“你没事啊……你果然没事啊……”

    我正要安慰他,我元身是七彩神雀,也就是朱雀,日后历劫还要浴火,且耐烧着呢。却见他缓缓抬起头,纵然蓬头垢面依然掩盖不住俊美的脸竟一寸寸惨白,他眼珠子瞪得溜圆,“你你你肩膀上怎么有这么多血?!”

    我哦了一声,摸出袖袋里的铜镜搁在他面前一晃,他两腿一蹬,即刻晕过去,那一次经历让我意识到睡前灭灯的重要性,而对清泽却是一番新的感悟。

    他如何也不能接受自己也会流鼻血的事实,我揩了把鼻涕,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淡定地告诉他:“这东西就像蜡烛点着会亮,厢房走水会烧光,你会娶老婆,我也会嫁人这么正常。”

    他听完之后,幽幽打量我一眼,道:“既然这么正常,那我娶你,你嫁给我,如此便一下解决了两个人的事,你觉得如何?”

    我那时候的脑子一定是让猪给吃了,觉得世上竟然有如此简单省事的法子,且这样简单省事的法子身边其他人竟然从没有想到!于是一拍即合:“好呀好呀!”

    我自幼没有爹娘,所以婚姻这样的大事自然要去同师父讲一讲才行,正在在大殿金身佛祖面前打坐的师父听了这些话后,转了三颗念珠,才开口同我跟清泽道:“三万年之后,若玄君还有这想法,便娶了小九罢。”

    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说等三万年之后,只是记得那时候,清泽拍着胸脯当着金身佛祖的面和师父保证:“我要娶阿颜这个想法,定是自始至终到我羽化仙逝,都不会更改的!”

    彼时,沾了万年忘川水的右晶石心,第一次跳了几跳。

    恰逢这时,神帝又颁了旨意下来,说我这姻缘神君做的实在太辛苦,日后不必每位神仙的婚礼都去送姻缘文示了,只逢一族之长的婚事去证个亲即可,即日回凤舞山旧府任职。

    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没落入忘川海之前原来还是个姻缘神君,且之前时候每位神仙的婚礼都要去证亲。

    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本应该在自己的老窝凤舞山呆着,这万年来无所事事,在梵音神殿混吃混喝全是靠了师父。想到这里竟是羞愧不已。于是同清泽连夜盖好那间走水烧光的厢房,拜别师父,回了凤舞老巢。

    可这个职位清闲得很,除了偶尔画画扇面,证个神仙姻亲,其他时候便同清泽上天入地,可劲儿折腾了三万年时光。他当时喜欢我喜欢得紧,虽常常同我在一处,却谨遵师父的叮嘱,从没有逾矩时候,除了仅有的一次。

    那时候,距师父所定的三万年只有不到十年的时间了,他开始着手准备婚事,常常一次扛回来几麻袋红绸缎,问我这个花式做嫁衣可好,那个料子做锦被可好。

    我对绸缎这个东西着实没什么造诣,更别说都是大红这一个色儿的,着实觉得做衣裳还是做被子没什么区别。

    后来大师兄见阿云回来,正巧经过我凤舞山时候渴了,便落下来找茶喝,他看到凤舞大殿里堆了几百麻袋红绸缎,颜色煞是红艳,于是灵光乍现,若对于打仗作战的天兵,穿上这么一身红妆,对于敌人来说、定然是个极其血腥、极具震撼力、极具威慑力的场面。

    于是,招呼来几百个天兵,尽数扛回去,给天兵们做衣裳了,我脑补了一下诸位天兵着一身红装打仗时候的场景,觉得震慑力不足,应该是挺像送亲队伍……

    于是清泽惊问我绸缎都去哪儿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回答说:“大师兄带走去给送亲队伍做衣裳,等我出嫁时候,兴许十分场面。”清泽拍了拍脑门:“大师兄考虑周到,我竟忘了这一茬。”

    可所有的事却在这十年内统统发生了变数,当时,诸位师兄已然认定了清泽是他们的准妹夫,作为准妹夫,随时被叫去搬个家挪个床都是再顺手不过的事,特别是七师姐师兄。

    七师姐从没有使唤过我,多少年来被我使唤、挨我揍都是家常便饭了,所以逮着这个机会,常常吃饱了,叼着牙签儿腆着肚子,悠悠哉从天上司命府来到凤舞山,拐了清泽去给他扫个地、擦个桌、晒个命格簿子之类。

    那一晚,正是清泽去司命府帮七师姐晒命格簿子回来。

    八月时节,风轻轻吹,夜微微凉,月染染光。我端端正正坐在凤舞山顶一棵三丈高的九里香花树上,那儿离天最近,离天上司命府最近。我想,坐在这儿能最早看到清泽回来。

    他确实回来了,且像是一眼便瞧见了我,扬起袍裾直接从七丈高的云头跳下来,带着巨大的冲力冲下来、抱住我、一瞬陷进九里香硕大的树冠里,抖落无数霜白色花瓣。哗啦啦的声响中,树枝划破了我的脊背的衣服,扯出火辣辣几道疼。

    耳边呼吸深重,我猛地抬头,看到疏冷的月光穿过,照亮了清泽猩红的眼眶,明明那么红、那么热的眼眶,但是眸子里却比月光还要冷几分、比夜霜还要寒几分。

    他紧紧捏住我的肩膀,双手连同嘴唇都在打颤,我正要问他怎么了,却见他颤抖的手顿了一下,便开始扯我的衣领。

    我陡惊,死命护住,“你你你、疯了么!”

