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姑娘既然知道我思念笺儿,必然也知道我对水姑娘并无敌意。”花慕容的眼眸从水云笺的碑文处移向水云轩道:“那么,水姑娘昨日杀我袖花阁两个人,你觉得我该怎么算?”
“花阁主,你也曾领兵南征北战,你可曾到过漠北,黄沙漫漫埋忠骨,当你领略过放眼望去四野尸骸遍布的景象,就会觉得须臾间死上一两个人,算不上什么大事。”水云轩云淡风轻地说着,她看着妹妹石碑上所写“爱妻水云笺之墓”,继续道:“花阁主既然将妹妹的墓碑立在这秣马山畔,心中不是依然将水家放在特殊位置对待么?更何况,我觉得花阁主应该是比云轩更加对杀戮司空见惯了的人。”
花慕容闻言唇边莞尔:“水姑娘既然如此说,如若花某再追究,确显得小气了些。况看在亡妻的面子上,昨日之事花某也只好作罢。”然后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水姑娘或许不知道,我爱笺儿爱到了什么程度。秣马山顶崇音寺中尚供着亡妻水云笺的排位,花家的家谱中亦是有笺儿的名字在册。笺儿是我昭告天下、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将笺儿的墓碑立在此处,是因为她生前最想要拥有的就是自由。而这秣马山湖畔,恐是她这辈子最自由的时光。”
花慕容眼前浮现出五年前他与水云笺策马飞驰在秣马山麓的画面,在秋日艳阳下,同坐在一匹马背上两个白衣少年少女的身影,恣意地掠过波光粼粼的湖面。
“何况,这只不过是笺儿的衣冠冢,”他停下来,又是长长地叹气,停顿持续了很长时间,鸢萝花迎风轻轻摆动,雪无声地落下,白雪覆盖的坟前,是两个人冗长的沉默。“笺儿的遗体,早在五年前的今天,就已经丢失不见了。有人偷走了笺儿的遗体,又留了一个假的尸首给我。”
“怎么会这样……”水云轩喃喃自语,言语中似像是在探究什么,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求证什么:“丢了,丢了么……”
“她活着的时候,我不断地猜忌她,从来没有待她好过,她死了,留给我的最后的遗体,我也没能守住。”花慕容长长地叹着气,声音已经痛苦到极点:“是花慕容无能,这五年来我不停地寻找,可惜我找了笺儿五年,竟是徒劳。”
水云轩缓缓转过身来,秋日的雪将秣马山脉渲染成茫茫一片白色,也将眼前人披着白色狐裘斗篷的肩膀染白。他的肩膀很宽,那是一个足以撑得起天地的英雄的肩膀,可如今那肩膀落满积雪,孤独而寂寥。水云轩望着眼前人,淡淡道:“花阁主不必过分自责,我水云轩这一辈子只爱我自己,从未爱过旁的人。她虽是我同胞的妹妹,云笺的死,对我而言,与他人无异。”
花慕容看着水轩:“当年要杀我是你,总不是她。我花慕容这辈子没爱上过什么人,于笺儿,我这辈子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子,于是便处处留意,处处小心,怕自己真的爱上她,怕自己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怕自己会受到伤害,怕自己会掉进温柔乡里,怕殃及四面楚歌的锦城。”他无可奈何地苦笑着:“当年笺儿她处处为我,我却处处算计她。她为我解了身上的毒救了我的命,我却亲手下毒杀死了她。当年与北地大军一战,出征前她曾拦住我,说要与我云游四方,浪迹江湖,我却终是辜负了她。”
“水家也好,云笺也罢,江湖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水家之所以会任人宰割,水云笺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家道中落,计不如人,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水云轩看着眼前竖在雪地里的剑,淡淡道:“我杀了你弟弟,你杀了云笺,这世上的事情,本来就公平的很。”
花慕容蹙着眉,狭长的眼中星辰陨落,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堆满痛苦:“在这血染的江湖中,过往种种,恩怨情仇或许难以理得清楚,可是我花慕容,确实在是对不起笺儿。”
雪花从天空深处匆匆落下来,从水云轩眼前的伞沿匆匆落下去,她握紧了手中的伞柄,目光穿过花慕容被落雪染白的肩膀,看着白色冰封的湖面,冰面上积雪如山峦起伏。
花慕容继续道:“这五年来,我没有一刻停止过对笺儿的思念。我不愿意相信她死了,却又没有一刻忘记过她死在谁的的手里。”
“阁主的心情,水云轩未必不懂。”花慕容最后一句话说罢,水云轩手中的伞倏然动了一下,她倏然抬眼看着花慕容,耳边回荡着他的话。
水云轩的眼中,染着深深的震动和痛楚。
我不愿意相信她死了,却又没有一刻忘记过她死在谁的的手里。
对水云轩来说,五年前的今日,云笺若是没死,那么死的就是她。她当日默许了云笺的交换,也相当于间接杀死了云笺。
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花慕容内疚和自责,五年来她同样一直在辗转反侧,云笺是她至亲的同胞妹妹,这五年来,她的内疚和自责,不会花慕容少。
许久之后,她复又望向冰封的湖面,缓缓道:“笺儿死后,我虽然会觉得心痛,可白日里我却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可是,三个月过后,我开始整夜整夜的梦到她。我不止一次梦到过儿时的事情,梦到暮色四合,炊烟袅袅,我煮好了饭坐在家门口等她。我梦到我扎着儿时的发辫,穿着最普通的粗布麻衣,坐在门口的石板上等她回来。可是直到日头西斜,大雁归巢,直到月满西楼,万家灯火,直到夜入三更,家家关门闭户,街上不见半个人影,她还是没有回来。”
她撑伞的手微微地抖着,伞下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眸上乌黑浓密的睫毛亦在轻轻颤抖:“我却仍然在掌着灯,一个人守在漆黑的夜里,等着她回家。这样整整两年,我的梦中日复一日,不断地重复着等待她回家的画面,每日清晨醒来,眼角枕边,都满是泪水。”
寒风料峭,撩起花慕容白色的狐裘斗篷,也扬起水云轩单薄的红色衣袍。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水云轩,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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