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公馆后,从宝生第一次拿到她偷窥明芝见客,他们就防着她。梅丽闹那么一出,是明芝坚决将计就计,既然别人想把她引出去,那看看谁笑到后面。
“万一……早产了怎么办?”徐仲九反对。
“早生早好。”沈凤书派来接应的人躲在梅城已经很久,送信说盘查越来越严,他们搬来迁去的越来越难藏。若不是季家还有几个可靠的老佃农暗中相帮,只怕早被搜到了。明芝垂眼,唇角紧抿,“儿女天赐,命里有时就有。”
按陆芹说法,儿女是上辈子的债主,这一世来讨债的,还清了就没有了。上辈子欠得越多,这一世的缘分越深。她和明芝牵扯来得深,所以注定她要替明芝cāo心劳神。
起伏不定的痛苦中,明芝断断续续想起陆芹的话。陆芹生明芝时年纪还小,哭喊了一天一夜,生下来用老秤一称,好家伙!足有七斤八两。陆芹自个才八十多斤,小娘迸出个大娃,生完足有两个月不能下床走动,抬腿就痛得慌。
难怪都说孩子的生日便是母亲的受难日。
卧室的门被推开,徐仲九带着湿淋淋的水气进了房,他怕身上沾的血腥气冲撞明芝,从头到脚冲了个飞快的澡。
而明芝的变化,让他大吃一惊。
因为不放心,所以徐仲九对梅丽下了重手,前后才用半个小时就结束审讯。他下楼的时候明芝还是镇定自若的姿态,这会紧闭着眼,脸色涂了蜡似的泛黄,满额头的虚汗。要不是还在吐气吸气,他一定以为她晕过去了。
徐仲九嗖地蹿上床,连人带床单把明芝抱住了。
赶紧送医院!
他不管了。
明芝睁开眼,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侧过了头-徐仲九的大黑眼珠子快瞪到她脸上,里面亮晶晶的两大泡眼泪。她头往后一仰,咬牙切齿地喝道,“乱什么!”过了一会,她吐出一口长气,“放下。”
经过调养,徐仲九比刚出来时好得多,但身上仍是一把骨头。被他这么抱着,一根根戳痛了她。
徐仲九赶紧放下她,脱下衬衫裹住她肩上伤口,那里流出来的血把绷带全打湿了。他凑到她耳边,“吃点什么?”听人说女人生孩子得吃饱,吃够了才有力气生。
明芝摇摇头,不饿。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她双目炯炯看着他。他也会意,嘀嘀咕咕把刚才审到的东西告诉她。玩鹰的被鹰啄了眼,徐仲九管着几百个训练班出来的学员,没想到梅丽是内政部在中学发展的人员,任务是监视内部人员,所以被派来盯着他。会战后徐仲九这边几乎全员覆没,她所在的那条线也没好到哪,她被祝铭文控制住了。
果然是祝铭文。明芝了然地想,灭门之仇,姓祝的要把所有人统统除掉才解心头之恨。他们都猜到梅丽是祝铭文的眼线,却没想到她早就伏下了。回想徐仲九说“总得有人留下”,他难得的一腔热血,算是个笑话-上头一样防着他,哪怕他立了那么多功。
明芝讲不动话,捏捏他的手腕算安慰。
劲大概使得大了些,徐仲九皱出一张苦瓜脸,心里倒是高兴的,她痛,他陪她痛。
梅丽花了许多力气拉拢李阿冬,算成了一半,他有攀高枝的意思,却没决心和举动。日本人那里,不肯给他一个足够好的位置-早先观望的骑墙派,见日本人势如破竹打到武汉,贴过去的不少,李阿冬不够起眼。
徐仲九贴在明芝耳边低语,“这小子见风转舵,……”明芝闭着眼听,依旧坚持着她的呼吸大法。她手劲变大的时候他停下不说,用额头靠着她的额头,像要传过去力气。等她从一阵剧痛中过去,他才细声慢气又讲下去。
医生是早约好的。梅城的,祖上中医,医生自己在日本学的西医,带着大儿子逃难进了租界,家里老人、妻子、还有一儿一女死在日本人进梅城的时候。明芝找人把他儿子先送去后方,医生没了后顾之忧,很愿意帮明芝这个忙,他恨dú了鬼子。
得到传来的消息,医生悄无声息进了季公馆。经过检查,给明芝打了一针镇痛,胎儿还未入盆,幸运的是头已经朝下,眼下宫口才开三指,等开到十指就可以开始使力。yào物的效力发作得很快,明芝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房门开了关,关了开,徐仲九和宝生的低声商量传过来,让人安心。她养好精神就能使力,生下孩子才有力气了结这段时间的恩恩怨怨。
*
