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西阳寨 > 正文 第三章 探秘
    第二天早上,我吃过饭,坐在廊沿的火盆边烤脚。冬日的暖阳斜射在脸上,我微闭双目,轻倚土墙,思索着上山的路线。虽没去过西阳寨,我知道上山只有一条路,就是从龙潭涧一直往里,行到水穷处,再攀爬一条陡峭的小道。

    突然,廊下有人用夸张的语气说:“这么大的太阳还烤火,真会享受啊!”

    我睁眼一看,原来是蒋模德。我穿鞋起身,招呼他坐下,将上山的路线说与他听。刚说了几句话,胡侉子和苏大头也来了,二人气喘吁吁,见了蒋模德就骂:“死摩托,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们老远就看见你在前面,喊你你装聋。”

    “鬼听见你们喊了?我看太阳都这么高了,心想你们已经来了,就赶紧往这儿跑,哪知道你们还没爬来。”摩托分辩道。

    父亲听见有人说话,便从屋里走了出来,见了摩托他们,问吃饭了没有,要是没吃,饭菜还是热的。

    摩托说:“叔叔,我们都是吃过早饭来的,马上要上西阳寨玩呢。”

    听说我们要去西阳寨,父亲连忙说:“今天哪能上那去,西阳寨路陡得很,山沟里背阴地方雪还没化,到处都是冰溜溜子,滑栽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要去也等过几天解冻了再去。”

    胡侉子却一拍胸脯说:“叔叔你放心,我们都是大人了,会小心的,保证平平安安回来。”

    摩托和苏大头也跟着附和。父亲看我们也都不小了,况且今天又暖和,便不再阻拦,只是一再叮嘱我们要小心,并叫我们拿些馍馍带着,路上饿了好吃。

    我找了个方便袋子,装了上十个馒头,摩托见了却说:“你拿那么多干什么,又不是在山上过日子。我口袋里装的还有两袋方便面。”

    侉子和大头也带了些红芋干c花生什么的。于是我便拿掉4个馒头,将方便袋的口子扎起来,拴在一根麻绳上,又将麻绳系在腰上。接着,我又灌了一塑料瓶热茶,几个人便出发了。

    我家屋山头前,有一条较宽的黄土路,是通往把寨岭的。这条路依山傍水而修,象一条金huáng sè的长蛇,有的路段悬于山腰,有的贴近沟底,有的纵卧岭头,蜿蜒曲折跌宕起伏。一路走来,脚下时而绝壁千仞,时而流水潺潺,时而岭风习习,山不重形景无同样。

    这条路若是走到头,至少有十一c二里。我们走了四里多路,来到两条涧溪垂直相交的地方,下了大路,转入一条沿溪石径。走了百余步,石径便消失了,我们只好踩着溪石一路前行。这条山溪名叫龙潭涧,因有大大小小的溪潭十几个,古时有龙藏于此,故得此名。眼下虽不是汛期,由于不久前下过一场雪,融雪汇入涧溪,注满龙潭后外溢,汩汩流于山间。

    下了溪床后又走了几十步,便看到一口小潭,直径大约3 米多,潭内沙石淤积,水很浅,深度不足半米。潭边有一块大石头,顶部平坦光洁,我们四个人坐上去也不挤。

    望着清澈的潭水,摩托感叹地说:“这水真清亮呀,要不是太寒了,我都想喝一口。”

    “看着清亮,里面说不定有蚂蟥卵,喝了以后,肚子里会长蚂蟥的。”我说。这话可不是吓唬人的,我曾听奶奶说过,有个大姑娘喝了山沟里的生水,肚子渐渐大起来,人家都说是怀孕了,这姑娘羞得没脸见人,上吊死了。尸体躺在冷铺上,人们发现她的裤子在蠕动,吓得四散奔逃。有几个胆大的没跑远,站在门外不远处观看,只见一批接一批的蠕虫从姑娘裤脚处爬出来——全都是蚂蟥!

    “不光有蚂蟥卵,还有鱼卵哟!这水潭里头有鱼,你们看!”胡侉子伸手指着潭中央。

    潭里有一群小鱼,正朝着一个方向缓缓游动,被侉子手影的移动所惊扰,蓦地四散开来,有些钻进了石缝里。

    “摩托,水里有鱼籽,还有鱼屎,你喝不喝?”苏大头话没说完,自己先笑得喘不过气来,差点被口水噎住。

    摩托瞪了他一眼,没理他,却对我说:“大鱼子,你家有没有鱼网?这些都是花石板,用网最好粘。”

    我仔细瞧了瞧,果然多是花石板鱼。花石板全身红绿相间,鱼翅较宽,鱼嘴外面有一簇胡茬般的角质,摸起来戳手。正是这些胡茬,使得花石板一触网就被缠得死死的,很难挣脱。可惜我家没有鱼网,胡侉子家虽然有,却离得太远。

    四个人正在望鱼兴叹,我突然想起柳树叶子能毒鱼,便叫大家找柳树。溪边柳树倒不少,可叶子都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

    “既然柳叶能闹鱼,柳条为什么就不能呢?我们去折些柳条来,用石头砸碎试试。”摩托说。

    说干就干,四个人都去折柳枝,不一会儿就折了好多。我们把枝条放在石板上砸,砸出的汁液淌进水潭里。

    胡侉子刚砸了几下,便停了下来,对大伙说:“别慌砸,别慌砸。这个水潭面积太大,上面又有活水来,这样子下去,到黑也闹不翻鱼。”

    “那你说怎么办?”我们三人齐声问道。

    “你们看,水潭边上这么多石头和砂,我们不如用它们把水潭填起来一半,再把水流撇开,就容易了。”胡侉子得意地说。

    我心中暗自佩服,口中却说:“胡侉子,你要是把十分之一的聪明才智用在学习上,就不得挨老暴打了。”

