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你自然是不懂的。我来告诉你,我们有真瘾的人,吃起烟来最要紧的是自己打火;自己打火是最能够收心的。因为烧老了有焦气有苦味;烧嫩了有水气、有淡味。要吃口好烟,非得不老不嫩不可;这才清香中带有点甜味,才可以讲到点点心。所以我们打火口里尽管乱说,心里是一毫不乱的。先吃几口点心的烟,做个引子;引得发了迷瘾,就是时候到了。就要好好的烧一口烟,一气吃进肚子里去;赶紧加吃一筒水烟、喝一口茶,慢慢地用力送到丹田。这一口烟就可以走遍周身,连指头尖上都走到了,这才算得过了足瘾!”
大家听得这话都说有理。李五长子心服口不服的又说道:“你怎么知道烟走到了脚指尖上呢?”姚子蓁道:“我将近要发迷瘾了,这一口烟吃下去,你只看我的脚指头就是。”说着便把跷起的右脚向左脚上一敲,左脚上的破鞋子也掉了;撑起左脚来踏在床沿上,把右脚跷起搁在左膝上。那只大脚指头从破烂的袜子里伸了出来,挺长的指甲粘著许多的足垢。
姚子蓁烧好一口烟,上在斗门上,招呼卖水烟的人在旁边等着,拿着qiāng对准了火,果然一口气都吃完了。一手拄着qiāng,一手摸着茶壶,又吸了一口水烟;嘴对嘴的就茶壶里吸了口茶,闭目停息的睡在那里。李五长子看他的脚大指头果然微微的颤动,越颤越急;约有一盏茶时,那指头才不颤了。
姚子蓁睁开眼睛道:“这口烟真吃得舒服。”李五长子还痴痴的望着他的脚指头。姚子蓁笑道:“你这才佩服了罢!”李五长子摇头道:“鸦片烟人人会吃,各人巧妙不同。”大家哄然说道:“长子这句话说得好!”
正是人声嘈杂的当口,只听得跑堂的喊道:“罗满爷许久不见了,这一晌到哪里发财去了啊?”公孙宾之留神看时,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瘦子,高颧骨、钩鼻子,匆匆的走来,边走边说道:“我哪有发财的运气?只怕去年就走完了。这一晌我赔钱都赔得不得了,发甚么屁财!”说着一眼看见姚子蓁,便走过去说道:“棒椎,我算计你一定在这里的,我正要找你商量一桩事。”姚子蓁微微的点了点头道:“我说你也该来了,我简直等你等了一个月。”罗满老官坐下,叫堂倌又开了一盏灯,在姚子蓁对面躺下,唧唧咕咕的说了半天。
公孙宾之留心听时,一句也听不出;便叫堂倌买了几碟油饼,和柳三阿公吃着。只见罗满老官匆匆的吃了几口烟,催着姚子蓁一同去了。李五长子见他俩走了,冷笑了一声道:“我不懂!罗满干净,本来是一个乡里二老官,为甚么要跟着这个吃油炒饭的姚二棒椎鬼头鬼脑的做事?”柳三阿公答道:“你说罗满干净是个乡巴老,那你就看错了人。他的计算只怕比姚二棒椎还要厉害些呢!”
公孙宾之听得他们话里有话,看那时已是上灯时候便道:“是晚饭时候了,柳三爷、李五爷我们同去吃小馆好么?”李五长子谦逊道:“时常叨扰你,心里如何安呢?”
柳三阿公道:“不要酸文掉醋的,老老实实扰他一顿;省得我们回家又出来,两头白跑。”公孙宾之道:“三爷的话有理,我们就去罢。”三人便一同出了福寿楼,走到辕门上一家馆子名叫飞觞阁的,找了问僻静的房子饮酒谈心。暂且按下。
※版本出处:旧雨阁扫校※
第十四章 巫蛊杀人案(二)
湖南和广西贵州jiāo界的地方,在元明时代有许多苗族土司;及至前清康熙乾隆两朝,改土归流,民苗杂处,久而久之便没有甚么大分别了。但是形式上的居处、衣服、饮食、jiāo游、礼节,苗人的旧俗固然改变了许多,然而敬神信鬼和咒生诅死的事,是永远迷信着的;所以苗族的巫师,颇有些神奇的法术。
即如赶尸事,南通广西的郴州道上,西通贵州的辰州道上,是常常可以看得见的。因为湖南人都抱有“出门求财”的观念;长毛乱後,河南的捻匪、新疆的回子,又用了多年的兵;湘军足迹无处不到;事平之后,做官、做生意的流寓在外的极多。家乡人因亲友及互相招致,互相投奔。出远门的远到新疆、甘肃,或者还要预备些盘缠;近的出门到贵川、云南、广西、广东,就只是一个包袱、一把伞,提起两只走路不要钱的脚,纷纷的就去了。
