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西阳寨 >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久劳生怨气 长逸开新象
    自从那一场干旱过后,寨中再未出现久旱,秧田恢复了欣欣向荣之景象,看来这一年收成不会太差。于是,人们又安心地投入到造房工程中去。杨光明任了工程队长,一心想加快建房速度,恨不得一月内便完工。他自己像个铁人一样不怕劳累,要求别人也是如此,大伙天天起早贪黑,如鞭打的陀螺转个不歇。小工们还好些,最累的要数瓦匠们。建房劳力虽有两三百,可是砌墙的瓦匠只有十几人,平均二十个小工对一个瓦匠。因此瓦匠们半刻也松懈不得,否则便会窝工。

    这天下午,瓦匠沈福子隔着墙头对陈喜子道:“喜子,下去尿泡尿罢。我都憋半天了,一直没工夫尿。”

    陈喜子道:“你还有尿么?我可一滴尿也没有,喝的水全化成汗了。”

    “没尿也下去歇歇罢,天这么热,再不歇会儿就要累死在架子上了。”福子道。

    “好,下去歇歇。这样的天可不能死人,一边死一边就臭了。”喜子戏道。

    两人下了脚手架,到山边的树荫下乘凉去了。瓦匠停下了,那些递砖的c和石灰浆的c拎桶的c挑水的,不一刻便没事干了,也歇了下来。

    杨光明见这么多人一直在那里歇着,便站在墙头嚷道:“怎么歇了这半天?快去干活。”

    有人回答:“瓦匠没来,我们怎么干活。”

    “谁没来,到哪去了?”光明又问。

    有人指了指山边。光明抬眼望去,见树荫下躺着两个人,便大声呼喊他们,喊了数声也没有回音。

    光明气得跳下墙,疾步走过去,厉声道:“我们都忙得一身汗,你两个却在这睡大觉!喊半天也不理,什么意思?”

    福子忙道:“又不是故意不理你,不是睡着了没听见么。”

    光明怒道:“睡着了,怎么还有脸说?偷懒竟然偷得正大光明!”

    陈喜子接话道:“杨光明,谁偷懒了?我们刚才过来尿泡尿,顺便坐下歇歇,因为太累了,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你怎说是偷懒?这话太难听了罢!”

    “难道只有你们累么?全寨的劳力都很累,也没看谁躲到这里来,就只有你两个特殊!”光明不依不饶地道。

    “我们将来住的是与大家同样的房子,现在干的却是不一样的活,自然是特殊了。凭什么我们要比别人多累些?依我讲,各人的房子各人建,各人的田各人种,这样才公平。”陈喜子道。

    “陈喜子,寨约里写的清楚,人人都要一心为公,不怀私欲,且要劳者尽其力,智者尽其才。这寨约你家也是认可的。”光明道。

    “认可的是我爹,我却不认可。”喜子撒气道。

    “凡是寨民,都须遵守寨约,你既然不认可寨约,就别在寨子里住,立马卷卷铺盖滚下山去。”光明怒道。

    陈喜子可不是省油的灯,立刻回敬道:“你叫我滚我便滚么?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算老几?”

    光明被他这话一激,气得七窍生烟,伸手就要来揍他,幸被沈福子一把拽住,劝道:“光明莫要动怒,我们这就干活去。”说着向陈喜子使了个眼色。

    陈喜子却不理会,冷笑道:“杨光明,你想打人么?你只管来,我保证不还手,打完了你便要去黑屋子面壁思过。”言罢又道,“我现在困乏得很,要回家歇息,少陪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光明忍着怒火回到工地,将陈喜子c沈福子的事跟四海说了,提出要处罚他们,尤其要严惩陈喜子,因他公然反对寨约。四海苦笑道:“算了罢,瓦匠们连续干了这么多天,确实累得不得了,发些牢骚情有可原,便由他这一回罢。”

    谁知第二天,包括陈喜子c沈福子在内,有六名瓦匠没来上工。四海差人去他们家里找,差去的人回来说,这六个瓦匠都累病了,躺在床上养病。四海知道他们在bà g一ng,却也不能说甚么,只好宣布今日休息一天,让大家各回各家,明日再来。

    众人走后,光明对四海道:“我早就发现,寨中有些人存有异心,他们表面上维护公有,骨子里却都是私意,到了一定时候,便会撕破脸皮,公然跳出来反对。这些人若不除掉,迟早会将西阳寨搅翻了天。”

    “除掉?”四海吃惊地看着光明。

    “我的意思是,将陈喜子这些人,还有孟得财,一并驱逐下山。”光明道。

    “光明,你的想法太过偏激,若是以这种手段清除异己,我们寨约上‘ài rén若己’几个字岂不是白写了么?”四海道,“决不能这样做。”