    胡侉子不作声,开始动手抱石头往水里填,我们也都纷纷效仿,不久便将水潭填了一半。我们又用粗砂填补了石块间的空隙,并在潭左侧扒了一条沟,把上游的活水支走。

    这时我们又动手砸柳条。淡绿的树汁融入清水,没过多长时间,那半潭水就被染绿了,偶尔看见有鱼浮上水面,闪了闪白鳞,又潜入水中。

    “柳树汁起作用了,鱼儿们挺不住了。我们快来把水搅一搅,增加树汁的功效。”我说。

    于是我们都拿着树棍使劲搅水,直搅得潭内天昏地暗,潭面上漂起一大片白肚皮。有些鱼儿漂近岸边,我们就伸手去捞;可是还有一些挨近水潭内侧的峭壁,够不着。看来非得脱鞋下水不可。我们四个rén iàn面相觑,都怕冻脚。

    最后,胡侉子发话了:“苏大头,你火力大,还是你下水吧。”

    “水这么寒,你怎么不下去?净会尻得我。我不干。”苏大头拒绝了。

    “大头,你小子脸上的肉又痒了是不是?要不要我给你捏捏?”胡侉子威胁道。

    苏大头比我们三个大一岁,又发育得早,个子高我们半个头。这家伙个子虽大,却有点愣,还有一个气门——最怕人拧他的脸。有一次课间休息,胡侉子与苏大头不知因为什么打了起来。大头块子大,将侉子压得仰卧在桌上。侉子一抬手,拧住大头的腮帮子,谁知一下子就命中了气门,大头痛得不敢动弹,任由胡侉子摆布。

    胡侉子拧着大头的腮帮子不松手,大声问:“大头,你今后还敢不敢跟我洋活?”

    “不敢了。”

    “以后听不听我的话?”

    “听。”

    “真听话还是假听话?”

    “真听。快松手,痛死我了!”

    “那你把鸡勾子掏出来。”

    见大头半天没动静,侉子手上又加了一点劲。大头大声哎哟起来,口中说:“别使劲,哎哟喂,我掏,我掏。”

    大头解开自己的裤扣子,真的把个肉虫掏了出来。几个女生刚才还在旁边看热闹,见大头解扣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正要走,陡然见到这个大肉虫,吓得尖叫起来。侉子怕事情闹大被老师知道了,一边叫大头把肉虫装回去,一边威胁他,不许他告诉老师。

    从此以后,只要大头不听话,侉子就使“拧脸”绝招。今天,见胡侉子又要拿出shā sh一u锏,大头只好乖乖脱鞋下水。脚刚挨到水,大头便打了个冷噤,喊了一声:“啊唷,好凉啊!”

    “别好娘好老子的,快捞鱼。”侉子命令道。

    大头捞了鱼,一条一条地甩到岸上。连同我们之前捞的,一共二百来条鱼,大的有一拃长,小的只有一寸多。我们挤出鱼的内脏,一条条摊开晒在大石头上,预备返程的时候带回去。

    我们继续朝里走,沿途又经过几个水潭,都有鱼。其中一个潭的水很深,能看见里面有几条大鲤鱼游来游去。不过我们没有时间再捉鱼,都快10点了,到西阳寨还有很远的路。

    再往前去,涧沟忽然变得越来越窄,两边的山崖越来越陡峭,甚至倒倾过来,坡度超过90度。拐了一个弯后,涧溪改变了方向,阳光完全被东南面的峭壁遮挡,仿佛一下子进入了冰窟窿,我们的手c脸突然被刺骨的寒意袭击,冷得直打哆嗦。山谷中到处都结着厚厚的冰,初时还有水在流动,越往里去,冰越厚,整条涧溪竟然凝固起来。我们干脆就在沟底行走,虽然有点滑,却比爬山坎要省力得多。

    穿过一丛白雪覆盖的常绿树,前头突然伸出一块巨型岩石,岩体上悬挂着无数冰锥,锥尖齐刷刷朝下,仿佛鲨鱼的上齿,煞是骇人。冰岩几乎横跨了涧沟,要想往前去,必须从岩底通过。我们双臂抱头,小心翼翼地从冰岩下钻过去,生怕那些冰锥忽然掉下来,插进脑袋里。

    过了冰岩,又经过六c七个龙潭,沟底渐渐被一些巨石壅塞。巨石多到一定程度,便堆积成一座石坝,坝顶正中的豁口处,包裹着厚厚的冰棱。目光越过坝顶,我们看见,前方不远处一条冰瀑挂在崖间,有如白练腾空,银蟒卧岩。

    上了坝顶,眼前出现一口巨潭,长度约有四c五十米,宽度十几米。我们再看那瀑布,发现它并不完全是冰冻的,外层有活水流泻。瀑水从高处跌落潭底,溅起一片白沫,有雾气从潭内蒸起,向四处弥散。受瀑水冲击,潭心处没有结冰,看上去一片青黑色,阴森恐怖,不知道有多深。潭的外围则结着冰,由内至外一圈比一圈厚。

    “涧溪已经到头了,向右转就是上山的路了。”我兴奋地对他们三个说。

    摩托看了看地形,问我:“大鱼子,往右转怎么转?底部是冰潭,侧面又是悬崖,陡得连猴子都扒不住。”

    我以前最远就到过这儿,只听说右拐能上山,倒没留心从哪拐过去。悬崖是上不去的,看来只能走冰面了。

    “我们贴着潭边的崖壁,从冰面上走过去吧。冰层看起来很厚,应该能经得动人。再说了,即便掉下去也淹不死人,靠边的地方水不深。”我说。

    “淹不死,冻也冻死了。”胡侉子说,“还是搞稳当一点,先搬个石头砸一下,试试冰的厚度。”

    苏大头这回没要人叫,抱起一个脸盆大的石头就要砸冰。摩托急忙制止:“你这个猪头,搬这么大的石头,把冰砸烂了我们从哪过去?”

