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房里只剩下独孤败和影独孤败。他们相对坐着，看着对方，一言不发。他们的动作都一成不变，像是对方的一个镜像。良久，他们的脸上同时展露出了笑容。
影独孤败站起身，朝窗外望去，缓缓道：“真没想到，这样的混沌之地也被你弄成了这样一个好去处。”独孤败唆了一口茶，悠然道：“只要心中有景，何处不是春暖花开；只要心中有爱，何时不是安乐自在。”
影独孤败笑看着他，问道：“你何时改了喝茶？”独孤败道：“因为喝酒伤身，而且既无闷心事，又无挚友在，我何必喝酒。”影独孤败问道：“现在呢？”独孤败道：“现在当然要喝酒。”影独孤败拍掌称道：“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希望不要令我失望。”
独孤败变魔术般从床架下面取出了一坛酒，拍开了封泥，登时就有一股香醇的气味扑鼻而来，竟像是春泥一般的味道。影独孤败酒瘾大起，赞道：“好酒！”独孤败慢慢给两人各斟了一杯酒，说道：“七年的陈酒，庆祝七年后的重逢！”
“尽饮此杯！”
两人碰了一下酒杯，各自咕嘟嘟地喝了。两人都是酒中豪杰，你一杯我一杯，很快解决了一坛子酒。这时，欧阳青青和陆云双也整顿好了菜肴，又盛上米饭，入席吃了。
饭后，独孤败跟影独孤败对望一眼，心领神会，一齐进了书房。
影独孤败的目光一下就落在了独孤败的腰间剑鞘之上，也不避讳，问道：“你还带着剑？你还能用剑？”
独孤败右手是被影独孤败亲自废掉的，右手又是被天弃之人疯狂诅咒的，他怎么还可能用剑？独孤败一笑道：“配着剑，我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男人！”
影独孤败点了点头，十分赞同独孤败这话。影独孤败又笑着道：“这口剑的滋味想必已变了很多。”独孤败也点了点头，道：“剑早已不苦。”
叙旧了一番之后，影独孤败终于开始了正题，说道：“你当然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所以请你带着尊夫人离远一些，可以暂且先到人界去安顿。”
独孤败道：“你是想要一个人去面对无量劫？”影独孤败笑了笑，道：“你的手已无法用剑，这一次，必须由我来面对，我也想成为英雄，自己心中的英雄。”
独孤败朝椅子上懒懒地躺下，缓缓地问道：“你是认为我已废掉？”
影独孤败朝着窗外看去，院里的小鸡正在扑腾着翅膀，他漫不经心一般地道：“人有时候毕竟不能逞强，你自己也说过，这次劫数应该由我来解决。”
独孤败忽然起身，走到了影独孤败面前，直盯他的眼，道：“可惜你并不是真的无量劫子！”
影独孤败浑身一震，脸色立时变白，道：“你什么意思？”独孤败道：“我的意思是你只不过是无量劫子的影子，我才是货真价实的无量劫子。所以你去了也是白去！”
影独孤败忽然展颜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事。你当真是想糊弄我？别忘了，我可是跟你一样聪明的。无量劫子只是十圣派定的有望度过无量劫的人选，并不是机械的寓言中的救世主。这个位置，应该是能者居之。每个人都可以是无量劫子！”
独孤败忽然也笑了，说道：“我们多说无益，因为你我都能了解到对方的心理是不可动摇的。幸好我还有一个解决的法子。”
影独孤败问道：“什么法子？不会是想要跟我并肩作战？那样可不好，在那种级别的战斗里若是两个人面对只会相互影响而已。”
独孤败从腰带里取出了一枚铜钱，神秘地说道：“是这个！”
影独孤败眉头一紧，似在苦思，而后忽然明悟，道：“你是说要靠抛铜板来决定？”
独孤败点头道：“无量劫是天劫，我们谁去最好还是听听天意。”
影独孤败自嘲地一笑：“有趣！没想到，关乎六界的存亡，到了你我这里，变得是如此的儿戏。”
“不过我更愿意称这样的儿戏是洒脱，”独孤败朝影独孤败看去，并以目光相询，“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影独孤败点头道：“不过要由我来抛。”独孤败道：“随便。”
随即两人并肩走入了院子里，影独孤败接过铜板，猛力一抛，铜板就冲向了高空，从下往上望去只见越变越小，成为黑点，最后消失不见了。
独孤败这才道：“我们还没定哪一面代表什么意思呢？”