    九里香花树巨大的树冠噼嚓作响,花瓣簌簌而落,可他丝毫没有住手,反而把我挤到一根树杈上,死死掐住我欲阻止的手,扯开我的前襟。

    九丈高的花树上,他抵住我,冰凉的拇指压住我左心和右心处那道疤痕,面上一派绝杀似要将我置之死地然后挫骨扬灰以快人心。

    却没想到他开口声音竟有些喑哑凄寒:“他值得你这样么!一场情缘值得你剖了整颗心做祭么!”

    凉风一遍一遍吹过心窝处,有花瓣落下,右心涌出一阵又一阵颤抖,我看着他狠鸷的目光,摇头道:“你说的什么,我不清楚。”

    他陡然大笑,眉毛舒展得夸张,身子却是气愤得一直颤抖,呼啦啦的树叶同花瓣掉落,沾了他一身。那大声的笑让我有些透不过气。

    他捏住我的双手压到胸口处,唇角颤抖道:“你竟然同我说不清楚,哈哈,不清楚?!这你都不清楚,那你清楚什么?”我可能是哭了,几片花瓣被水雾粘在了眼角,我抬头看他:“我清楚……十年后就可以跟你成亲了……绣着金色凤凰的红绸做嫁衣,那个软细料子的红绸做锦被……”

    “可本君不想娶你了。”

    他松开我的手,另一只手的拇指也从我胸口移开,窸窣作响的风瞬间侵过来,我竟没有稳住身子,仰面从料峭的、有三丈高的九里香花树的树杈上直直落下来,那时候,我的眼里也只剩下清泽一个人,他就站在我身边,却没有伸出哪怕一只手。

    仰面而落的那一刻,竟是几万年来最清醒的一刻。隔着重重叶影,隔着簌簌花瓣,隔着极致疏冷的月光,看着他渐渐冰封的眼眸。那种烟火陡凉的遗憾,那种缘分终尽的悲惋,那种再无瓜葛的决然,就是在那双曾经明媚跳脱的桃花眼里,在微冷的夜里,在凤舞山顶硕大的九里香花树里,一一浮现。

    他说,可本君不想娶你了,八月的夜里,九里香的花瓣连同树叶纷纷扬扬之间,我顿悟——我同眼里的这个人,结束了。

    那些大红绸缎、那些说好的这些做嫁衣、这些做锦被的大红绸缎,统统不作数了。

    紧接着,我同清泽几十年没有来往,我没有再去找过他,他亦是不曾来找过我,那期间过得很是悲苦,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心伤。

    那原本天天在你身边说喜欢你要娶你的人,那原本天天扛回几麻袋红绸问你这个做嫁衣这个做锦被的人,突然走了,是不是这种习以为常、成为你日常的一部分的情感最终抽离出去的时候,最能伤人呢?我说不清楚。

    而我,在那几十年里,关于其他的事记性虽然不好,但是关于情缘的事、关于他的事,却偏偏记在了心上,并且如何找不到办法来忘记,梦里反反复复都是落下九里香花树时候,清泽那句“可本君不想娶你了”。于是几十年里口口不能入睡,没有办法忘记的时候,便每日藏在九里香树冠中,为自己,画扇面,如此换回几分心宁。

    我为别人画过姻缘扇,却从没给自己画过,我在扇面上画了许多不同的公子,威猛高大的有,恭敬温润的有,负书而立的有,拔剑起舞的也有。

    最后画了千万把,各个都不同,就感觉真的像自己有了千万个夫君一样,还纷纷把这些扇子系上金线红绳玉扣,将它们一一拴在九里香花树上。

    我仰面躺在树冠里,看风吹过,吹走大把大把的叶子,吹走一捧一捧的花瓣,吹着千万把朱红色檀香扇骨、敲打金线拴着的烟翡色玉扣,泠泠而响。

    七师姐站在花树底下,语气很小心也很担忧:“小九,你何苦这番折磨自己?想开些。”

    有一处扇子系得不牢,被风一吹便掉下来,恰好砸在我右心处,那时候右心第一次破裂,血水挤破左心处愈合了几万年的刀口,汩汩涌出来。

    身子疼得一抽搐,便直直从树上掉下来,清师姐惊恐地抱住我,血水哽在我喉咙里,我一开口,喷了他一脸血,脸上、衣襟上全是我的血,我虚弱的躺在她怀里。

    那时候的七师姐明明吓得都发抖了,却是抱住我一刻也不曾松手,一刻也不曾耽搁,一路御风奔向梵音神殿,路上竟掉下来几十次,我能感觉到他的心都怕得要蹦出来。

    他兴许真的担心我一闭眼就彻底归西了,一路上便一直哽着声音,强颜欢笑同我讲话,一直讲,一直讲。

    “小九,你不要睡,待会儿你看看咱们师父,看他又帅了许多……”

    “小九,大师兄跟阿云和好了,你说他俩什么时候能有个小娃娃,咱们借来玩几天啊?”