明芝睡了个把小时,睁开眼天光仍旧炫到发亮。她定了定神,把拟好的计划在心头过一遍,虽则冒险了些,但是条出路。窝在这里已经漫长一段时间,她也好,别人也好,都已经厌倦这样的生活。他们一个个肆无忌惮而精力旺盛,不发泄就会生事。明芝知道自己和手下们的疯劲,因此冷冷地对空气撇出个微笑。她是什么都不怕的。
宝生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鸡汤,用肩膀顶开门,侧身进了房。他收回脚,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防着万不得已要抢刀,医生不让他们给明芝吃喝,宝生强忍,终究不让产fù饿肚子的念头占了上风。
走到床边,他和明芝四眼相对。
面面相觑片刻,宝生赶紧放下碗,扶明芝半靠在床上,又给她身后加了个枕头,然后才觉出手上火辣辣烫出来的疼。鸡汤一直炖在灶上,还加了好些老参,从厨房端上楼有段距离,热气已经穿透毛巾传到手。
他搓搓手,看着自己的鞋嗡声嗡气地说,“你醒了?”被明芝黑幽幽的大眼睛一看,他觉出了自己的笨拙,“不喝汤就把参含着,补元气的。”
明芝也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仔细一想记起来,那会宝生娘替她做小月子,拿了两块大洋心下过意不去,炖了一只鸡做汤。宝生虽然馋,但咽着口水一口也没偷吃。那时候要是能把孩子生下来,这会应该学会端汤递水了。
“疼不疼?”听不到动静,宝生抬头看她。
到明天早上还生不出来就开刀,这是明芝设的最后限期,但她实在不愿意肚子上拉一刀。带着刀口跑不快,她不想成为自己人的负累。
“怎么样了?”明芝闭着眼睛问。这么大的动静,又离巡捕房那么近,法国人哪怕做样子也要过问一番。宝生凑过去,叽叽嚓嚓把外头的情形告诉她。
闹成这样,法国佬也没拿出章程,宝生对他们颇为不满,心知他们不敢得罪日本人。但平时孝敬没少,用得着的时候却一味推托没个担当,自认有肩膀的小吴老板看不上这种人。
明芝哼了声,却没发表意见,抬抬手示意宝生说别的。
徐仲九跟纸片人似的无声无息进了房,瞧见宝生半跪在床边,室内飘着带了苦涩的香气。他在床边坐下,握住明芝的手。
徐仲九的手腕上有圈明显的红肿,是明芝先前捏出来的。
明芝睁眼看了看他,抬手对汤碗一指。徐仲九摇摇头,但在她一瞪之下服了软,端起来小口、小口吹凉气,过会尝了口,觉得冷热适度送到明芝嘴边。明芝就着他的手把整碗汤喝了,闭上眼接着养她的精神。
好戏都在夜半黎明。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夜深人静,yào效过去疼痛回来盘踞了明芝的身体。
一波又一波,让人不得安宁。但最初的惊惶已经过去,她沉默寡言忍受着,像要从天花板上看出花。冰凉的汗慢腾腾的往外沁,在额头,在脖颈,然后缓缓汇到一起,顺着头发淌下来。
在苦痛中明芝找到一点排遣的内容,她在猜测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照胎儿折腾的劲头像男孩,但明芝希望是女孩。她如今这样了,但心底对是非黑白还有个数,知道怎样才是好的。如果是男孩,她怕他受徐仲九的影响,长成一个彻底的坏人,而女孩跟妈妈相处的时间多。她有钱,也年轻,有足够的精力把孩子养成真正的大家闺秀。像友芝那样,就很不错。
但是,也许再也见不到友芝了。
明芝模模糊糊地想,随即把这个念头狠狠踢出脑海。友芝在大洋彼岸好好的,至于她,也不会有事,她完全可以带着男人孩子和钱远渡重洋。
想到她的钱,明芝眼睛透出了亮色,足够挺着腰杆给孩子一份好日子。
宝生凑上来,“喝点水?”
明芝摇头。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轻快而坚定地说,“出去!”女人生孩子,除了医生别人都帮不上忙。
宝生并不顶嘴,悄悄退了下去。经过徐仲九的时候,他颇为有意提腿一脚踹醒闷头大睡的男人。但一念之间,宝生又收了回来,这种时候闹岂不是伤姐姐的心。他在另一张沙发坐下,一边磨了几下牙,一边闭目养神,因此没发现徐仲九微微睁开眼朝他看。
凌晨三四点,医生又替明芝做了回检查,发现差不多了,开始准备动手。剪刀,镊子,跟不锈钢手术盘相碰发出冰冷的声音。然后他掏出盒金针,给明芝一一扎上。
明芝见他似要开门出去,提声问道,“你去哪?”