    大头想想也对,就扔了大的,又搬起一个小一点的。

    我说:“大头,别砸这边的冰,砸那一边的。如果那边砸不破,这边也没问题。”

    大头抱着石头走到左边,将石头举过头顶,使劲朝冰上抛下去。只听一声闷响,石头在冰面上弹了两下,滑向潭的左前方。我们过去一看,冰面只出现一个白印子,不但没砸穿,连裂纹都没有。看来过人完全没问题。

    我第一个先上。刚开始还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走了一半,发现比我想像中要牢固得多,便加快步伐,很快就到了右前方的石岸上。接着摩托和胡侉子也过来了。苏大头最后一个上冰,走的路线稍微有点偏左。刚走不远,他脚下好像被绊了一下,差点滑倒,我们不由的惊了一身冷汗。

    大头过来后,连忙说:“冰面上有一个鼓包,踩到上面打滑。”

    听这么说,我们不约而同地朝大头打滑的地方望去。这时迎着光,果见冰面上有突起,而且每隔二尺远就有一个,差不多将两岸连了起来。

    我们也不管那些鼓包是怎么回事,只顾朝右边的山谷里走。这一段山谷能晒到太阳,积雪早已融化,谷底几乎是干的。但是,从山沟中随处可见的鹅卵石来看,很久以前这里应该是河道。

    这段山谷有多长,通往何处,我们都不用多加研究,因为走了不远我们就看见上山的路了。路的入口处有一条山体裂缝,从山上斜伸下来,平均宽度约有一米。裂缝上担着两根石条,又宽又厚实,只是年代较远了,中间部分已踩得凹了下去。当在石桥的另一端,长着一棵大橡树,一抱粗的树干,巨大苍翠的树冠。地上撒满了橡栗帽子,一个个呈圆碗状,橡果早已被松鼠和鸟雀吃掉。我们过了石桥,发现前方是一条石径,在树木的掩映下,弯弯曲曲一直上伸到看不见的地方。石径异常陡峭,坡度目测有六c七十度,幸好被人凿成了一级一级的石阶,虽然粗糙,走起来却稳当多了。石阶宽窄不一,大部分路段仅容一人通行,少数地方却比较宽敞,可容两人并肩行走。

    不就是上梯子吗,这点坡度难不倒我们。只是石径太长,走了好长远,转了无数个弯,还是看不见尽头。山上林木高大繁茂,大部分是常绿树,树木遮挡了视线,我们弄不清走到什么位置了。摩托跑得快,一个人上前,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我和胡侉子c苏大头一边走,一边观看路边的景物,见山中多有嶙峋怪石,颜色皆为青灰,有的略泛白。巨石或耸立路侧,或俯卧林间,或陡如刀削,或圆若鸡卵。其间,一株株古木拔地而起,直参云霄,手腕粗的红藤绕树而上,攀此缠彼,在树林间织成一张巨大的藤网。

    我正看得入神,忽听侉子大叫一声:“葫芦包,好大一个葫芦包!”

    我和大头顺着侉子手指的方向看去,见路旁的一棵枫树上,吊着一个硕大的马蜂窝,看上去像个大稻篓。

    苏大头吓得赶紧趴在地上,扯出袄领子蒙住头,撅着屁股一动不动。大头的反应合乎常理,遇到马蜂时,采取这种姿势最安全。不过眼下正值隆冬,马蜂处于冬眠状态,根本没力气飞出来。

    “大鱼子,我们把这个葫芦包摘下来,你敢不敢?”胡侉子问我。

    “你发神经呀,摘它有什么用?万一被叮了怎么办?”我说。

    “怎么没有用,马蜂可以用油炸了吃呀。我们那边有个徐瘦子,冬天带个大口袋,到处摘葫芦包。他用口袋把葫芦包套住,将袋口扎紧,一扭就把葫芦包扭下来。”

    “可是我们今天没带口袋来呀,你徒手去摘,马蜂肯定会爬出来叮你。”

    胡侉子想了一想,又说:“那我们就把它烧了。我带了打火机,用长棍子和干树枝扎一个火把,把这些狗日的烧死。”

    “这大冬天的,到处都是枯枝干草,逮火就着,失火了可不得了,你就别去惹事了。”我继续反对。

    曾经有一次,胡侉子的脸被马蜂叮得肿如猪头,因此他最恨马蜂,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它们消灭掉。见手摘不行,火攻也不行,他又提出用石头砸。

    苏大头刚从地上爬起来,听说要砸马蜂窝,吓得拔腿就跑,跑到上方五十米处,又伏地蒙头不起。

    我正在迟疑,胡侉子已捡起一块石头,使劲朝葫芦包扔去。第一次没砸着,第二次c第三次都擦边而过。若是在夏天,只扔这第一下,兵蜂就会循声而来,把人蜇得七荤八素,今天连扔三下,却没有动静。看来天冷了,马蜂确实是冬眠了。

    第四次,石块砸中了葫芦包,只听“噗”地一声,像是砸在一捆破布上。葫芦包晃了两晃,没掉下来,倒将一群马蜂震了出来。

    我大喊一声:“快趴倒!”自己先趴在地上,正如苏大头那样的姿势。胡侉子虽然胆大,却领教过马蜂的厉害,也吓得俯卧在地。我紧张地趴了好一会,并没有听到蜂鸣声,却听见胡侉子说:“嘿嘿,都是些快冻僵的蜂子。”我扭头一看,见他正在地上踩来踩去。再仔细看看,见路上c树干上扒着不少马蜂,却都不怎么动弹。

    这下侉子的胆子更大了,又找来几块石头,接二连三地向葫芦包砸去。葫芦包中弹四c五次,终于没坚持住,从树丫上掉下来,落在一块巨石上,又滚下山坡。这时候,枫树周围的林地上,落满了半休眠的马蜂。我和侉子一阵猛踩,凡看得见的都消灭掉了。

    干掉了马蜂窝,我们三人加快了步伐,向上追赶摩托。爬了一里多路,向右拐了个弯,前方突然敞亮起来。摩托坐在拐弯处的山石上,见了我们,不满地说:“你们简直比乌龟爬得还慢,我都在这等半天了。”

    “嘿嘿,摩托,你颠那么快,错过了一场好戏。”胡侉子洋洋自得,“我把马蜂的司令部端掉了。”见摩托坐在石头上不起来,又说:“哎,摩托,你都坐半天了,还没坐好吗?快走快走。”

    摩托说:“现在你们上前,我在后。”

    “上前就上前。”胡侉子说着便径直朝前走,刚走几步,却停了下来:“哎呀妈呀,怎么这么陡啊!”

