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不是迂腐的人，见云国公柯岩如此不敬，不但没有恼怒，反而露出了笑容：“云国公这些年辛苦了，清水崖的意思是，您可以休息了。”陈平从腰间掏出一个瓷瓶，轻轻地放在云国公面前的书案上。
云国公竟然露出了微笑：“陈特使加入清水崖有多久了？”
“正式加入大约在去年冬季。”
云国公点头说：“年纪轻轻，一进来就成了特使，还被水门门主看中，真是后生可畏。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一下陈特使。”
陈平恭敬地拱手鞠躬，没有多言只是候着。
云国公问：“你加入清水崖，究竟是为了什么？”
陈平当即答道：“匡扶正义，结束乱世。”
云国公再问：“清水崖能结束乱世？”
陈平摇头说：“清水崖虽不能结束乱世，但它可以力助有德之君，一统天下。”
“有德之君？”云国公笑道，“这天下原本就是玄武大帝的，若不是林轩谋逆，又怎会陷入乱世。”
“林轩有罪，所以决不能让他得势。同样，玄武大帝陈睿思疏远贤臣，亲近奸佞，亦有罪，需择有德之君取而代之。”
“当今各路诸侯，陈特使认为谁属于有德之君。”
陈平断言：“尚未有。”
云国公苦笑道：“好一个尚未有。人活一世，就为了这种虚无缥缈之事？”
陈平想了片刻，答：“这个问题亦曾困惑晚辈许久。晚辈在晏国宫中生活是，曾坐井观天，以为普天之下，人们追求的莫过于功名利禄。可是后来晚辈镇压山民叛乱时，发现许许多多的山民竟然没有特别的追求，他们作乱的原因完全是听从族长的命令。后来我闯荡江湖，遇见了不少人物，这里面有大侠客c大义士，也有泼皮无赖c鸡鸣狗盗之辈，他们看上去各有追求，但晚辈发现其实大同小异。”
“侠客与小偷，追求竟然相同？”
陈平点头：“生在乱世，求的不过是活过的证明。”
“活过的证明？”云国公出神地望向窗外，盛夏已经悄然过去，院子里的树叶片片飘落。“我的证据早就随那年克儿牺牲，而灰飞烟灭了。”
陈平摇头说：“云国公的证据，并不局限于公子。”
云国公转过身，苦笑道：“当年犬子罹难，我本想一死了之，若不是蒙受清水崖召唤，不会多苟活这十多年。然而这十多年间，我不过是苟延残喘，勉强维持云国民众的生计罢了。”
“云国公绝不是苟活。”陈平有些激动地说道，“若不是云国公长袖善舞，安守马蹄城，这世上恐怕有会多上万的伤亡。”
云国公冷笑道：“那又如何，楚国来犯，还不是死伤无数。生在乱世，性命堪忧。”
陈平钦佩道：“云国公洞悉世情，在下佩服。然云国公对于整个乱世，恐怕有决定性的作用。”
“我？决定性的作用？陈特使不要拿老人家寻开心了好不好。”
陈平语诚恳道：“请问云国公，可曾想过为公子报仇？”
云国公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竟焕发出一丝仇恨的怒火：“日夜都想。”
陈平拿起刚放在书案上的瓷瓶，慷慨激昂道：“云国公为一方领主，勤俭节约，代民宽厚，决不穷兵黩武，然楚王林轩倒行逆施，无理由侵占云国全境，致使云国覆灭。老国公不忍心生灵涂炭，竟服毒自尽。天下诸侯当共聚一堂，群起而攻楚之。”陈平顿了顿，恢复了平静的语气说：“这幅讨贼檄文将在您逝世后，传遍玄武之地的大江南北。楚国，命不久矣。”
云国公接过瓷瓶，入神地端详着，半天才说：“你如此尽心竭力侍奉清水崖，是不是就为了扳倒楚国？”
“非也。”陈平说，“我的目的只在晏王。”
“你父王？”云国公不太懂他的意思，但也没必要搞清楚了。他将瓷瓶还给陈平，笑着说：“陈特使请放心，老夫不用服毒，也早就不打算苟活了。”
陈平接过瓷瓶，不解地说：“云国公，这药无色无味无痛”
云国公伸手止住了他：“我本就反对下毒，更在云国严令禁止炼丹制毒之事，又怎么可能服毒自杀。清陈特使放心，老夫一定会配合清水崖的安排，演好这场大戏。”
陈平恭敬地深鞠一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邵霆跟手下的刀笔吏琢磨了半天，才勉强写出云国公三条罪状，却都分外牵强。太子林赫读起来，不停地皱着眉头：“云国公真乃贤德之君呐，挖空心思也不过才罗列出三条莫须有的罪名。就说这第一条，国库空虚挥霍无度，你们知道为什么嘛？”
邵霆惭愧地点了点头：“他打开国库接济灾民。”
林赫点点头：“若不是为了保全你，我怎么也不肯诬陷这等贤良之士。等此事风波过后，你要好生安置云国公，让他老人家衣食无忧，颐养天年。”
邵霆亦感慨道：“殿下放心，末将一定尽心竭力，报答殿下的厚爱，也会好生安置云国公。”
“报——”刺耳的斥候声打断了邵霆，军人的天性提醒他有重要军情。邵霆二话不说，站起来就问：“是不是云国守军哗变？”
