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西阳寨 > 正文 第八章 港东
    奶奶比从前瘦了,听父亲说,她这几天闹肚子,一顿吃不了半碗稀饭,却三番五次地上茅厕,服了泻利停也止不住。

    第二天,父亲送奶奶去乡卫生院,我也跟着去了,顺便到派出所补办。户籍jg chá告诉我,要到户籍所在地公安机关bàn li,而我的户籍不在这里。这时我才想起,我的户口已于数年前转到了就读的职高,毕业后没有转回来。我又乘车去了几百里外的职高,向那里的派出所申请补办。jg chá受理了我的补办申请,告诉我至少要三个月才能拿到新证。我伸指算了算,三个月后快到阳历年底了,干脆过了春节再出去找活。这样一想,我不禁感谢jg chá给我放了几个月的长假。

    经卫生院诊断,奶奶的病好像是肠炎,医生便给她吊水消炎。吊了几天水,腹泻还是没止住,卫生院建议立即转院,最好转到地区人民医院去。医生说得轻松,父亲听了却一脸愁云,大医院那么贵,农村家庭怎么住得起?我上职高时借的几千元学费,到现在都没还清,外出打工折腾了一年,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家里只省了我的粮食,却贴了我的车费。

    奶奶听说要转院,死也不愿去(当然,不转院也只有死路一条),却一心要回家。

    回家后,奶奶的病情迅速恶化,起初还挣扎着c让人搀扶着上茅厕,没几天便不省人事,屎尿都在床上了。

    奶奶生前最大的愿望,是死后葬在我家对面的茶山上,这样便能天天望见家,不会孤单了。遗憾的是,风水先生将茶山看了个遍,却找不到一处适合葬坟的地方,找来找去,选中了岭那边的一块库稍地,与家不仅隔着几重山,还隔了一道水。彼处荒凉至极,既无人家又无路,甚至没有别的坟墓。为此,父亲歉疚万分,奶奶下葬后,他独自一人去坟前哭了好几场。

    父亲写了一首题为《轻唤》的小诗,我在此抄录如下:

    晨起

    我爬上山脊

    母亲唤我

    在晨风里,晨风里,晨风里,晨风里

    日中

    我翻越山峰

    母亲唤我

    在彩云中,彩云中,彩云中,彩云中

    晚家

    我回望山崖

    母亲唤我

    在夕阳下,夕阳下,夕阳下,夕阳下

    千禧年春,我与本村亲戚一道,坐上了前去港东的大客。这是一辆开往夏天的客车,乘客们走一路脱一路衣服。我先是脱掉棉袄,接着脱掉线衣,再又脱掉马甲,等到了目的地港东省东欢市,脱得只剩一件秋衣了,还是比较热。街上,人们大多穿着短袖衫,有人甚至光着上身,仅着一条短裤。我在车站厕所里脱下秋衣秋裤,换上衬衣西裤,免得走在大街上招人笑话。

    出了站,马上有摩托车迎上来,问我们到哪去。我和亲戚一人打了一辆摩的,朝工地飞驰而去。说是飞驰,一点儿也不夸张,车速从未低于七十迈,即使到了十字路口也不减速。司机好像不会踩刹车,只会控制方向,在人群中c车流里左闪右避,纵横穿插,吓得我双手紧紧攥住后架,心脏简直要蹦出来。

    我们的工地是一幢三十二层高楼,目前已建到十八层。这一次,我的工种不是钢筋工,而是木工,或者叫模板工。做建筑木工的,一般都不愿带新手,因为他们多是按照模板面积得工钱,新手干活慢,拖累老手的劳动效率。这位亲戚因与我父亲非常要好,才同意带着我干。但他的那位搭档见他拖带个新手,心中老大不悦意,虽然嘴里没说,脸上却明明写着“不欢迎”三个字。幸好我在桑海干杂工时,学会了一些讨好老工人的窍门,比如买烟c买酒c洗衣服,在此如法炮制,果然起到些作用。但在计算工资时,要给我打个折扣,只能算07个人。尽管如此,我也心满意足,因我毕竟是个新手。

    模板工人干起活来简直是拼命,新的楼层开干了,经常从早干到晚,从晚干到午夜,从午夜干到清晨。夜里,工地的太阳灯亮如白昼,灯光下,我们挥舞着锤头,挥舞着扳手,挥舞着汗水,挥舞着筋疲力尽的生命。

    支模的活虽然很辛苦,却是有张有弛的,其他工种施工时,我们往往要停下来,再扣除雨天,一个月顶多干二十天活。休息的时候,首先是睡觉,不分白天黑夜地蒙头大睡,睡好了就出去逛,不管东南西北,漫无目的地瞎逛。这地方洗头房很多,无论你在哪个角落,视野范围内总会出现它们。我初时为此感到惊讶,不知此地人为何这么爱洗头,及至瞥见门口坐满衣着暴露c嗲声招客的xg gǎn女郎,才知洗头房远非洗头那么简单。