    “四海,不是我心狠,只怪人心不纯,若不用些强硬手段,慢慢的人人都被蛊惑了。就像一盆清水,滴了几滴黑墨进去,稍微一搅,全都变黑了。从前邵得意撺掇寨民的事情不就是个例子么?当时你若果断将他赶下山去,便不会有后来的惨剧发生。”光明道。

    这一句话说到四海痛处,使他想起了枉死的红菊,不禁好一阵伤感。可他转而又想,bà g一ng的瓦匠不能与邵得意相提并论,他们只是不满当前的劳动制度而已。因此四海道:“对这六个瓦匠,可按《寨约附则》加以惩处。至于驱逐下山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按《寨约附则》惩处,不就是张榜通告么,那能有什么作用?”光明道,“我心中倒还有一条建议。”

    “什么建议?”四海问。

    “我建议召集寨民大会,将这六个人推上台,让寨民们一个一个地上去,用手指刮他们的脸。刮完了,再令他们当众检讨自己的错误,若是还不认错,就关进黑屋子面壁思过,何时认错了何时才放出来。”

    四海听了吓一跳,比刚才听他说“除掉”二字时更为吃惊。他诧异光明怎会想出这样的招数,甚至开始怀疑其人品了。四海不便当面批驳他,只道:“待我去与这六人谈一谈再说。”

    别了光明,四海心里反反复复思索,究竟应该怎样安排劳动c怎样分配劳动成果才算合理呢?他首先想到,让能干的人多得一些,这样便能刺激他们的积极性。但转而一想,这样将使能者强者越来越富,庸者弱者越来越穷,与寨约里“饥饱与共,贫富一体”的美好愿景背道而驰。他又想,能否让能干的人多休息呢?很快他便再次否定了,因为很多时候,那些能人们是核心与关键,就比如建房的瓦匠,他们休息了,别的人便没活可干了。并且谁是能人谁是庸人,能到什么程度,庸到什么程度,也无法分得那么明白细致。

    思索了半天,也没个好办法。吃过中饭,四海到沈福子家去,想听听他的意见。

    进了沈家门,见福子坐在饭桌边,光着膀子吃得满头大汗。四海问道:“福子哥,病好些了没?”

    福子没料到四海这时候会来,脸上十分尴尬。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支吾道:“要说病也没什么病,就是太累了,身体上撑不住了。”

    “福子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什么叫做一家人?”

    福子被四海这句话问懵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不好拒答,于是思索一番后答道:“一家人便是父母c夫妻c子女c兄弟姊妹这些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的亲人。寨主,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不明白,人为什么只肯为自家人辛苦劳累呢?”四海道,“寨约上说,寨民应和如一家,爱邻若亲,ài rén若己。要是果真如此,还会计较谁多干一点,谁少干一点么?”

    沈福子是个明白人,一听便知四海所指。他也不隐讳,直言道:“为自家人劳累也要休息呢。我从前在山下做活,做两个月便要歇一个月,闲着的时候可以钓钓鱼,打打猎,出去走一走玩一玩,想怎样便怎样,悠闲自在得很。可现在呢,一年到头把人捆得死死的,忙完了这样忙那样,几乎没有歇空,你干得再卖力也换不来一天休息。”福子吃口菜又道,“我原本有个愿望,等挣了足够的钱,下半辈子想干活便干,不想干活便歇着,或者像读书人一样看看书c吟吟诗,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照现在的规矩来看,这个愿望恐怕到死都实现不了了。”

    听了沈福子一席话,四海心里豁然开朗了——原来他们想要休假,想要自由安排劳动,而公有制之下的集体劳动,严重限制了他们的劳逸自主权。

    四海思索片刻,心中渐渐有了主意,他笑道:“福子哥,你的愿望我将尽量满足,但要等房子建好后再说。在此之前,暂时采用短休的办法,每干四五天活,便全体休假一天。”

    沈福子心想,四五天休息一天,这倒也不错。听他话音,好像还要安排长休,不知是不是这个意思。正欲问他,又听他道:“福子哥,烦请你去找陈喜子与另外四名瓦匠,将我的话带给他们,叫他们明日复工。”