    我凑过去一看,只见左手边是一面斧劈绝壁,若说壁高千尺,一点也不夸张。绝壁下方,隐约可见青幽幽的山谷。

    绝壁的峭面上,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石道,从我们的脚下开始,通往对面的山林。石道呈“凹”字右转90度的形状,高约两米,底宽不足二尺。石道边缘处有一排桩眼,少数几个桩眼上,稀稀拉拉地残留着几根腐朽的木桩。看来,从前这石道边是有护栏的,只是后来走的人少了,便不再修葺了。

    “我上前,你们一个个跟在后面。千万要小心!”我嘱咐其他三人。

    我们贴着石道里边,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过到对面。这时我回头一看,却见摩托还在那一边,手扶石头呆站着。

    “摩托,你怎么还不过来?”我高声喊道。

    “我怕高,不敢走。”摩托颤声说。

    我替摩托打气:“你紧贴着山坎子,不要看外面,慢慢走过来,没事的。”

    摩托试着挪了两步,却再也不敢动了,腿抖得像筛糠,恐怕快要尿裤子了。

    “摩托,你要是再不过来,我们就走了。你就留在那边,等我们下山。”胡侉子生气地说。

    “别走,别丢下我一个。”摩托带着哭腔说。

    见此情景,我只好返回去,准备牵着他过来。我说:“摩托,把手给我。”

    摩托伸出一只手,我拉着他,却拽不动他,因为他根本就不挪步。我也生气了,说:“你要是再不动弹,我们真走了。”

    “我睡在地上,你们把我拖过去。”摩托说。

    “我们又没有绳子,怎么拖你?”我话音刚落,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对摩托说:“你趴在地上,脸贴着地朝前爬,这样就不怕了。”

    摩托听了我的话,果然趴在地上爬行。我在前面引着走,摩托跟在后面爬,就像一个人在遛狗——不对,应该是遛乌龟。正应了他自己说的那句话,“比乌龟爬得还慢”。

    好不容易等摩托爬到对面,我们便加快速度朝山顶奔去。到了前面更高处,回头一看,只见从方才断崖处开始,有一条山体裂缝向下方伸展。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条裂缝同我们上山时看见的是同一条。山体上部的一段可能在远古时期断裂c崩塌,而下部却裂而未崩,只扯开一道缝隙。

    我们再往上走,石阶消失了,代之以土路。坎上不知何处渗出山泉来,泉水流至背阴的路面上,形成厚厚的一层坚冰,光洁如玻璃。路的两边也是冰棱遍布,阴寒逼人。

    “哎呀,前面的路又陡又光,怎么过得去呢?”苏大头问我们。

    摩托不信邪,径直上了冰坡,哪知道刚走两三步,便一跤跌得跪在冰上。胡侉子见状大笑:“对,对,摩托,你会爬,就爬着上去吧!”

    摩托还真爬了,可是冰坡太滑,刚爬上去一截又滑了下来。

    “这一段路怎么没有台阶呢?要是有台阶就好爬些了。”苏大头说。

    大头的话提醒了我——先人们能在石头上凿出台阶,我们凿几级冰阶,难度应该不大吧?于是,我们便找来石头砸冰。说是凿冰阶,其实只是在冰坡上砸些豁子,踩上去不滑就达到目的了。

    通过了冰坡,往上的路渐渐变得平缓了,山顶应该不远了。想到神往已久的西阳寨就要到了,我异常兴奋,一路小跑起来,把他们三个甩在了后面。我一边跑,一边想像着山上的风光:会不会和表姑爹描述的差不多呢?

    正想得出神,忽听一个鬼魅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哪——”

    我吓得魂飞魄散,腿上一软,差点摔了一跟头。

    “去——”。第二声又响起了。

    我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c破衣烂衫的人坐在路边的树墩上。

    “死等子,你在这里嚷什么,吓死人了。”我气呼呼地说。

    等子一脸憨笑,又问了一遍:“哪——去——?”

    等子这名字不知是谁取的,取名的人太有才了。你要是想听等子说句话,得耐心等待,顾名思义——等子(等着)。

    这时,摩托c侉子c大头也赶上来了。摩托见了等子,好奇地问我:“等子怎么也跑到这来了?”

    等子以为问他,指了指山上,用尽吃奶的力气说:“我——家——”。

    摩托明白了:“原来等子在这高头住。”

    我们刚要走,等子又说话了:“我——烟——吃——”。

    等子有时饭都吃不饱,却爱吃烟,每次下山,不管遇见谁,都问人家要烟。无论是孬烟c假烟c长霉的烟,等子一概不嫌弃。要不到烟的时候,他就到处捡烟头。

    见等子要烟,我摇摇头说:“我们没得烟。”

    “谁说没烟?我有。”胡侉子说。

    我和摩托疑惑地看着他,问:“侉子,你什么时候连烟都学会了?”

    胡侉子笑笑,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粉笔,在空中抖了抖说:“等子,给你烟。”

    等子见有烟,脏脸上乐开了花,大嘴张得跟个水瓢似的,再也合不拢了。

    等子接过“烟”,正要掏火柴,却发现是粉笔,口中日咕了两句:“——烟——,尻——我——”,说完便笑得前仰后合,半天都止不住。

    我们任凭等子一个人笑去,离开了他又往前走。走了老远,回头看看,等子还在那笑得抖个不停,我真怕他笑出羊角疯来。

    突然,脚下的路变平了,我们停下脚步,打量前方的这个地方。这是一大片矮树林,或者说是灌木丛,山腰的那些参天古木,在这里一棵也看不到。灌木丛中多的是黄栗树c夹马棘c老鼠刺,中间夹杂着一些人把高的老茶树。

    难道这就是西阳寨?就是那茶园碧翠c精舍排排c鸡鸣狗吠的西阳寨?就是我朝思暮想c万般憧憬,梦里逮过鱼摸过虾的西阳寨?