影独孤败道：“不急，时间还很充足。”他说的确不是假话，虽然是随意一抛，但估计没有一炷香的时间，铜板是不会落地的。
独孤败想了想，道：“你是客我是主，客随主便，便有我来定夺。有字一面朝上便是我去，无字一面朝上就是你去。”
影独孤败点头示意赞同，而后道：“有你才有我，所以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你可以跟欧阳青青在人界过快活的日子，顺便就算把剑圣陆庄主接手了我也不会在意。”
独孤败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说什么话呢？好像必定是你去一样。”
影独孤败得意的笑了，伸出自己的右手手掌，看着它，说道：“你不知道我这只手已变得多么神奇，简直可以随心所yù。方才我抛铜板的时候，就暗自注定了它必定是无字一面朝上的。本来你要定夺我还有些担心，不料你自己选了有字的一面。”
独孤败毫不动容，说道：“事定尤须待阖棺，谁能笑到最后可不一定。”
影独孤败还是自信地微笑着举着手道：“你不可能怀疑这只手的灵巧，你原本也有一双这样举世无双的手。所以，你没戏！”
独孤败还是面不改色，缓缓地抬头望天，大声说道：“可是比起相信你的手，我更相信有奇迹。”
“人定胜天，这世上的奇迹本就是人为。所有的奇迹都比不上我这一双手。”影独孤败很是有自信，自信得狂妄。
狂妄而刚愎自用，是每一个有本事的人不可避免的缺点。那些看似谦恭的强者，所谓的君子之风，也不过是在压抑真xìng而已，从头到脚尽展现了自己的虚伪。
还好，无论独孤败，还是影独孤败，都不是这样的君子。
独孤败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天，眼睛里的光明充斥，却别有一丝令人不觉的狡黠。
影独孤败显然没有注意到独孤败的狡黠。
终于，半空里可以看见芝麻大小的黑点。黑点越变越大，终于“刷”地落地，小小一枚铜板高速之下带动的气流也使二人衣袂飘飘。
铜板方一落地，独孤败一脚就踩在了上面，谁去应对无量劫的结果也被独孤败踩在了脚下。
影独孤败微微有些变色，道：“你是想反悔？还是要做小动作？”
“我哪敢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我独孤败又岂是轻易反悔之人？”独孤败脸本来严肃，忽然又变得温和，问道，“在揭晓答案之前，告诉我，狼人还好么？他找到燕夕没有？”
影独孤败失笑道：“我还真是低估你了，你果然是个好师父。我最后见狼人是在三年前，那时燕夕已经大肚子了。这样的结果你满不满意？”
“我实在高兴，不过抱歉……”独孤败话锋忽然一变。
影独孤败额上忽然出现大量的冷汗，急忙用拳头捶自己的头，声音一下子也变得虚弱不少，道：“你做了什么？酒里……”
话还没完，影独孤败就忽然晕倒。
独孤败对着倒地的影独孤败诡诡的一笑道：“酒里的迷yào是我苦心配制了七年才配制成功的，是专门针对我们两人体质的。而菜肴中的笋子则是解yào，偏偏你我都不喜欢吃笋子，我今天却破天荒的吃了一片。方才跟你赌铜币的正反面，只不过拖延时间以使yào效充分发挥而已。影兄，要跟我这种资深混蛋比耍赖，你可还差得远呢！”
过了一会儿，欧阳青青走进了院子，抓住独孤败的手，问道：“你一定要去？”
独孤败点了点头，问道：“剑圣姐姐呢？”欧阳青青也配合独孤败的神情神秘的一笑，道：“睡了。”独孤败再次满意地点头，道：“你现在应该立即送他们走。”
欧阳青青眼眶很红，拼命忍住泪水，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眼泪只会令独孤败更加难以割舍，会成为他心里的负担。
所以她只有噙着泪，默默点头。
独孤败搂住她，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多谢你，这七年，是我生命里最快乐的七年。多谢你，在天下弃我之时对我不离不弃陪在我的身边。还要多谢你，尊重我的选择，同意我去面对劫数……最后多谢你，因为你真正了解我……”
第二十八章 天何言哉
苍茫混沌，浩海烟波，须弥山海。