    于是,这一场bà g一ng风波,便这样无声无息地化解了。有了短休制度,虽然干活的天数减少了,但人们得到休息,养足了精神力气,干活的效率反而比从前高了。

    秋收之前,六百多间房屋的毛坯墙已砌成五百间。这时,光明便安排木匠预备房梁c桁条与门窗,计划年底前房屋全部完工。

    今年秋收,九百亩田收了四十余万斤稻谷,若不是前期受了旱,或许收得还要多些。加上去年陈稻,仓库存粮五十万斤,即便两年不种不收也够吃了。粮食有了剩余,有人便提议养猪养鸡,以改善伙食。可是买猪买鸡的钱从哪来呢,不能总让嘉珍拿钱呀。于是又有人提议用粮食换取猪仔鸡苗。

    猪鸡换回来了,猪仔四十,雏鸡二百,暂养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中,待寨民入住砖房后,再将木屋用作圈舍。有些人喜欢猫狗,顺带了几只小猫小狗上山。

    转眼秋去冬来,西阳寨的六百多间新房全部落成了,屋顶都是一色的红瓦盖顶,墙面都是一色的白灰抹面,一排排白墙红顶,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十分整齐亮眼。人们搬离矮小局促的木屋,迁入宽敞大气的砖房,心中别提多么惬意。

    令他们更为惬意的是,寨主与知寨提出一项亘古未有的倡议——从明年开始,寨民劳一年休一年。也就是说,将全寨劳力分成两拨,今年这一拨劳作,那一拨休假,明年那一拨劳作,这一拨休假。

    这倡议一经提出,在寨民大会上不仅是全票通过,而且是全员欢呼。

    为了保证春种秋收,人们对这一倡议进行了修改,即无论休假与否,插秧割稻必须人人参与。

    于是,四海与嘉珍根据寨中劳力的性别c年龄c专长,将一百一十二户分成两组。这两组寨民,第一组由寨主带领,第二组由知寨带领。第一组出勤的那一年,寨中大小事务由寨主定夺,知寨监督。反之,第二组出勤的那一年,寨中大小事务由知寨定夺,寨主监督。至于兴建工程等特大事务,则由寨民大会决定。

    古语云,“国无二君,家无二尊”,四海与嘉珍一为寨主,一为知寨,二人虽为至亲,却也无法时时意见一致,难免有龃龉抵触的时候。可想而知,若是换了旁人,岂不要闹得二虎争斗,互相拆台么?这下好了,寨主与知寨一对一年执政,此种争端便不复存在了。

    经过抓阄,第一年四海这一组出勤,嘉珍那一组休假。新年第三天,四海将农茶队长c工程队长c账房先生的人选各两名,提交给本组的五十六户寨民,由他们投票选定。根据投票结果,石金水任农茶队长,杨光明任工程队长,吴庆德任账房先生。至于巡防队,四海这一组实在抽不出人手,便由嘉珍那一组负责寨内治安。

    新年的第一件大事,是凿山开路,此事年前已经寨民大会议定。先前由于战乱等原因,道路不畅反倒是一重安全屏障,如今天下太平,西阳寨民众若想改善生活,就要与山下互通有无,于是修路成了迫在眉睫的事。

    四海带着寨中劳力,从山头往山脚修路。顶上那一段坡度较小,且以土质为主,他们只须将两旁的树木伐倒,将小径拓宽,倒也不费多少工日。修到断崖的时候,问题出现了——路若从崖顶走,一方面工程量较大,另一方面崖顶两端十分陡峭,行人上下非常艰难。

    可是不走崖顶,又能走哪呢?

    四海与石匠们正一筹莫展,青松说了一句话:“为什么不能在崖壁上凿一条路出来呢?”

    这位十八岁少年的话,一下子点醒了众人——在垂直的石壁上凿一条路槽,比走崖顶也不知近了多少。

    既已选定了路径,石匠们便拉一条直线,从崖壁两头往中间开凿起来。

    却说嘉珍那一组的人,除了每天轮流派人值夜,便是吃了睡,睡了玩。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多数人便觉得清淡乏味。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忙久了总想闲下来,闲久了却又想找点事做,因此休假的人中,有些主动跑到修路工地上,帮四海他们干活儿。只是这种帮忙完全出于自愿,随他们的喜好,想来便来,不想来便不来。

    也有一些人,对某件事有强烈的兴趣爱好,却因迫于生计而无暇顾及。于是趁着长休的机会,他们便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爱好的事情当中。

    比如沈福子,他从小上了两年学,本想做个读书人,却阴错阳差地当了瓦匠。这下有了大把的闲工夫,他便向陈先生借来一些书,天天泡在诗山文海里。

    再如陈大龙的弟弟二龙,曾对油坊街上大表舅的打铁手艺十分着迷。他看着铁块经过镕烧锻打,变成一件件有用的工具,就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做一名铁匠,能够随心所欲地做出各种铁器。今年,他终于如愿以偿,下山去跟表舅学打铁了。