出门既然容易,自然出门的多了;得法的固是有人,客死他乡的也就不少。在外省的同乡遇见得多了,资助着棺殓葬埋;就有来不及拿不出的时候。于是就有一种人专门以赶尸还乡为业,取极少的报酬,直送那死尸回到家里去。他怎样赶尸呢?比方有人客死了,同乡的没法赀送,便请了赶尸的人来,讲好了盘缠;赶尸的人作起法来,那硬挺挺的死尸便一噘劣爬起来,闭目垂手跟着他走。
那人在头里领着,敲着小锣,叫路上的人让道。夜晚到了客店,烧张钱纸,将死尸领到门角落里站着,吩咐道:“住店了。”第二日起来,又烧钱纸,吩咐死尸道:“上路了。”那死尸又跟着走动起来。无论是几千百里的路,或是三伏大热的天,那死尸行走几十天并不发烂发臭。及至离死者家里不远,那人便专人去通知赶紧预备衣衾棺木;死尸一走进门即刻倒下,立时就溃烂发臭了。
赶尸赶得多的,可以赶得二三十个做一路走,这种法术便是苗峒里巫师的传授。至于苗婆闹的顽意,除历来书本子上记载的蛊dú以外,最普通的又有一种自卫的小小法术:如果有人去调戏他,他心里不愿意时,只要手脚接触了他的身体,就登时肿痛起来,百yào不效,非得去求那苗婆给点草yào不能治愈;所以辰沅永靖一带地方的女人,乃至讨饭的fù人,多有学会这种法术的。
又有一种极恶dú的咒诅法,比方有人和苗婆发生了恋爱关系,后来却负心抛弃了;那苗婆绝望之后,便去到一个极僻静的处所,跪了下来请神念咒;披散头发,一寸寸拿刀剁了下来,那男子就得发狂不省人事。再dú些,剁了头发之后,并且将左手指头也一节一节的剁去;那男子就得自咬、自掐、撞头磕脑而死。
又有一种咒诅术,找一条极雄壮的狗用链子锁了,穿麻衣、戴孝帽天天对狗磕头,诉说冤苦,求狗爹爹替他报仇;七日之后,设下极讲究的饭菜给那狗饱餐一顿,便烧起炭火来慢慢地把那狗炙死。狗被火逼得乱叫乱跳,这人便不断的磕头诉冤;炙得那狗奄奄一息时,才把链子松了。据说,狗死之后便去找定了那仇人,非制死了不可;并且有仇人一家都被狗的鬼弄死了的。这也是苗峒里传出来的一种报怨的恶dú法子,虽然免不了是妖魔鬼怪的事,究竟冶还可以平人心之不平呢!
却说长沙有一个开钓台(旧时指专门为私娼、嫖客接洽牵线的中介场所)的恶鸨,大家都叫他做易满太婆;在那时风气不曾开通的长沙,一班女人很不容易出门,一班纨裤恶少就更不容易有勾引苟合的机会。平常钓台上钓来的女人,无非是下等的烂污货,比jì nǚ都不如的(彼时湖南jì nǚ颇重视留客住宿)!惟有易满太婆手段极高,能够引诱有身家的女人出来做丑事;所以一班恶少趋之若狂,名气一天大似一天。被一位古板绅士虞幼文老先生知道了,便亲自去拜访代理臬司的季白眉粮道(官名,明清两代都设督粮道,督运各省漕粮,简称“粮道”),请访拿惩办。
虞老先生是季白眉的前辈翰林,湖南的绅权又是向来敬重的;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更是季白眉所痛恨,立刻发下牌票拿人。凑巧季大少爷正陪着一位中兴名臣南侯爷的侄少大人南为昭在签押房的对面书房里谈话,看见签稿家人拿著访闻公事进来用印;知道是拿办易满太婆,便和南为昭说了。谁知南为昭正是易满太婆的独一无二的上客!听了这信如何不心慌?即刻托辞出来,飞奔到易满太婆家里报信,又把易满太婆隐藏起来;及至臬台衙门的差,会同长沙府县的差来拿人时,扑了个空,只得把“易氏畏罪在逃”六个字覆命。
这时季白眉已经接到许多绅士和同寅(旧称,即同僚,指在一个部门当官的人)的信一百多封,都是替易满太婆讲情的;恰好钦命的正任臬台到了,季白眉只得装个迷糊;宕了几天,回了粮道原任,就不管了。官场的事,拿起来就重,放下来就轻;新臬台既然不问,那易满太婆自然又会在社会上活跃起来。
有一天,南为昭在王泉山观音菩萨庙里,看见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生得非常之美;跟着一打听,原来是一位候补老爷的小姐,因为母亲病了,特来求神的。南为昭便要易满太婆替他设法,易满太婆感激南为昭入了骨髓,设了许多计策,总之不得进门;便在那小姐住的邻近也租下一所公馆,装饰得非常阔绰;弄了个小孩,叫心腹人装做老妈子带着天天在右邻左舍顽耍,居然被他踏进了候补老爷的门!渐渐的就借着教做针线为由,将那小姐骗了过来,拿迷yào迷了,听凭南为昭戏弄。