    与我住在同一工棚的小刘,是洗头房的常客。附近的洗头房,他知道哪一家便宜,哪一家贵;内中的妹子,谁的奶大,谁的臀肥,谁的松,谁的紧,也被他如数家珍地向人吹嘘。有一次,他带着亲叔叔前去洗头,问了价格后,叔叔嫌贵没“消费”,只小刘一人进了里面的小房间。谁知不到两分钟小刘就出来了,叔叔问他何故,他说这女人身上不大对劲,怕是有病。叔叔又问他给钱了没有,他说给了。叔叔一拍大腿说:“花了钱不消费,不是浪费么?”于是,叔叔趁那个女人还没出来,进去顶了侄儿的“名额”。你道后来怎样?那位叔叔小钱没浪费,却浪费了大钱,他自己染上性病,回去后又传给老婆,夫妻二人花了几万块才治好病,此事一时传为笑谈。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我们的高楼快要封顶时,我却发生了意外。那一天工地停电,塔吊不能工作,而我们又等着用模板。为了赶工期,我们只好用人工从二十九楼往上传递。当时,我们三人各站一层脚手架,从脚手板的空隙中传c接模板。我们用的是钢模,大的几十斤,小的十几斤,而我站在中间一层,既要趴着将底下的模板拉上来,又要站起来将它高举给上一层。这样高强度的劳动持续一个小时,我的体力严重透支,大腿和手臂肌肉发麻发软,一不小心左脚踏空,连人带板从松垮的网缝漏了下去。

    下落的过程只是一瞬间,我完全回忆不起细节,只知道自己从三十层漏到了二十七层。神奇的是,我落在二十七层脚手板上时,竟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身上也没觉着疼痛,只是左胳膊不听使唤了,任我怎么用劲也抬不起来。

    当工友们跑来时,我才感到胳膊钻心地痛,一阵紧似一阵,稍一动弹更是痛得死去活来。工友们将我送到最近的医院,却被告知先交三千元押金,否则不予收治。我当时痛得斗大汗珠朝下淌,却得不到治疗,只能忍痛坐在走廊里,听工友们七嘴八舌地向医生央求。央求了好半天,最后甚至动了怒,结果仍是那句话:先交押金。

    我得感谢我的那位亲戚,是他向包工头打了借条,预支三千块钱给我交押金,才使我最终得到医治,保住了我的左胳膊。如若不然,这世界上将会多一个“独臂大侠”,抑或是“独臂大傻”。

    我在住院期间认识了一个病友,他自称是中介机构的,专门为人dài bàn各种证件,听他口气,没有什么是他办不了的。我想起自己失去的职高,便天真地问他,可否帮我补办回来。

    他笑我傻气:“你要职高的破证什么用?”

    “我胳膊断了,以后恐怕不能干重活了,所以我想进厂,找些轻巧的活干。现在好多工厂招人时都要看,没有证很难找工作。”

    “这好办,我给你办个大学。”他慷慨地说。

    “可我根本没上过大学呀!”我惊得眼珠都要爆出来。

    见我不理解,他干脆把话挑明:“实话告诉你吧,只要你想要,北大清华的证我都办得了,不过都是仿造的。”

    “仿造?”

    “假的,懂吧。”

    “不行不行,假怎能拿去应聘,要是被人查出来怎么办?”我连连摇头。

    “你太可爱了,哪个工厂会查你的真假,即便想查也很难查得到。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查出来,对你也没有多大妨碍。不要说一个穷打工的,就是政府工作人员不也造假么,你没见现在多少当官的都是假年龄,假én pg,甚至假履历吗?当官的弄虚作假,老百姓不也跟着来吗?”

    他的话听起来似乎有理,但我坚持只要职高,害怕拿了大学我会“配不上”它。

    他再一次嗤之以鼻:“我们只办高校,你想要职高我们也没有,总不能专门为你制个版c刻个章吧。”

    “那你给我办个大专的吧。”我想了想说,“要知名度最低的那种大专。”

    “你要什么专业的呢?”

    “我,我什么专业都不行。”

    见我面露难色,他替我作主道:“那就中文专业吧。”

    几天后,病友出院了,他收了我八十块钱,专门为我跑一趟,带回一本盖着公章和校长印鉴的某大学中文专科毕业zhèng shu。只花八十块就完成了高等教育,我认为这钱花得值,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所大学的名头还是有点大,总让我觉得不太踏实。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不顾医生苦口婆心的忠告,吊着绷带提前出院了。我回到之前干活的工地,在工棚里继续养伤。工友们说,我这次受伤纯属工伤,应该找建筑公司讨要医药费和误工费。于是,我托着裹满石膏的伤臂,找到公司项目部负责人,向他说明情况。

    谁知我话未说完,负责人便摆手说:“你这个情况不要找我,我不认识你,也没和你签订劳动合同。”

    “那我应该找谁?”

    “我怎么知道你应该找谁?反正不要找我。”

    在项目部碰了壁,我又去找包工头。包工头态度还不错,对我的受伤深表同情。至于赔偿,他却表示爱莫能助,理由是我来干活并未得到他的正式认可,我只能算我亲戚私自雇的帮手。

    包工头这么一说,令我哑口无言。看来这个钱是没处要了,亲戚好心带我来,总不能问他要吧。

    好在包工头真的同情我,将我几个月来应得的工资提前结算给我。当然,这笔钱名义上是付给我亲戚的,免得与我发生瓜葛。我的工资扣除了医药费,还剩下几百块钱的节余,足够今后一两个月的生活费了。尤其令我感动的是,包工头不但默许我养伤期间继续住在工棚,还同在岗工人一样管我两顿吃,直到我拆去石膏绷带。

    臂伤初愈,我便迫不及待地往工业区跑,想在工厂里谋一份工作。我发现,这个地方严重性别歧视,不论是电子厂c玩具厂,还是鞋厂c服装厂c手袋厂,普遍地重女轻男,招工广告上大多写着“18至25周岁未婚女性”。好不容易发现一个不限性别的行政文员职位,我想进去问问,又有些自惭形秽。