她嗓音嘶哑,医生没听清,回身过来又听她问了遍才答,“叫他们给你准备点吃的,吃完可以使劲了。”明芝肚子沉沉地下坠,闻言直截了当地说,“不饿,赶紧生。”
医生对明芝的所作所为有点数,知道她不是平常女子,也是一笑,“好。”
真能使劲倒好得多了,明芝也不害羞,听着医生的指挥用力。无奈这孩子在关键时刻留恋起了母体,每每到已经看见头发了又缩回去。如是者反复多次,明芝满头大汗,很想抢过刀来一把剖开肚子把孩子拎出来打屁股。
医生见势头不对,连忙喂明芝喝下半杯温开水,“一会我帮你按着肚子推。”想想他又说,“就是痛了点。”
明芝闭了闭眼睛算回答。
医生忙得满头大汗,终于在把明芝的肋骨弄断之前,合力把小东西推了出来。
五斤不到的女娃娃。
一时间医生顾不得擦汗,先把小家伙给明芝看。虽然没足月,但已经长成了人样,眉清目秀看得出是个漂亮孩子。医生断言,“像爸爸。”明芝盯着放在枕边的孩子看,没认出这团红乎乎的小东西哪里像徐仲九,鼻子挺高,双眼皮,眉毛淡淡的两撇,闭着眼,嘴翘着,好像对自个的提前降生挺不满意。
慢!明芝突然想到件要命的事,“她怎么不哭?”
医生正在处理后续,伸头过来看了看,“好着呢。”
明芝看着也觉得挺好,但不哭总归不对。她迟疑着问,“不是说……呱呱落地?”
医生便停下,把孩子抱起来轻拍几下。懒孩子勉强张开嘴啼两声,又被放回明芝旁边。明芝看了会,又急了,“这……是胎记吗?”女孩子家家,不说长得美,脸上有胎记就艰难了。
小东西腮帮上有块指甲大小的红印,医生伸指一抹,没了,轻描淡写,“血渍。”他是梅城名医,亲自接生的活却很少,但眼下这种情形他不帮明芝谁会帮?天早变了,不是从前的世道。他们没跟他说他们的打算,可也没特别避着他,猜也猜得到,不想替日本人做事就得跑。
“几点了?”明芝突然又想起得帮孩子记着生辰时刻。
医生看了眼钟,“卯时。”明芝用指头轻轻戳了下小东西的脸,“算你会挑时间。”没坏大家的事。
小东西努力抬了几下眼皮,最后勉强打开条缝,数秒不到又合上了。她朝左、朝右呶嘴,没得到想要的,猛地张大嘴哭了起来,把明芝吓了一跳。
这孩子,说哭就哭,嘴张得快比脸大。
医生忍着笑,给婴儿唇上抹了一点水。小东西抿抿嘴,发现不是自个要的,哭得摇头甩胳膊。明芝盯着医生的一举一动,把孩子揽到怀里。她这会肚子是丝毫不疼了,心道难怪人家说养孩子是十月病,生下来就好。
“抹点大黄去胎dú。”医生不慌不忙,“可以给她喂nǎi了,我去让做爸爸的进来。”
孩子是生下来了,明芝还没有荣升为小东西粮食储备的觉悟。不过在所受过的中式或西式教育中,都有哺rǔ的明确概念,所以不用再讲,她也明白过来,孩子这是饿了。但要当着徐仲九的面给孩子喂nǎi,明芝莫名觉出羞涩。她绷着一张脸,“不用,一会我叫你们。”
天没全亮,只透着曙光,明芝听到外头压着的话语声和笑声。
一刻钟后,徐仲九拎着食盒,试试探探进了房。房里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床上只有小东西,明芝已经起来,衣着整齐坐在梳妆台前。
“你……不要你的腰了!”徐仲九听人说过,产fù得躺,不然落下月子病,以后动不动腰酸背痛。明芝并不理会,“有什么吃的?”徐仲九把食盒放在桌上,端出一大碗鸡汤,里面下了把碧绿的小青菜,还有一碗红糖鸡蛋,是标准的产fù伙食。
明芝眼皮干巴巴地发涩,连张嘴都觉得累。她也不是很饿,可不知哪来的精神气,支撑着吃掉鸡蛋和青菜,汤却没喝。怕nǎi水来得太急太多,路上不好走。
一顿饱餐后,她看向床那边的父女俩。
徐仲九不敢抱那团软乎乎的小东西,弯着腰凑在床边有滋有味地打量她。刚出生的小婴儿,稍稍尝了点母rǔ就饱了,闭着眼鼓着小嘴。
“我说,她怎么像在运气?”徐仲九疑惑地问,难道女儿天生是个练家子,出生就懂得憋劲?明芝是见过灵芝小时候样子的,忍住笑打开蜡烛包解开尿布。徐仲九见到“黄金万两”,不由倒退三步,随即回过神,这会可是该他干活的时候,赶紧凑温水拿毛巾。
等把小东西洗得干干净净,又学西洋做法喷上一层爽身粉弄得香喷喷的,徐仲九把女儿抱在怀里认真端详,得出和医生同样的结论,“长得像我,瞧这眉毛鼻子嘴巴。”他抬头对明芝微微笑,“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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