及至那小姐醒过来,知道已经上当;因为不曾许配人家,就要求南为昭娶处回去。南为昭不肯,那小姐又甘心做小,南为昭也不肯;那小姐羞愤极了,回到家中写了一张冤单,当晚就一索子吊死。次日,候补老爷发现了女儿缢死的事,拿了冤单就去上抚台衙门,求抚台伸冤。
此时那位新臬台已经升任到别省的藩台走了,季白眉又署理臬台,当面受了抚台一顿申斥;那抚台便传中军带兵去拿易满太婆,亲自问了几句。因为南为昭对那小姐自称为东方穆;易满太婆承认引诱小姐,却耐着拶子(旧时夹手指的刑具)不肯供出南为昭来。那抚台只得请了王命,立刻将易满太婆斩首示众;而南为昭居然漏网这是前三年的事。
南为昭造下了这一个孽,每到热闹场中,忽然心头一静,使要受天良的谴责;每日夜深或清早,心头也要潮起这一回事了。一年多下来,就成了心病,精神恍惚,多疑多惧;有时自言自语,是个失心疯的样子。有人趁他清醒的时候劝他学佛,他也希望佛天保佑,解释这一回的冤孽;便借住在北门外开佛寺里,天天跟着一班和尚念经拜佛。又一年多下来,居然养好了这心病。忽然他的小儿子生了急病,上吐下泻,十分厉害;他的老婆何氏慌得没主张,只得请他进城去。
他急急忙忙的走到城门口,从晴佳巷口过身,忽然心中一动,又见那巷里一家门首火光熊熊;绕道进去一看,原来烧的是一堆纸钱。旁边另有一堆灰,尚有星星红火在那烧过的纸纹上乱窜,似乎还有字迹在上面;趁火光看时,只见寸来大小五个字是“yín棍东方穆”!上下文全瞧不清楚;登时吃一大惊!定神看那几家门牌,因为天色晚了看不见,只见一家贴着张堂名条子“浦市关”三个字。
他还在那里踌躇,他的用人催着道:“要关城了。”南为昭猛然省悟,匆匆进城回到家中。何氏正和郎中先生讲小孩子的病势,他便也坐下来听。谈不到几句话,只听得里面闹将起来,他便和何氏奔了进去;只见小孩子跳身坐在床顶上,张开口哈哈大笑。
何氏上前问道:“宝贝,你这是怎么了?”小孩子指着南为昭道:“你这问他,为什么要因jiān致死别人的闺女?”便又大笑连声道:“我今日总算寻着了!”又抽抽咽咽的哭起来道:“害得我好苦!”小孩子这么一闹,南为昭吓得呆了,何氏更慌了张;只有儿一声又一声的直哭,把个郎中先生吓得溜之乎也。
一家人正没做理会处,幸得他丈母何老太太听得外孙病了来瞧;见了这个情形,连忙叫人快去请法师,一面对着小孩子念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来。那小孩听得念佛声音居然闭目合掌,登时安静;何老太大便命人抱了下来,抚他睡下。何氏见小孩子安静了,记起小孩的谵语来,便扭住南为昭大闹说:“你这种禽兽!一定在外边造了活孽,所以害得我的儿子被鬼寻了。我只找你拼命!”这一闹,又闹得个人仰马翻。及至何老太太解劝开了;南为昭走到堂屋里坐下,撅起嘴巴,一声不响。
后来法师来了,敬神、收吓、退白虎,闹到天亮;小孩子果然清楚了,知道饿了,要吃东西。大家又忙着张罗了一回,因为耽搁了一夜没睡,都去歇息去了。
谁知南为昭的疯病又发了,并且发得一个与众不同!从前是自言自语,这回撬口不开;从前是斯斯文文,这回就动手动脚。本来他白瞪着眼坐了一夜,此时何老太太叫他去睡一会,他突然伸起手来,左右开弓似的只管打自己的耳刮子。何老太太忙问道:“你这是为了什么?”南为昭不答,拍拍的只顾打。何老太太便上前去攀住他的手,颤巍巍的喊道:“你又疯了吗?”
这一声喊惊动了何氏,慌忙走来帮着何老太太去攀南为昭的手,那里攀得住?何氏急忙唤了人来,大家捉住南为昭,把两手捆了。看南为昭的睑时,已经打得青红紫肿,口角里流出血沫来;问他时只是不答,歇了不多少时候又闹起来。手动不了,便提起脚朝石磉柱连环乱踢。大家扯住时,两只大脚指头已经碰断了;只得又把他的脚也捆起来,扛到床上放着,忙着去请郎中、请法师。
不多一会,南为昭踊身跌下地来,将脑袋在地上乱碰;大家救起时,已经碰的皮破血流;便又用一匹绸子,把他身子连床捆住。隔了些时,南为昭却将那舌尖嚼破,连血连ròu喷了出来;急忙撬开他的口角,用竹筷子勒住,还咬得吱吱地响。一时郎中先生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