    幸亏那张大专增加了我的胆量,我鼓足勇气敲开保安室的门,来到工厂行政部。这是一间大办公室,一群年轻人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紧张有序地忙碌着,房间里一片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我突然置身这样的环境中,有如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心中充满了新奇c羡慕与自卑。

    一位文质彬彬的帅哥接待了我。他简短问了我几个问题,便递给我一张试卷一样的纸。我粗略看了一遍,纸上有三道试题,其中第一道算是语文题,要求拟一则会议通知;第二道是数学题,给出一组收支数据,要求计算利润;第三道是yg yu题,要求翻译几个yg yu句子。我暗自庆幸职高时自学了yg yu,这几句翻译对我来说小菜一碟。至于前两道题,其实并不很难,初中生都能做得好。

    交卷后,帅哥看了我的答题,略微点点头说:“可以。”

    我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站起来,又弯下腰,一连说了几个谢谢。

    “电脑操作是不是很熟练?”帅哥不经意问了一句。

    正是这么不经意的一问,使我瞬间乱了方寸,我的笑容直接僵死在脸上。上职高的时候,虽然也开了计算机课,却只学过一点简单的入门理论,几乎没有实际操作过电脑。

    我不敢说不会,支吾着说学过一些,不是很熟练。

    “你学过些什么?说来听听。”帅哥用不相信的眼神看着我。

    “我学过d一s命令,f一xbase数据库,一rd,excel,等等。”凭着记忆中残留的印象,我胡乱说出几样来。

    “那好,请你用电脑把你刚才写的会议通知打出来。”帅哥指着旁边的一台电脑。

    我硬着头皮坐到电脑前,在显示器上四处寻找开机按钮,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急得一头汗。帅哥冷眼旁观了一会儿,淡淡地说:“电源在下面的主机上。”

    “什么鸡?”我迷惑不解地问。

    “看来,你根本不会用电脑。”帅哥说,“行政文员这个岗位,大部分工作要用电脑处理,你不会使用电脑,恐怕很难胜任。”

    “能不能,我能不能一边干一边学?我一定能学会的。”我伸手揩了一把汗,央求道。

    帅哥摇摇头,忽而又点点头,敷衍道:“这样吧,你先回去,如果有需要,我们会通知你。”

    我心想,我一没diàn huà,二没地址,你怎么通知我呢?于是问他:“我过几天再来,行不行?”

    “我都说了,有需要我们会通知你,你不用再来了。”帅哥有点不耐烦了。

    我将工地的地址写在刚才的试卷上,小声说:“如果有消息,麻烦寄信到这个地址。”

    “嗯。”帅哥哼了一声,看都不看地址。

    我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离去了。出门不久,我忽然想起遗忘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急忙回去取,回到门口时,无意中听见帅哥与同事的谈话:“知名大学的专科毕业生,竟然连电脑都不会开,我看他一定是个冒牌货。”

    我羞愧难当,抓起桌子上的,飞快逃了出去。

    出了这家工厂大门,我远远看见另一家工厂门前排着长队,便跑过去看个究竟。原来这是一家新开业的洗水厂,正在招聘普工。我排在队伍后面,等待参加里面的面试。

    面试普工的程序很简单,基本上就是看看c,看着顺眼的,便叫填个表,告知哪一天来上班。可能我乍看上去并不十分令人讨厌,因为负责招聘的女孩拿过我的zhèng shu,只向我瞥了一眼,便叫我填表。

    我正低头填表,听见女孩旁边的男士说:“怎么还有大专生?”

    “是啊,学历很高呀,有什么问题吗?”女孩说。

    “你要知道,我们招的是一线工人,不是招白领。我们要的是能吃苦c留得住的初中生,不需要大学生来这里体验生活,或者把这里当作临时过渡场所。”男士训斥道,“将这个人的证件退回去。”

    我这时才知道什么叫高不成低不就,只是并非我“不就”人家,是人家“不就”我。接下来的十几天,我一直在附近几个镇子乱窜,就像我在桑海市第二次失业后的情形一样,四处求职,八方碰壁。

    这一日,我窜到大狼镇,颠着两条腿跑了半天,又是一无所获。我又累又饿,想找一处小吃店买几个包子,或是下一碗水饺。小吃店没找到,却邂逅了街心广场上的“秋季小型招聘会”。此时已是正午,招聘企业的摊位大多人去摊空,只有两三个摊位上还有摊主。我走近其中一个摊位,见招聘告示上写着:“招聘职位:仓库管理员;学历:高中以上;年龄:18一30周岁;性别不限,有相关工作经验者优先”

    “请问,你们的仓库管理员招满了吗?”我问。

    摊位上的两名女孩正在吃泡面,其中一人回答道:“还没有。你以前做过仓管吗?”

    “我没做过。”

    “有其他工作经验吗?”

    “我在食品厂操作过绞肉机,在建筑工地干过钢筋工c木工,还在养猪场养过猪。”

    扑哧一声,这女孩笑喷了,口里的方便面漏了一桌子。她慌忙拽纸巾来擦,笑意未泯地说:“工作经验还满丰富的嘛。你什么学历?”