    我爬上一块巨石顶部,以便视野更开阔一些。现在,我大致看清了它的全貌:此地像是一片高原,呈不规则的椭圆形,东西长约三里,南北宽有二里,东c西c北三方被山峰环抱,其中,尤以西面诸峰最为雄奇高壮。沿着这些山峰的根部,似有一些断墙残垣,除此之外,便是铺天盖地的灌木林。灌木林中心处,有一汪绛水,应是一口池塘,塘边有几棵大树,一排破草房在树间若隐若现。

    我正看得出神,却听见摩托在下面喊:“大鱼子,快下来,开饭了。”

    这时我才想起早上带的几个馒头,摸一摸身后,袋子还在。我爬下石头,见摩托他们在啃方便面c吃花生,便解开腰绳,将袋子递到他们面前说:“先吃馍馍。”

    我们又累又饿,六个馍馍顷刻间就被瓜分了。早上带的茶半路上喝完了,我们狼吞虎咽着馍馍,一个二个噎得直打嗝。

    “我刚才看见前面有房子,应该是等子他们的住家,我们去弄点水喝。”我提议道。

    于是,我们沿着林间小路朝前走,走了几分钟,便来到那一排草房前。草房正对着小路,而池塘在路的右边,塘面上漂浮着一层水锈,显然是口死水塘。

    这排破草房有两道大门,一道关着,另一道开着。我们进了开着的那道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破厅屋,厅屋的中堂上贴着一幅旧画子,落满蛛网与灰尘。我不经意地扫一眼,画里好像有一群人,身穿绿军服,臂戴红袖章。紧贴中堂的是一张木胎条几,虽然没有漆漆,却已被油灰渍得黑红黑红。条几下首是一张破大桌子,桌心烂了个大洞,一条桌腿还用铁丝绑着。桌子两旁,靠墙放着几张破凳子,还有几个大小c形状各异的黄南瓜。

    厅堂两边各有一扇卧室门,其中一扇虚掩着。我们推门进去,屋内阴暗潮湿,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呛得摩托干呕了几声。我们捂着鼻子正要出去,黑暗里有人问了一句:“谁呀?”

    “我们随便转转,没事,没事。”我胡乱应了两句,便随摩托他们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到了草屋转角处,我们迎面碰见挑水的哑巴。可能因为太久没人上山,哑巴见了我们,连忙放下水桶,兴奋得手舞足蹈,嘴里咿咿呀呀地乱嚷着。我们口渴难耐,没兴趣在这看他打哑谜。我右手握个圈,昂起头,作了个喝水的姿势。哑巴一见当即会意,忙钻进一间黑黢黢的小屋子,不一会便端着一个大竹瓢出来。竹瓢的把子已经掉了,只剩下瓢身——一截竹筒。哑巴捧着水,热情地往我面前递。我瞅了一眼,见竹瓢外面附着一层污垢,便后悔不该在路上把塑料瓶扔了。

    我皱了皱眉头,随即又装出谦让的样子说:“摩托,你先喝吧。”

    摩托手直摆,忙不迭地说:“别客气别客气,你先喝你先喝。”

    我又看看胡侉子和苏大头,二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硬着头皮接过竹瓢,闭着眼憋住气喝了一口。水是热的,除了稍有一丝咸味,倒也不难喝。我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将瓢递给摩托。摩托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便放心地将竹瓢喝个底朝天。见还有两个人没喝,哑巴接过空瓢,又盛来一瓢水。

    趁二人喝水的间隙,我指了指厅堂的里屋,问哑巴那里面住着谁。哑巴指了指自己,又伸出大拇指。我明白了,那屋子里睡的是他大哥,也就是驼子。驼子好几年没下山了,人们都说他瘫痪了,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全靠哑巴养活。

    喝过了水,我们便想在这附近走一走c看一看,毕竟千辛万苦来了一趟,总不能就这么回去了。

    我想起表姑爹说过,《春居西阳寨》的画子上有一条清溪穿寨而过,便对摩托他们说:“听说这上面有小溪,溪里面有鱼,还有螃蟹。我们去找一找看。”

    听到有鱼蟹,几个人都来了劲。侉子问我:“你说的小溪有多宽?要是太宽了,我们没带网,鱼不好逮。”

    我说:“我也没来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四个人在灌木林中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小溪,只在哑巴家不远处发现一条干沟。这条沟大约七八米宽,沟沿c沟底长满了树和杂草。难道这就是画中描绘的清溪?

    我见沟边有一截残断的石岸,沟底卧着不少大鹅卵石,石上覆满了暗黑色的苔藓。

    “这条沟里有很多石头,肯定是被水冲来的。说不定前面不远处就有水了。”我说。

    于是,我们沿着干沟向西走。走了几百步,果然听见前方有水声,且随着距离的缩短,水声越来越大。又走了几步,穿过一簇密丛,陡见眼前一道白光,又一处悬崖峭壁出现在脚下。

    这是一处断崖,何时断的,因何而断,我们无从知晓。方才我们见到的白光,来自断崖对面的瀑布,与这边凌空相距五十米。我们脚站的地方比瀑布顶部略低,脸上隐隐感觉到对面散逸过来的湿气。这条瀑布半冰半水,悬挂于凶峻狰狞的崖石上,垂落至崖底的冰涧深潭中。

    “噢,这就是早上的那个瀑布!”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是的,这正是我们上午上山前,踏冰而过的那口巨潭上方的瀑布。

    “我们过去看看瀑布的源头在什么地方。”胡侉子提议道。

    这主意不错。于是,我们用目光搜寻去往对岸的路。往北不远处,便是断崖的顶端,其上是一片竹林,应该不难通过。胡侉子在前面带头,四个人绕过崖顶,不一会儿便来到瀑布那一边。

    此地是西阳寨西侧诸峰的峰脚处。远方,沿着主峰根部,一条溪流汩汩而淌,至断崖边,便形成一道飞瀑,凌空奔泻而下。瀑布在冬夜的极寒下凝结成冰,白天,在阳光的照晒下,又逐渐融化,内层是冰,外层是水。冰层附着在岩石上,如千钧系于一发,随时有崩塌的可能。

    瀑布顶端的绝壁边,耸立着一些巨石,胡侉子不禁动起这些石头的心思。他说:“我们要是把这些大石头推下去,那声音肯定比放炮还响。”