    嘉珍也没闲着,他在琢磨如何改造寨里的供水系统。新居的用水,还是按照老办法,用毛竹管道输送过去。可是由于毛竹容易风化腐蚀,经常要维修更换,给寨民用水带来不便。他思考了很长时间,先后想到几套方案,又都一一否定了。

    最后,他决定试一试陶管。陶管耐腐蚀,烧制成本低,只是较容易破碎,且管与管之间的接头不好处理。

    何不从头至尾烧制一整条陶管?这个念头突然从嘉珍脑子里蹦出来,使他兴奋异常。

    有了这个好念头,嘉珍立马付诸实施。他请来几十个人帮忙,从取水口往新居开挖沟槽,槽宽二尺,深约三尺。沟槽开好后,他们又取来烧砖用的红粘土,做成泥浆,沿着槽底和槽壁涂抹五寸厚,形成一条整体的粘土水渠。待粘土晾干,众人按照窑匠的指示,在土渠内填上柴草,点火焙烧后,一条陶渠便横空出世了。

    由于焙烧的温度与环境不似在窑里那样好,陶渠的强度不太高,且有多处出现裂痕,但毕竟不影响使用。嘉珍他们将渠顶盖上瓦片,又在瓦片上回填厚厚的土层,使明渠变成暗涵,避免泥污造成的壅塞与污染。暗涵引水成功,他们又造了支涵,将潭水引至每一排房屋前,并重新布设储水池c排水沟,还挖了几口洗衣池。

    休假的人当中,有人喜爱整洁,将庄子里的晒场c路面收拾得平平整整c干干净净。有人喜欢花草,将山间好看的野花野草挖了来,栽植于庄前屋后c路边田头。这一年里,他们自愿做了一些修补完善美化的工作,让大伙在寨子里住得更舒心,将生活一天天装点得灿烂多彩起来。

    至于学堂,已将男学女学合并,第一年由玉兰执教。由于合并后学生较多,入学年份又不同,玉兰一人管起来很是忙碌,她想挑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作为“学首”,协助她管理学堂事务。

    玉兰有意培养学生们辨良择优的能力,便让各人将自己中意的学首人选写在纸上,并要注明选他的理由。不多时,所有学生都将自己的选纸交了上来,只有一名刚入学的七岁幼童未交。

    此童识字太少,玉兰知道他写不出,便问他选谁做学首,他说:“我选石大诚。”

    再问他为何要选石大诚,他答道:“因为我上了茅房不会擦屁股,石大诚给我擦屁股。”

    这一句话逗得学生们哄堂大笑,连玉兰也给逗乐了。她翻了翻选纸,还真是石大诚得票最多,观其理由,有的是“他学业好,脾气也好”,有的写“他时常帮助我”,还有的写“他十分勤快”。

    所有的学生中,过半数选了石大诚,于是玉兰宣布他为学堂的学首。她将那些选他的理由拣些出来,念给学生们听,作为他们今后学习的楷模。

    “石大诚作了学首,切不可自满,你虽有许多优点,缺点却也不少。现在我想听听不选石大诚当学首的理由,”玉兰微笑道,“谁能提一提石大诚的缺点?”

    学生们都低着头,玉兰连问几遍,也无人起来回答。

    “你们为何不敢讲真话呢,是怕得罪大诚么?你们不讲真话,大诚便不明白自己的缺点。作为学首,他的缺点与过错若不改正,便会影响到所有人。因此,不讲真话误人又误己。”玉兰道,“现在,我希望有人站出来,说说学首的缺点。”

    这时,一个小姑娘站起来道:“石大诚不爱惜粮食,有一次,我看见他将锅巴丢在地上。”

    接着,一个大男孩道:“石大诚喜欢说大话。比如去年冬天,大诚说他种了脸盆大的萝卜,可是我去他家一看,却只有碗口大。”

    “石大诚常说别人不诚实,可他自己也撒谎!”另一个男孩道。

    玉兰听了这些学生的话,便笑问大诚:“石大诚,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大诚站起来,低着头道:“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希望今后你能改正这些缺点。”玉兰道,“切不可敌视这些指出你缺点的人,反而要将他们当作良师益友,只有这样才能听到真话。”

    如此这般,玉兰经常让学生们就某事自由讨论,让他们自己辩清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她告诉学生,不可完全听信书上的说教,因为书上写的,好些是欺人的谎话,写书人自己都不相信,却拿来教育别人。她培养学生自主分辨是非的能力,不受他人蛊惑,不被书本误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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