    有了前几次失败的教训,我不敢再冒充大专生,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职高毕业。”

    “请让我看看你的。”

    “我的丢了。”

    “丢了?都能丢,还有什么不能丢的?”女孩敛住笑,一本正经地说,“仓库管理需要认真细心,一样东西也丢不得。”

    我垂下头,虚心接受她的批评,希望她能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你没有,不符合我们的招聘要求,请你理解。”女孩说着,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此时,旁边那位一直没作声的女孩说话了:“王姐,我看他不像说谎,可能因为特殊原因丢了。我们不如把他招了吧。”

    “招了他,要是工作干不来怎么办,老板不要骂我们吗?”王姐说。

    “仓管其实也没有什么复杂的事情,况且还有三个月的试用期,要是确实不行,还可以辞退。”

    “那好吧。你带了吧?”王姐转向我说。

    我出示了,又填写了一张表格,被告知明天去瑰丽办公用品公司人事部报到。

    这家公司规模不大,只有二百多员工,内部环境也很一般,除了厂房就是水泥地,一棵植物也没有。但不管怎么说,比建筑工地还是好得多。我报到的那天上午,人事部的小伙子将我送到仓库,介绍给仓库的陈主管。陈主管很年轻,只有二十四五岁的模样,一言一行却显得异常严肃老成。他将仓库的几个人召集到一起,简单地为我介绍一番。末了,他总结道:“加上小方,我们仓库一共有六个人了。今天有一位女同事请假了,明天来了再介绍。我想说的是,仓库人虽不多,却是保障所有车间c乃至整个公司高效运行的重要部门。因此,我们肩负的责任十分重大,我希望我们每个人,尤其是新来的同事,能够不断地提高工作效率,同时一定要细心细心再细心,千万不能因为我们的疏忽影响了物料g一ng yg。”说完用凌厉的目光扫了每个人一眼,一挥手道,“都干活去吧。小方今天打扫仓库卫生,等明天吴慧来了,与她一起盘点物料。”

    于是,我找来条帚与灰箕,开始打扫仓库的地板。仓库分为上下两层,下层不是很脏,而上层由于存放的多为冷货,平时很少人有人上去,地面与货架都落了厚厚一层灰。我在楼上扫了没几下,灰尘便四散飞扬开来,呛得我直打喷嚏。我将汗衫领子扯上去,蒙住嘴和鼻子,起到口罩的作用。这回果然不怕呛了,我放开手脚大干起来,将仓库扫得雾气狼烟。不一会儿,楼下的人接二连三咳嗽起来,陈主管捂着鼻子跑上来,气不打一处来地说:“拜托你长点脑子好不好,你不能洒点水再扫吗?”

    刚一上班就让领导不满意,我心里十分惶恐,慌忙搁下条帚,去楼下拎来一桶水,细细地匀匀地洒在地面上。洒了水再扫,灰果然不飞了,我不禁佩服起陈主管来,领导就是领导,工作确实有方法。扫完了地,我又用湿抹布将楼上楼下的几十排货架统统抹一遍,将摆放参差不齐的东西一一摆放整齐。做完这些事情,便到了下班时间,我在卫生间里清洗了满头满脸的灰尘,到门卫处打卡下班。

    公司不ti g一ng住宿,我下班后转乘两路公交车,赶回原先打工的工地,在工棚里睡一夜,次日一早再坐车去公司上班。

    次日在门卫室打卡时,一个大眼睛,皮肤微黑的姑娘冲我点头笑笑。这姑娘似乎有些面熟,我想不起来她是谁,只尴尬地回一个抽搐的微笑。

    “你是方锦鱼吧?”姑娘笑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好奇地反问道。

    “还记得前天的招聘会吗?”

    给她这么一提醒,我猛然想起来了,她就是前天替我打圆场的那个女孩。如果不是她,我根本进不了这家公司,因此她算是我的贵人。

    “噢,原来是你!对不起啊,我差点没想起来。”

    “这不怪你,只怪我自己太普通。”姑娘笑道。

    这话不假,她第一眼看上去确实很普通,给人留不下多少印象,但也挑不出什么缺点,属于那种既不漂亮也不难看的类型。

    “我叫吴慧,也在仓库上班,今后大家就是同事了。”

    原来她就是吴慧,就是昨天陈主管提到的,要我与之一同盘点物料的那位女同事。

    物料盘点是很繁琐的工作,有些长年不用的东西,轻轻一翻便弄得一身灰,因此大家都怕盘点,听吴慧说,上一次盘点还是年初的事。然而对于我来说,盘点是全面了解仓库物品的最好方式,每盘到一样物品,吴慧都会向我介绍它的用途c盘点方法与合理库存量。比如大件物品,盘点时要一个一个地数,而螺丝c图针这样的小东西,只好用电子秤来称。再如锤头c卷尺这样的冷货,剩的很少也不用采购,而白板笔c白板擦这样的常用配件,库存低于三千就要及时补货了。

    吴慧是福建闵溪人,高中刚毕业就来这里打工,虽然与我同岁,已是拥有两年工龄的老员工了。眼下,她住在离这儿四百米远的出租房片区,因为距离近,我们公司不少员工在那里租住。得知我住在三十里外,来回很不方便时,她说前两天她们那里有房客搬走了,空出来的房子好像还没租出去。我问房租多少钱,她说单间一个季度三百五十块左右,含水不含电。我一算,每个月还不到一百二,价钱很合理,就请她帮我问一问。我在工地白住了这么多天工棚,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早就想搬出来了。

    第二天上班时,吴慧告诉我,她已帮我将那间房预订下来,并与房东谈妥,先交一个月房租,等我领了工资再交剩下两月的。

    我当晚就将工地的行李铺盖讨过来,搬进了这间出租屋。房间不算小,有床有桌有窗户,最令我满意的是,屋内隔出了一小间冲凉房,冲澡时,水从墙脚下的地漏排出去,十分的方便。