    我们一听也来了兴致,便合力去推那些巨石。可是石头们太强壮了,有的还与山崖连成一体,任凭我们累得屁淌,它自岿然不动。

    我们正懊丧着,发现溪水边有大半块石磨。这石磨从磨眼处崩裂,缺了一块30度左右的扇形。我眼前一亮,忙招呼大家把石磨抬到崖边,放它一个小炮过过瘾。

    我们在崖边将石磨直立起来,轻轻一推,它便滚落下去,瞬间碰跌到一块突岩上,发出“通”的一声巨响,随之断为两半。其中半块磨石一头直栽下去,另半块则弹到一边,撞上了崖间的瀑布。只听咔嚓一声,瀑布内部的冰层被撞裂了,瀑腰处一根冰柱缓缓向前翻倒。我们见磨石砸中冰柱,正高兴得拍手欢呼,忽听轰隆一声巨响,有如地震突发,山崩来袭。一瞬间丛林震颤,鸟雀惊飞,吓得我们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拼了命地朝上游跑。

    “轰隆哗啦”的巨响声持续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我定了定神,对侉子他们说:“一定是冰瀑崩塌了。”

    我们大着胆子返回岸边一看,冰瀑果然消失了,再朝崖底看,深潭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冰丘,丘下的涧沟山洪泛滥,涧水没过树顶。

    见山下发了大水,苏大头哭丧着脸说:“山沟里的路淹掉了,我们今天回不去了。”

    胡侉子瞪了他一眼说:“你真是杞人忧天,又能有多少水?难道我们下山时水还不退?”停了一会又说,“走,我们先去逮鱼。”

    我们四个人顺流而上,一边走一边瞅着溪水,却没发现鱼的踪影。侉子耐不住性子了,冲我骂道:“王八大鱼子,你不是说这里有鱼吗?连个鱼的魂都没有。这么高的山上,鱼怎么上得来?鱼又不会飞。”

    我当时说溪里有鱼,也就是信口一说,目的是劝他们朝西走,现在想想,这高山溪水里恐怕是不会有鱼。心里这么想,我嘴上却不软,也回敬胡侉子几句:“王八胡侉子,你难道是猪脑袋?这一段水流这么快,鱼怎么呆得稳?山溪还长着呢,这里没有,就代表别的地方也没有?”

    胡侉子不作声了。我心里虽然没底,但话已说出去了,只好硬着头皮领他们往上游走。走着走着,溪面变宽了,水流也平缓了,再往前去,一个长圆形的水潭出现在面前。

    “水里头有鱼,好多鱼!”摩托第一个叫了起来。真的有鱼,但不是花石板,而是青一色的腰条子,又叫白条鱼。这里的鱼由于长期没人逮,长得很大,多数都比筷子长,有几条大的足有一尺开外。

    见此情景,我得意地说:“胡侉子,你看这些算不算鱼?”

    侉子挠挠头,嘴里日咕着:“难道鱼真会飞?”

    “鱼虽然不会在天上飞,却能在水上飞,你没听说过飞鱼吗?”摩托说。

    “摩托,你尽瞎扯,飞鱼是海里的,怎么会飞到这个穷山沟里来?”胡侉子抵了摩托的老坎子。

    摩托脸涨得通红,强辩道:“我不是指海里的飞鱼,我说的是会飞的鱼。听说只要发大水,有些鱼就会逆流而上,顺着浪头往上飞,只要有水,再高的地方也能飞得上去。”

    胡侉子骨碌骨碌眼珠子,说:“摩托,你讲得太玄乎了。依我看,有可能是鱼鹰子在山下捉了鱼,飞到山上喂它的幼鸟,结果不小心鱼掉到这里了。”想了一想又说,“可能鱼鹰子故意把鱼叼上来,放在山上的水潭里养着,省得老往山下飞。”

    “胡侉子,你真聪明。鱼鹰子要是有你这么聪明,还用得着天天捉鱼?恐怕也跟你一样,天天坐在教室里上学了。”我说,“记得上地理课的时候,老师说过,高山是地壳运动形成的,也就是说,很久很久以前,这地方并不高。既然如此,这里的鱼既不是飞来的,也不是鱼鹰子衔来的,而是本来就有的。”

    半天没说话的苏大头,这时候却开口了:“你们讲的话真难懂。要我讲,这些鱼是被人逮来放在这里的。”

    听了大头的话,我和摩托c侉子互望一眼,齐声喝彩道:“精辟!”

    我们决定故技重施,用柳汁闹鱼。可是,附近并没有发现柳树,我们便往山坡上找。山上的树木比平地上要高大得多,并且越往深处去,树越高越粗壮。看来这里是不会有柳树了,即使有,也够不到树枝。我们正准备回头,却见胡侉子瞅着一个地方出神,瞅了一会又挪开步子朝那儿走。

    原来前方的几块巨岩下,有一个黑幽幽的石洞,洞口正对着我们进山的方向。我们跟在侉子后面,一步步靠近山洞,心里既好奇又紧张,不知洞里有没有什么毒蛇猛兽。来到洞口附近,却发现洞内不远处有一道木门,门头向内倾斜,门框和门扇上布满黑藓。胡侉子胆大,伸手就去推门,谁知稍一用力,门便向里倒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朽木碎裂声和一股淡淡的腐草味。

    现在是下午两点,光线很明亮,我们清楚地看到门后有一口石灶,灶上有一口落满灰尘的铁锅。再往里去,有一个石头垒成的桌子,桌面是一块平石板,上面也落满了厚厚的尘土。同时被尘土覆盖的,还有一个墨水瓶和一块长方形的物件。胡侉子拿起这物件一看,好像是本书,便随手拍了拍灰,没料到书里还夹着一个东西,滑落到了地上。原来是支钢笔,虽然有点锈迹,或许还能用。

    侉子将钢笔装进口袋里说:“钢笔归我,书归大鱼子。”

    我觉得不太妥当,便说:“这是别人的东西,我们不能这样做吧。”

    “别人的东西?这里头多厚的灰,好些年没人住了,因此这些东西都是无主的,谁看见就归谁。书你要是不拿,我就拿回去给我爸擦屁股了。”胡侉子说。

    我把书上的尘土吹掉,翻开瞧了瞧。严格地讲,这其实不能算书,只是一本手工装订的稿纸,稿纸的每一页上,都写满了漂亮的钢笔字。我解开袄领扣子,把这本书揣进胸前,又用绳子把腰系上。

    山洞就像一个坛子,洞口小,内部却很大。门口处光线尚可,越往里面则越黑。我和侉子在门口拾掇书和钢笔,摩托和大头继续往里走。突然,大头惊叫一声:“鬼呀!”转身便向洞外猛窜。我们三个一听,头发一下子竖起来,争先恐后地逃出洞去。山林间荆棘遍布,我们的衣服挂破了,脸上c手上也划开了,却管不了那许多,一个劲地向山外狂奔。我们再也顾不得什么鱼不鱼了,一口气奔过水潭,翻过崖顶,穿过灌木林,一直跑到哑巴家门前。我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在廊沿上。

    稍微喘了口气,我问大头:“大头,你看见鬼是什么样子的?”