    “小九,三师兄又谱了个新的曲子,听说两个女神仙为了听三师兄弹这个曲子还打了一场。”

    “小九,翎那流氓到现在还没醒,你可不要同他一样这么没出息……”

    有眼泪落在我脸上,我眉上我七师姐生得比男子更霸气几分,比女子更美三分,除了对沉翎那厮凶狠以外,对旁的神仙温温柔柔脾气好得很,所以整个看起来都是娘娘腔腔的。

    可只有熟悉他的神仙才晓得,七师姐有骨气得很,也坚强硬气得很。我至今只记得七师姐哭过两次,另一次是沉翎死的时候。

    “小九,你为了清泽那种混账,不值得。”他哽咽道。

    终于到了大梵音殿。我趴在六师兄怀里,看大殿金身佛祖映衬下,师父朱红的□□放出万丈温意的光华,天地陡然失色,我口里包着一腔血,咽咽呼呼地说:“师父,您果真又帅了许多……”

    其实那个时候,师父表情惊诧得很、萧煞得很,没有以往和颜悦色时候那么帅,最终右心缝了七根沉海银线,我在师父搭救下,又捞回来一条小命。

    而且,又在大梵音殿白吃白喝了近万年。兴许就是因为那一次差点挂掉性命,醒来之后便觉得与清泽那一桩情同性命比起来,着实没有什么。

    于是那万年好吃好喝,好睡好眠,心境磊落,口口无忧,闲来为师父画画扇面,为金身佛祖补一补金漆,为梵音神殿绘绘殿阶,描描殿柱,给师父种种桃树,听师父诵一诵妙法莲华经,同师父一同念一念清心净欲咒,差不多也就放下清泽那个混账了。

    玄魄宫同师父的梵音神殿都落在大荒西处,相隔不远,大梵音殿以南、寒魄宫以北,铺了十里的紫晶花,我曾问过师父那么多花是什么时候长的?师父高深莫测道:“你落入忘川海之前。”

    那处紫晶花终年不败,那紫色温煦柔融,落在这样一个地方,仿佛专门为一个人开。我常常去那处玩耍,烤个地瓜,架个火锅之类,有情调的很。

    那一口口正在烤着地瓜,远远便见如花似玉的清泽抱着一个看着挺好看、却不如清泽好看的姑娘猛亲。

    我便是捧着一个地瓜,兴致勃勃观摩了记忆当中第一次男女欢爱的场景,即便是清泽看到我了,我也丝毫没有躲闪。

    我们彼此对视了会儿,他突然哈哈大笑道:“这不是掌管姻缘的染千颜上神么!赶得好不如赶得巧,本君正欲请你来为我和温儿证亲呢!”

    那个唤作“星儿”的姑娘含羞一笑,娇柔地躲进清泽怀里。

    我抛起起手中的烤地瓜,起身稳稳接住,笑道:“为玄君证亲是千颜的本分,流程您也清楚得很,帖子送去凤舞山,千颜自然会处理。”说完不及他答话,便隐身遁了。

    后来过了些年岁,距今大约两百多年前,清泽成了他生路当中第一桩亲,且一下子便娶了两个姑娘。

    那两个姑娘叫什么我却记不得了,但没有一个叫星儿。我常常想起那个叫“温儿”的姑娘,大抵是出于我同她两人都是被甩者的同病相怜的情谊罢。

    那一次婚宴我记得有些清楚,清泽喝得酩酊大醉,却执意送我一程,明月皎皎之下,他盯住我,身形晃荡地说:“你果然是拿得起放得下哈哈……本君今儿娶了俩!日后还要娶千千万个!”说罢仰面大笑,似乎为自己的远大抱负激动不已,后来笑声戛然而止,他眼眶微微潮,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风流得很?”

    我摇摇头道:“玄君自己的家事,自己开心便好。”

    他却一把掐住我的脖子,逼近我,目光冰冷毒辣,牙齿几欲咬碎,“你在那棵九里香树上挂的千万把扇子,每一幅扇面画的不都是你经历过的情郎么!本君竟是小瞧了你!”

    我不知道他何时去了凤舞山,那一刻只是觉得心里一阵陡然绞寒,却也从没想过要跟他解释,因为深知解释已然没有半分用处。

    那一晚,他没有杀我,再后来,我为他几十房姨太太证了亲,扇子画了近三十八把,每每有些感怀,却越来越庆幸自己早早同他断了纠缠。

    如此说来,我同清泽的往事,不过是一个风流浪子看上一个姑娘之后又把这姑娘甩了的故事,而我恰恰是那个倒霉的姑娘,恐怕除了当事人自己,旁人看这个故事,觉得着实平常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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