    为此,我非常感谢吴慧,执意要请她吃顿饭。

    次日恰逢星期天,中午11:30,我与吴慧走进街边的一家大排档。我翻着菜单,问吴慧喜欢吃什么,她说她就喜欢吃盖浇饭。我说不能只吃盖浇饭呀,总得点些别的,不然哪像请客的样子?她说够吃就好,她最怕铺张浪费讲排场。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她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说没什么打算,就打算在仓库一直干下去。她说仓库的工作简单枯燥,业余时间最好学点东西,多充实充实自己。她无意中说起,自己参加了高等教育自学kǎ一 shi。我问她考的什么专业,她说yg yu专业。这可巧了,我也正想自考yg yu专科,便向她咨询报名程序,她说秋季报名早已结束,我只能三个月后报名参加明年春季的kǎ一 shi。

    吃完饭出门时,门口有一个脏兮兮的乞丐,伸出饭碗向老板乞讨米饭,老板连说“没有没有,快走快走”,边说边将乞丐往外赶。

    现在乞丐太多,满大街都是,我当时也没在意,只顾着朝外走。谁知吴慧却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递在乞丐手中。我见了,吃惊地说:“吴慧你怎么这么傻,现在的乞丐十个就有九个是假的,骗取我们的同情心。你怎么一下给他那么多钱!”

    “这个乞丐只讨饭,不讨钱,他一定是真乞丐。”吴慧说。

    我这时再看她,大大的眼睛清澈明亮,小巧的嘴巴玲珑可爱,就连那浅黑的肤色,也流露出自然与率真之美。或许,她正是有些人说的“第二眼ěi nu”。

    我向吴慧借了两本自考用书,一本是《yg yu阅读》,另一本是《yg yu国家概况》。我白天努力工作,晚上刻苦自学,工作学习两不误,日子过得特别充实。

    三个月的试用期眼看就要满了,我即将顺利转正。可就在此时,陈主管的一次疏忽,差点断送了我的仓管生涯。当时公司接了一个大订单,需要三万支白板笔作为配件。这时候,我发现白板笔的库存仅剩四千多支,便填写了采购申请单,提交给陈主管。我们公司有规定,各部门采购物品,采购申请单必须经部门主管签字,并由主管亲自送交采购部。

    一般情况下,我们采购的笔天就能到货,可这一次都七八天了,货还没有到,我心中着急,就打diàn huà到采购部催促。采购部查过单据后,给我回了diàn huà,说仓库近期根本就没提交过白板笔采购申请。恰在此时,生产车间来人申领白板笔,说是今天装箱,明天发货。

    这笔订单是出口到国外的,如果误了船期,一来要承担违约责任,二来影响我们公司的信誉,并可能因此失去这个大客户。此事非同小可,我立马向陈主管汇报。主管听后,使劲一拍脑袋,突口说了一声:“哎呀,糟了!”

    看他的神态,我猜想,他一定是忘了向采购部转交采购申请单了。谁知他立马来个180度大转弯,瞪着我大声说:“小方,白板笔是你管的,库存不足,你怎么不申请采购?”

    我被他说得一愣,随即争辩道:“主管,我八天前就把采购单给你了,上面写着‘白板笔三万五千只’,当时你还说,这么大的量,那个小笔厂又要加班了。”

    “胡说,你什么时候给我采购单了?你要是给我了,我能不转送采购部吗?”主管斩钉截铁地否认。

    “我确确实实给你了。采购单的存根联还在,不信我找给你看。”

    “我看你存根联什么用?我只知道你采购联没给我。鬼知道你把采购联丢哪去了。”

    “你看在不在你抽屉里,我记得你当时往抽屉放了一下。”我指着他的办公桌说。

    “不可能在我抽屉,我的抽屉都是一日一清。”主管说,“这样吧,你去把存根拿给我看看。”

    我立即离开主管办公室,去隔壁找那一天的采购申请单存根,找到后便拿去给他看。他接过去瞅了一眼,冷笑着说:“光有存根又能证明什么呢,你没把采购联交给我啊!你不是要看我的抽屉吗,我现在就开给你看。来,好好看看。”

    抽屉里果然没有。

    这事惊动了公司总经理,他亲自联系了白板笔g一ng yg商,叫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务必于明晨8:00前ti g一ng三万支笔,眼下有多少先送多少来,供我们这边装箱。

    订单总算如约完成,公司没有遭受损失。但对于失职人员的处理决定,立马就下来了:陈主管作为仓库领导,没尽到督促检查责任,被扣发当月奖金;我作为直接责任人,又在试用期,被公司无条件辞退。

    吴慧见我被冤枉,主动去找分管仓库的副总经理,证明确实看见我提交采购单给主管(当时还有另外一位同事也看见了,却不愿为我作证)。副总指示技术部员工调取当天的jiān k一ng,jiān k一ng显示我拿了一张单子交给陈主管,被他随手放进抽屉里。但jiān k一ng不很清晰,放大了也看不清单子上写的是什么。当技术人员无意中点开前天的jiān k一ngshi p时,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一幕——陈主管趁我出去拿存根,从抽屉里找出一张单子,撕得粉碎后扔进垃圾筒。

    公司更改了处理决定,我得以留用,而陈主管被调离仓库,到品检部出任副主管。

    我如愿完成了自考报名,与吴慧报了相同的kǎ一 shi科目,以期相互学习,共同进步。我们一起阅读课文c背诵单词,分享记忆单词的独特方法;我们一起听磁带c练习yg yu口语,互相指出彼此的发音错误。我常常因为某个语法问题没弄懂,很晚了敲开吴慧的窗户,轻声地向她求教;她有时也会一大早光顾我的小屋,与我切磋yg yu写作心得,谈论某篇文章的精彩之处。

    除了学习,我们也会聊一些别的话题。有一次吴慧问我,相不相信有神。我说你这个问题太荒谬了,神根本就不存在。她问我怎么知道神不存在,我说我当然知道,因为从小学到大学,书上都说没有神。她说我们这个世界,太多的人心中没有信仰,以至于没有爱,没有公义,没有敬畏之心。

    我说“你怎能讲我们没信仰呢,我们信仰的是唯物主义,只有那些愚昧落后的人,才去信仰不存在的神。”

    她说“大多数发达国家的民众,包括他们的元首都信神,难道他们比我们愚昧落后吗?”