    “鬼火,我看见一长串鬼火,绿色的。”大头想了想说:“又好像是蓝色的。”

    等子和哑巴在稻床上劈柴,见我们魂不守舍的样子,感到很好奇。我指着山洞的方向,慢慢问等子:“等子,那边有个洞,谁在里头住过吗?”

    等子仰起头,嘴张了半天,才挣出一个字:“老——”

    我们都看着等子,等他说下一个字,哪知他一直这么张着嘴,没有下文。

    “等子,老什么老,你快说,我们头毛都急白了。”胡侉子等不及了,催促道。

    “老——,老——,老——”等子挣得脸通红,眼泪c鼻涕c口水一起流。就连哑巴都看不下去了,慌着拍拍等子脊背,又牵起等子的袖口,帮他擦去坠了一尺多长的口水。

    见此情景,我冲等子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眼看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四人便动身往山下去。

    走到冰坡那一段,我们发现冰已经化了,坡道上一片泥泞。我们不敢大意,像螃蟹一样横着朝下走。摩托第一个通过斜坡,大头第二,我紧随其后。我前脚眼看就要踏上干处,没料到后脚一滑,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在稀泥上。等我站起来,胡侉子在后面哈哈大笑:“大鱼子,你拉屎怎么拉到裤裆上了?看你一屁股的黄屎。”

    胡侉子话还未落音,自己也跐滑了脚,在泥坡上来了个大劈叉,整个上身仰倒在泥水中。侉子连忙翻身起来,裤裆上c后背上c头发上都是黄泥巴。这回轮到我笑他了:“胡侉子,你真有本事,屎都拉到头毛上去了。”

    我们揪了些干草擦擦身上的泥,继续下山。半道上迎面遇见一个人,此人一头乱发,满面络腮胡子,手上c脸上c脖子上都是黢黑的油灰。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穿的那件新袄子。袄子黄底红花,下摆只齐腰,袖子也很短,还盖不住他的手腕。那干净鲜亮的花袄子,穿在这副肮脏邋遢的躯体上,简直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活活糟蹋了。

    “噫,武子在哪偷了件女人袄子!”胡侉子惊讶地说。

    武子和我们迎面过,却像没看见一样,一声不吭地往山上走。从来没有人听武子说过一句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哑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如哑巴。因为哑巴会打手势,而武子从不打手势,也做不出任何表情,他纯粹是一具无法沟通的行尸走肉。武子下山,见到人家衣服鞋袜晒在外面,便径直拿来穿在身上,从不打招呼。为此,人们防武子就像防贼一样,见他来了就拿棍子驱赶。没人给武子东西吃,他只能捞中学的泔水桶,捞到稠的就往嘴里捂。

    今天不知谁家倒霉,一件新袄子就这样被武子给“收”了。我们一边走,一边猜测袄子是哪个女人的,不知不觉已到了山下。

    巨潭上的冰已经融化,我们早上履冰而过的地方出现一排大石头,微微露出水面。这些是过潭的石步,其中两块被冰瀑坠落的巨浪冲击,向水潭的一旁倾斜。

    过石步的时候出了意外。由于身子较重,大头将一块倾斜的石头踩晃了,一下子滑落到潭水中。幸好他保持住站立的姿势,虽然屁股以下泡在水中,上半身还是干的。

    大头上了岸,冻得嘴唇发乌,上牙直磕下牙。我们赶紧帮他脱裤子,连裤头也一并脱了。大头上身穿棉袄,下身光屁股,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们捡了些柴草,烧起一堆火给他烤,又在火边插了几根棍子,把他的长裤c秋裤c裤头和鞋子搭在棍子上烘。

    我们围着火堆,一边烤火一边叙话。侉子说,明天我们带着鱼网再上西阳寨,把那些腰条子一网打尽,还说明天把狗也带上,看看山洞里到底有什么妖魔鬼怪。

    我们只顾着说话,没防备火堆外围一根干松枝着了火。松枝烧到头,引着了山坎边的一蓬干荻草,荻草轰地一声暴燃起来,才被我们觉察。我们惊惶失措,首先想到的是水。水潭虽然只隔两丈远,却没有盛水的器皿,我们只好捧起砂石往火上撒。无奈火势太大,砂石灭不了它,转眼间附近的几丛干草又被引燃。

    这时,不知谁大喊一声:“快去折潮树枝!”

    恰好身边有几棵绿叶子的斗才树,我们折下树枝就去扑火。苏大头顾不得穿衣服,靸上鞋,精着屁股加入战团。我们四个人狂舞手中的树枝,拼了命地砸向火焰。树枝烤焦了c烧着了,又赶紧折新枝。

    经过一番殊死搏斗,野火终于被制伏了。我们互相对望一眼,只见一个二个眉毛燎光了,头发烤焦了,脸上满是汗水与黑灰。

    刚松了口气,却听苏大头哭喊一声:“我的裤子!”