斥候跪在他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启禀将军，不是云哗变，而是云国公出事了。”
太子林赫一听，拍着桌子跳起来叫道：“快说，出什么事了！”
“云国公，悬梁自尽了。”
“什么！”太子林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邵霆倒没觉得有啥问题：“既然他已经死了，那云国也没必要奉还了。”
太子冷眼看着他：“奉还？哼，你呀，能不能动动脑子！立即整顿军队，加强城防。”
邵霆冷汗直冒：“殿下无需担心，我已经命令邵家军巡城了，只要有人敢造反，我一定弄死他！”
“造反？马蹄城地势低洼，易攻不易守，你需要提防的是外敌！”
“外敌？”邵霆更不放在眼里了，“殿下莫急，如今我大楚势如破竹，谁敢偷袭咱们。”
“偷袭？你进攻云国，逼死云国公。其他诸侯根本用不着偷袭，只要散步讨贼檄文，你邵霆变成了玄武之地，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邵霆一听，立刻慌了，忙跪在太子林赫面前，声泪俱下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林赫叹气道：“事到如今，也只有死守了。只可惜曹军师不在，要不然还能出出主意。”
云国覆灭，云国公自戕，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玄武之地。与这个消息一同传开的，是一篇慷慨激昂的讨贼檄文。檄文里痛陈楚王林轩的暴虐行径，痛斥他恃强凌弱，欺压小国，坑害百姓。檄文提到，云国覆灭后，重甲军在云全境内，烧杀抢掠，欺辱良妇。一时间，原本简朴而安宁的云国，竟然成了人间炼狱。檄文号召，天下诸侯与英雄，共聚一堂，讨伐暴逆，匡扶正义。
“愚蠢！糊涂！笨蛋！！”常益殿上，楚王攥着一份檄文，狠狠地摔在了金镶玉装饰的檀木书案上。“邵霆怎么能犯这种错误？太子怎么能犯这种错误！”
殿下站着兵部侍郎卢新济和布衣院监事归恒。卢新济说：“此次出兵云国主将是崔全武。原本君上选他，看重的就是他的沉稳和谨慎，谁知邵霆带使团与其汇合，而崔全武本就是邵霆的副官，邵霆有令，他不敢不从。据臣了解，马驰偷袭在先，邵霆行刺在后。臣以为，邵霆将军此举并无不妥，只是想不到云国公会为了一个老迈的将军而举国投降。”
“新济啊，孤问你，烧杀抢掠，重甲军干没干？”
卢新济一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归恒适时解围：“君上请息怒，据布衣院探听，凯旋后重甲军是有些放肆，但远构不成檄文中所写的如此恶劣。当然，邵霆将军的确有疏于管教之责。”
楚王缓缓揉着太阳穴，平息着内心的怒火。“此事甚为棘手，必须当机立断。”
卢新济刚才吃了瘪，现在必须找回来：“君上，治军从严，应当治罪邵霆，以息众怒。”
楚王瞥了他一眼：“治什么罪？”
卢新济想了想，坚定地说：“依大楚军法，纵容下属烧杀抢掠者，斩。”
楚王笑道：“你想斩了孤的先锋大将？”
卢新济周身一抖：“卑职不敢！”
“退下！”楚王痛斥道。卢新济转身就跑，慌不择步，险些绊倒在殿上。楚王强忍笑意，等他远远离开，才哈哈大笑：“这个卢新济，真有意思。”
归恒跟着笑道：“我看他是可怜才对。好不容易猜中了君上所想，说出来却被骂了一顿。”
楚王阴险地看着归恒：“怎么，我就这么想杀邵霆吗？”
“邵霆有勇无谋，身居高位而无德才，君上一直在捧杀他。”归恒真敢说话。同样的话若是让卢新济来说，肯定早就吓死他了。
楚王不怒反喜：“知我者归恒也。经过这件事，我算是对太子失望透顶咯。”
归恒说：“太子与邵霆素来交情颇深，出手力保也合情理。”
“虽然合情，却不是为君之道。当年孤就是看中邵霆和太子的关系，才大力晋升他。只可惜邵霆到底只是一员虎将，做不得领军人物。可是太子呢，任人唯亲，宠信邵霆。像这次云国公的事情，就应该当机立断，即刻斩杀了邵霆了事。结果呢，太子啥也没做，干瞪眼看着孤！”
归恒拱手问：“邵霆虽然该死，但现在却还不是杀他的时候。他若死了，太子必然与君上决裂。以现在我大楚的处境，内部绝不能乱。”
“瞧瞧，那个卢新济要是有半点你的眼界，也不会被孤骂了。”楚王闭眼想了想，做出了最终决断。“传孤旨意，凡参与欺凌者，斩；崔全武志军不严，斩。邵霆越权指挥，击十大板，贬官一级，罚俸半年。”
“遵旨！”归恒领命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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