    我说“你讲的是基督教吧,这个宗教本质上是为统治阶级fu u的,它完全是西方统治者奴役人民群众的工具。”

    她不高兴了,说:“如果你不相信,也请你不要毁谤。”

    在这个“意识形态”问题上,我们谁也没有说服谁。信仰的不同,并未阻碍我们友谊的发展,我们仍然一同学习,一同上班,一同下班,就像亲兄妹一样——或许更胜过亲兄妹——形影不离。她的聪慧c善良c率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改变着我,我觉得自己的内心c自己的为人行事越来越像个人,一个心智健全的,有良知的人。

    这一年,通过刻苦自学,我取得七门课程的单科合格证,有望在明年,也就是2002年底前取得大专。而吴慧,就只剩最后两门没有考,她已经开始准备běn kē阶段的报名了。

    2002年春节,我回家过年时,发现家里有个女孩子。我仔细一看,是表姑奶奶的孙女梦呓。两年没见,梦呓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清秀白皙的面颊,水灵灵的大眼睛,身后一条长长的马尾辫。我想不到恰当的词汇来形容她,若非她尚未成年,“清丽脱俗”四个字是再合适不过的。

    原来去年春天,大表婶将明子与小丫接走了,从此,表姑奶奶便与梦呓相依为命。不幸的是,表姑奶奶三个月前病故了,可怜梦呓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一个人不敢在那黑咕隆咚的木屋子里居住。我父亲看不过意,就让她暂住在我们家,等初中毕业了再说。

    谁知过了年,梦呓却求我带她出去打工。我说你还在上学呢,怎么能辍学?她说反正成绩不好,念了也白念,不如趁早出去挣点钱。我说你没到十八岁,工厂不会录用你的。她说可以先干临时工,建筑工地也行,她能吃得了苦。

    我吃不住她一再央求,只好勉强带了她同去。路上,梦呓向我透露了一个心愿,她想攒一些钱,好去寻找她那失去音信的爸爸。我问她,为什么不找妈妈呢?她说妈妈当初抛弃她和爸爸,一定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庭,她不想去干扰她。

    到了大狼,我让梦呓与吴慧住在一起。吴慧对我的这个表妹照顾有加,毛巾c牙刷c拖鞋买了一整套,还给她添了一身新衣服。

    为了陪梦呓找工作,我专门请了一天假。此时正是招工的高峰期,几乎所有工厂都要人,然而他们一看梦呓的,不仅未满十八岁,连十六周岁都还差几个月。工厂不招童工,我带她跑了大狼的几个工业区,都因为这个问题被拒绝。

    吴慧的一个老乡在镇上开了一家餐馆,她当晚把梦呓带过去,问老乡能否收梦呓做个帮手。餐馆的人手本来够了,老乡碍不过情面,勉强同意梦呓过去帮忙,但是工资很低,而且不管住。

    梦呓仍旧与吴慧住一起。餐馆收工很迟,起初,我每晚去接梦呓下班,可是他们打烊时间不固定,有时去了之后要等很长时间。梦呓心里过意不去,不让我去接了,她自己一个人回来。

    这样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梦呓突然说,她要换个饭店上班。新工作是餐馆的一位食客介绍的,据说工作环境好,工资也高。

    自从去了新饭店,梦呓每天下班更晚了,有时将近凌晨才回到出租屋。我们考虑饭店生意忙,工作性质特殊,也没有多问,只劝她注意休息,如果干不下来就ci zhi。

    直到有一天晚上,梦呓喝得醉醺醺回来,才引起我们的怀疑。我问她为什么喝酒,跟谁喝的,她说给客人倒酒时,客人好意请她喝几杯,她不好拒绝,就喝了一点。我说你小小年纪,怎能陪成年人喝酒,今后人家再怎么劝都不要喝了,大不了ci zhi不干了。梦呓嘴里答应着,可每晚回来脸上依然有酒意。

    我们担心梦呓误入歧途,一再要求她ci zhi,或者干脆不去了。她说干了这么久,还没拿到工资呢,而且也扣在饭店里。我问她饭店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地点,她一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梦呓晚上回来的迟,白天走的也迟。而我们白天要上班,等到下班回来,梦呓已经走了,弄不清她的行踪。

    一日夜间,吴慧一边看书,一边等着梦呓,可一直等到12:40,梦呓也没回来。吴慧心中不安,便披衣出门,要来告诉我。出门没多远,吴慧瞧见一个女孩蹲在路边抽泣,走近仔细一看,原来正是梦呓。

    梦呓脸上c胳膊上青肿了好几处,应该是被人殴打了。见此情形,我和吴慧非常气愤,问她究竟被谁打的。梦呓不肯承认挨了打,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第二天,我多长了个心眼,让吴慧替我请半天假。我关着门坐在窗后,密切注视着梦呓房门的动静。上午10点左右,梦呓出门了。我穿了一件往日的旧衣服,远远跟在她的身后。

    我一路跟过去,梦呓完全没有察觉,直到她进入街巷尽头的一栋五层楼房。我抬头看了看,楼上挂着一个大招牌,题曰“天仙楼”。

    我来到天仙楼门口,迎宾弯腰替我开了门,热情地说了声“欢迎光临”。此时已不见了梦呓,吧台后面的fu u员礼貌地向我打招呼:“先生您好,请问您是要订餐吗?”