    原来大头的裤子离火太近,刚才大家忙着扑火,裤子烧着了却没人留意。

    大头狂奔过去,可是秋裤和裤头早就烧成灰了,只有长裤还剩半截裤腿。大头手中拿着那半截裤腿,嗷嗷地哭了起来。

    我说“大头别哭了,我脱一条裤子给你穿”。可我的裤子太瘦,大头的粗腿根本套不进去。摩托也脱下长裤给大头,却同样穿不上。

    “大头,你的鸡勾子早就曝光了,女生都看过,有什么好金贵的。你就精屁股回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胡侉子说。

    “胡侉子,你真不是人,大头裤子都烧掉了,你还嘲笑他。”我和摩托一齐声讨侉子。

    侉子当作没听见,只顾脱自己的蒙袄褂子,脱下来后递给大头:“你用我褂子搪着腿,把两个袖子系在腰后面。”

    大头照侉子说的,将褂子围在身上。大腿倒是裹住了,可屁沟子还露在外面。

    我想找点什么东西给大头遮屁股,手伸进口袋一摸,掏出装馒头的大方便袋子。我灵机一动,将袋子底部戳两个洞,给大头当内裤穿。

    大头穿上新内裤,感觉还挺合身。于是,我们洗了洗脸,便沿着涧沟往外走。由于沟底解冻了,我们只能在山坎上攀行,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早上闹鱼的水潭边。经历了中午的那场山洪,水潭被冲得变了形,潭边石头上晒的鱼早就无影无踪了。

    冬季天短,到家时太阳已经落山。父亲见我们没了眉毛,又见苏大头装束怪异,非常吃惊,问怎么回事,我便将失火的事简要说了一遍。父亲听后又好气又好笑:“你们走的时候不是胸口拍得通通响,说是保证平平安安回来么?”叹了口气又说,“到底人没丢,也还算平安。”

    父亲找来一条胖裤子给大头换上,母亲炒了几碗腌菜饭给我们吃。吃过饭,三人各自回家,都没敢再提明天重上西阳寨的话。

    在这之后,没过几天就是小年了。过了小年,节日气氛渐渐浓了起来,家家户户忙着买年货c磨豆腐c打扫卫生c请人写门对c贴门对。

    腊月二十九上午,我与父亲正在糊门对,奶奶踮着小脚,慌慌张张地从屋后菜园疾步走回来,一见到我们就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栽死人了!”父亲忙问谁栽死了,奶奶喘口气说:“大路上有个人,走着走着,一头耍到坎下,头插进稀泥巴田里,一丁个都不动弹了。”

    父亲赶紧朝大路上跑,我紧随其后。前方拐弯处有一个高高的田坎,坎下的水田里有两个人,正把摔下去的那人朝大路上抬。父亲赶过去搭了把手,把那人挪到坎上,并将他头部抬高。只见此人从头至肩被烂泥包裹着,完全看不清面目。父亲一边捋这人鼻孔处的稀泥,一边问抬他的一个人:“老刘,这栽倒的人是谁?”

    老刘说:“我也不知道。我们远远看见有人从路上栽下去,就赶快跑过来了。”

    这时,我捡来一块破布递给父亲。父亲两把擦掉此人脸上的稀泥,这回看清楚了,原来是武子。

    武子好像没有气了,但几个人还是把他送到医院,并通知了村干部。医生探探武子的鼻息,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切了切脉搏,然后轻轻说了句:“人已经死了。”

    “武子看起来怪凶的,哪知道这么不经栽,稀泥巴田里也能栽死。”老刘不解地说。

    “不是摔死的,应该是摔倒前就犯的病。”医生说。

    不一会儿,村里的书记和营长来了,我们便回去了。刚到家,母亲就对父亲说:“你快到表姑家去,刚才杨老四来讲,表姑爷死掉了。”

    “什么?”我和父亲不约而同地问。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又补了一句:“死的人是武子,我们亲眼看见的,怎么又变成表姑爹了?”

    “武子是武子,表姑爹是表姑爹。今早上,你表姑奶喊表姑爹吃饭,喊了半天没人理,哪知道死在床上了。”

    父亲听完,眼中不觉滚出泪来。我也觉得眼圈湿漉漉的——那个乐天刚强c爽朗健谈的老人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这不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呀。

    接下来的几天,原本是热闹红火的除夕和春节,我们却在表姑奶家帮着办丧事,一直忙到正月初三,才将一切安顿停当。

    表姑奶家本就困难,眼下表姑爹死了,一个老奶奶带着三个小孩子,其凄惨可想而知。一家人不仅要吃饭,还要买油买盐c穿衣穿鞋c看病吃药c供孩子们上学。表姑奶没有钱,穷亲戚穷邻居也没能力帮衬。为此,父亲替表姑奶写了一份申请交到民政办,说明家里的实际困难,请求给予孩子们一些生活费。可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尚在,其中梦呓更是父母双全,因此他们都不是孤儿,民政办也爱莫能助。最后,还是乡政府的一位领导看她们可怜,违规给了一笔救灾款,总算解了燃眉之急。

    不知不觉又过了半年,到了农历七月半。这天下午,父亲去给表姑爹上坟,又帮忙除去坟场周围的荒草与荆棘,回来时天色已晚。

    晚上吃过饭,月亮出来了,挂在山头一棵大树的枝丫间,照得四周惨白惨白的。一会儿,天空出现了黑云,渐渐将月亮遮住了,云的背面在月光映照下,仿佛镶上了一道银边,闪闪发亮。许久,月亮才从云中慢慢钻出来,不过此时它已不在树丫间,而是爬到了树梢上。

    父亲呆呆地望着月亮,若有所思。

    第二天上午,我去父亲房屋找一本书,无意中看见他写的几行字:

    《七月半》

    天短了又长

    长了又短了

    月圆了又缺

    缺了又圆了

    云散了又聚

    聚了又散了

    生命

    却似那飞落的流星

    一去不复返了

    我明白,父亲用这首短诗,抒发对表姑爹的深切怀念。

    我又想起去年冬天,表姑爹关于西阳寨的那段描述,与现在西阳寨的情景相比,反差多么大呀。哦,对了,去年寒假从西阳寨山洞里带回来的那本“书”,到现在还没看呢。

    我回到自己的房屋,拉开书桌右边抽屉,捧起那个灰秃秃的东西。它的封面严重风化c支离破碎,内页的第一面也被腐蚀,虽然有字迹,却已模糊难辨。于是,我便从第二面看起,只见上面写道:

    巡按查户口,典史遇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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