    “不,不好意思,我不订餐。”我尴尬地敷衍道,“请问哪里有卫生间?”

    fu u员友好地将我带到大堂右侧的洗手间。当我洗完手,出了天仙楼大门时,迎宾又热情地说了声“谢谢光临请慢走!”

    看着如此光鲜敞亮的酒店,这样文明礼貌的fu u员,我心头的阴霾消失得一干二净。或许是我多疑了,梦呓身上的青肿可能真是她自己摔的。

    可事实证明,我被假象欺骗了。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已经两点多钟了,梦呓还没回来。吴慧过来敲我的窗户,说这么晚了,梦呓该不是出啥事了吧?

    我们锁shàng én,赶紧往天仙楼跑。到了那里,只见大堂的灯开着,玻璃门却紧闭着,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拍了半天门,隔壁的一个人打开窗子说:“别拍了,人都抓走了,到公安局找去吧。”

    我吃了一惊,着急地问:“抓走了?为什么要抓她们?”

    那人冷笑一声:“你去派出所问问不就知道了?”

    我与吴慧又心急火燎地跑去派出所。此时派出所内灯火通明,门岗的jg chá见了我们,问干什么的,我说我的表妹在天仙楼打工,不知道有没有被抓到这里。jg chá说现在还不清楚,叫我明天再来。

    说是明天,其实就是天明,因为彼时已经三点多了,我回到出租屋,睡了不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又让吴慧给我请了假,八点钟准时去了派出所。

    民警登记了我的身份信息,询问了梦呓去天仙楼打工的前因后果,然后便叫我继续等。下午四点多钟,我以监护人的身份将梦呓领了出来。这时我才搞明白,天仙楼的老板组织妇女卖y,并以暴力c威胁等手段强迫未成年少女卖y,梦呓便是受害人之一。

    出了派出所,梦呓哭着乞求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否则她便没脸见人了。我劝她不要太难过,更不要自责,因为这不是她的错,她完全是被胁迫的。

    梦呓安静地在出租屋呆了十几天,在此期间,我们绝口不提天仙楼的事,只像亲èi èi一样地关心c呵护她,企图抹平她心头的创伤。梦呓闲着没事,将两边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替我们洗衣服c刷鞋子。我和吴慧并不阻止她这样做,倒希望这些琐事能够转移她的注意力。

    一天早晨,我去上班之前,梦呓敲开我的房门,低着头说问我借两百块钱。我这才想起,梦呓离家时带的钱也许早就花完了。我二话没说,将口袋里的三百多块全掏给了她。

    上班路上,我跟吴慧提起这件事,我说我这个哥哥太粗心,等表妹张口借时,才想起给她钱花。吴慧听了我的话,好奇地说:“我这些天给了她几次钱,虽然不很多,也足够她零花了,难道,难道都花完了?”

    这孩子,怎么吴慧给她钱她也不告诉我?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这不像她一贯的做法。我越想越觉得纳闷。

    晚上回到出租房,却不见了梦呓的踪影,只见到桌上的一张字条:“哥,姐,我出去找活了,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和照顾。等我找到活了,我会打diàn huà给你们的。”

    我和吴慧连夜找了梦呓可能去的几个地方,包括她之前打过工的餐馆和天仙楼,都没有找到她。

    担心了好几天,正当我们几乎要报警的时候,梦呓往我们仓库打来了diàn huà。她说她找到活了,吃住都很好,叫我们不要担心。我问她在什么地方,是饭店还是工厂,她只说离我们不是很远,有时间的话会回来看我们。当我再要问时,diàn huà已经挂了。

    又过了二十多天,我收到一张邮政汇款单,金额一千元,汇款单附言栏写着:“还了借的钱,剩下的给慧姐买件衣服。”我仔细审视了一番,见邮戳上显示的是虎口镇。

    虎口离大狼四十多公里,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每逢星期天我便坐车去虎口,大海捞针般地寻找梦呓。我走遍虎口镇的大街小巷,留意每一处酒店cktvc夜总会c洗浴中心,甚至àn 一房c洗头屋c理发店,每每一身疲乏,次次一无所获。

    有一回,我与吴慧乘车去东欢,中途停车的时候,一个身穿牛仔超短裙c留着披肩长发的女孩从车窗下经过。我用胳膊碰碰吴慧,指着窗外说:“你看那个女孩,是不是有点像梦呓?”

    此时女孩恰好一扬脸,与我们六目相对,我和吴慧不约而同地喊了出来:“梦呓!”

    女孩没答应,反而迅速转过脸,加快步伐朝一侧走去。我们下了车,一边喊一边追,可女孩拐进一个巷道,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不要追了,”我叹了口气道,“即使真是她,追上了也没用,因为她明显在躲着我们。”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到了冬季。我考完了专科的全部科目,只等着拿了。其间,吴慧调去了公司外贸部,我也升任仓库主管,算是进入了白领阶层。

    这天傍晚,我写完工作日志后正准备下班,桌上的diàn huà响了。我抓起听筒,职业性地说了声:“喂,您好。”

    diàn huà那头沉默无声。

    “喂,您好,这里是瑰丽办公用品有限公司,请问您找哪位?”

    这时,听筒里才传来一句女声:“表哥,我是梦呓。”

    “梦呓!你在哪里?”我惊喜交加地问,“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给我打diàn huà?”

    “表哥,我现在已经不在港东了,我来了北方。”她的声音,听起来象一个成shu nu性。

    “你去了北方?哪个城市?”我一连串地问,“几个月前我和吴慧在公交站台看见的是不是你?”

    diàn huà那头又沉默了一会,然后答非所问地说:“表哥,你和慧姐都还好吧?”

    “我们都很好。你呢,你怎么样?”

    “我很好。”梦呓忽然兴奋地说,“表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可能快要找到我爸爸了!”

    “真的?你是怎么找的?”我高兴之余,却有点不太相信,毕竟人海茫茫,又这么多年杳无音讯。

    “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等我见到爸爸,我再详细跟你说。”听她的口气,好像十拿九稳的样子。

    除了梦呓本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找到爸爸。我一直因为没照顾好她而歉疚万分,常常后悔当初不该带她出来,否则这一切的伤害便不会发生。这一次,若是她果真找到了爸爸,那么所有的苦,所有的伤,所有的耻辱终是没有白受,于我而言,良心上也能得到一些慰藉。

    遗憾的是,从此以后我再未接到她的diàn huà,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爸爸,我想多半没有。

    这年年底,港东民间出现传言,说是有一种怪病在本省蔓延,得病的人先是发烧c咳嗽,然后胸闷c呼吸困难,十几天内就会死亡。据传,省内已有几百人得病,几十人病死。

    民间从来不缺谣言,更不缺传言,因此,我们公司并没有多少人当真。

    春节期间,一个在省会打工的亲戚来我这里玩,说省会各大医院住满了“怪病”患者,医生护士也有被传染的,死了好几个人。

    一时间,关于“怪病”的消息漫天飞,街头巷尾c餐馆超市c卫生间里c公交车上,人们口中谈论的无不是它。有人说,白醋和板蓝根能够预防“怪病”,于是,商店c药房的这两样东西迅速被疯抢,正如平时极不起眼的乡间民女,一下子变成皇帝女儿,身价青云直上。有些精明商家对信息异常敏感,闻风大量购进c囤积白醋和板蓝根,等到民众再也买不到c抢不着的时候,以超高价格chu sh一u,从中获取暴利。

    我们公司正月十一开工,十二就有工人感冒,十三又有人发烧。工人们议论纷纷,说莫非“怪病”传到我们厂来了?于是很快便有人请假,起初是个c十来个,后来是整车间地离岗,谁也劝不住。元宵节后,老总整理残兵,近三百人的公司只剩下四十多人,生产线上的员工几乎全走了。

    幸好年前的订单大多已经交货。公司无奈之下,取消或延期了未完成订单,让剩下的员工暂行解散。

    吴慧问我下一步作何打算,是等待公司复工,还是另谋他路。我说暂时还未想好,先回老家呆一段时间再说吧,毕竟一年多没回家了,有些想念父母了。吴慧说她也想回福建,这几年她的家乡发展很快,回去也能找一家不错的公司上班。

    一起朝夕相处了三年,离别竟然来得这样突然。那天下午,我们踏着嫩绿的野草,沿着静静的小河一直朝前走。港东的初春,街头已是繁花似锦,绿植如茵,不知名的小鸟在耳边欢快地歌唱。然而,这一切美好的景象于我而言,都蒙着一层薄薄的忧伤。至于伤感的原因,是对离别的惆怅,对人生的迷茫,还是对昨天的割舍与追念,我说不上来。

    我们走上一座石桥,坐在它宽宽的大理石栏杆上,仰望着天边鲜红的落日。落日的余晖,将几抹白云染成了红绸,随着日头的西沉,红绸的颜色一点点地变淡,变淡,变淡。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凝视着夕阳与云彩,幻想时光永远停滞在这一刻。

    美景虽好,终将作别,人生本就忧多乐少c聚短离长,从古至今,又有谁能留住美好的时光?既然时光无法挽留,倒不如抓住它疾速飞翔的羽翼,去追逐c去创造人间的幸福与甘甜。

    想到此处,我突然抓住吴慧的手,鼓足勇气说:“吴慧,我,我”

    吴慧仰起脸,怔怔地望着我,静静地等着我。

    “我,我,”我终于没有说出那两个字,“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也许会吧。这取决于你。”吴慧茫然道。

    此时,一串悠长的钟声自街心塔楼传来,提醒我们离别的时候到了。我们各自留了对方的地址,挥手作最后的道别。

    我回乡后,恰逢母校招聘yg yu教师,父亲积极鼓动我去应聘。山沟里的初中,yg yu教师十分紧缺,我是本校毕业生,又有yg yu专科én pg,自然一去就被聘用了。

    我迫不及待地给吴慧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的工作生活情况,并询问她的近况。过了半个多月,还没有收到吴慧的回信,我心急得不得了,又给她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写得很长,信中回忆我们一起工作c学习的点点滴滴,含蓄地表达我对她的思念之情。写完之后,我又在末尾加了一句:“吴慧,有三个字我一直想要对你说,却踌躇着不敢开口。”

    谁知第二封信又如石沉大海,迟迟得不到回音。漫长的等待,渐渐冷却了我的ji qg,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与吴慧的这段交往。其实,我们并未给予彼此什么承诺,我之于她,或许只是纯粹的朋友。

    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打开以前的旧书桌,寻找学生时代的yg yu笔记本。当我掐出一撂书本时,一叠破旧的线装手稿掉落在地上。我拾起来一看,正是那年在西阳寨山洞捡来的。我一时来了兴致,翻开手稿,从十年前读过的地方接续着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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