山根有泉，可映出世人内心的yù念，那便是无量劫的源头。紫黑色的泉水咕嘟嘟冒着气泡，发出阵阵bào裂之音。那里面的紫泉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六界的负位面物质，待泉水喷涌而出，就能通过虫洞渗入各大位面以及六界之内，跟六界的位面中和，使世界无声消弭，重归于一片原始的能量。而原始的能量，飘dàng在须弥山海，亿万年之久才会生成新的世界。
相比六界繁荣的时刻，那毫无声息毫无生命的混沌时刻要漫长得多。故此，生灵出现存在的时期，只是一个极短的瞬间，宇宙绝大多数时间都处在寂灭之中。
万千生灵，不过是浩茫宇宙中的一个轻微偶然的因素。以这样的偶然渺小，即便倾尽无限生灵之力，也实难反抗须弥山海诞生的浩劫。
以卵击石，飞蛾扑火，取败之道，却永远有人愿意这样做。
正因为还有这样的人，所以生灵才能从亿万次的灭绝中走出，再次重生。这样的人不多，独孤败正好是其中一个。
现在他面对着紫泉，俯身照耀，水面上登时映shè出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面目极其丑恶狰狞。独孤败一笑置之，他并不否认每个人内心深处都蕴含着可怕的黑暗，但终有些人，一丝光明尚存。
这偏激灭世的泉水，只能照出偏激的一面，正人衣冠都原闲不够。
独孤败孑然而立，平静地就像是不起波纹的湖水。
紫泉的水面翻腾，升起层层烟霭。响了少时，泉水变得澄净，那些烟霭，却袅绕四处，迟迟不散。
咕嘟嘟！
泉水上涌，很快就湮没了独孤败。独孤败仍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没变，还是那般的淡然。那些泉水涌来，却在他身周形成一个真空地带，接着，四面的泉水形成了无数面冰镜。
镜面光滑，四面包裹，层层叠叠，各面冰镜之间成微小的小角度，连接一起环绕着独孤败。立时，那些冰镜里面，都映出了一副副的画面，每一个画面内，都是不同的独孤败。有的独孤败在浴血搏杀，有的独孤败在清冷处无眠望月，有的独孤败在和莫逆谈玄论道，有的独孤败以剑指天，骂其昏昧，有的独孤败在尽享温柔，有的独孤败沉溺酒乡……
独孤败面对这些镜像，毫无所动，就像是对他人的故事一般，漠不关心。忽然，他正前方的镜面里画面一闪，登时成了一只魔头，千手千足，若蟹横行，这样的怪物，丑恶无比，却长着独孤败的面孔，还有尖尖的长牙，平添凶恶。
独孤败对着镜面里的怪物说道：“你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强。”镜面里的怪物桀桀怪笑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无量使者，我无所不是，同时全都不是。”
独孤败微笑道：“我只能肯定一点，你并不是不可战胜！”
镜面中的怪物露出诡异的笑容，道：“就算胜了我，你还是得葬身泉内，何苦来？”
“或许因为我早该死了。”独孤败面色肃然一变，“何不现身一战？”
“哈哈哈……”那怪物狂笑着道，“因为我要最后一个灭你，将你困在此处，让你眼睁睁看着苍生毁灭，那就是对你最好的惩罚！”
独孤败道：“你困得住我？”
怪物道：“你想试试？”
独孤败道：“万相由心生，镜中皆虚幻。”
怪物道：“万魔由心生，心魔不灭，不得自由。”
独孤败道：“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怪物道：“佛即是魔，魔即是佛。”
独孤败道：“不生不灭，不净不垢。”
怪物道：“无名，万物之始。”
独孤败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怪物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的色彩一时明亮起来。”
独孤败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怪物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独孤败道：“功成身退，天之道。”
怪物道：“诡辩的小儿！”
独孤败道：“胡说的使者！”
良久，各自沉默。忽然，怪物大笑三声，那所有镜中的影像皆消失得无影无踪。独孤败对着冰面一笑道：“我本就没有影子。”
冰面里传来飘渺的声音，说道：“你若妄动，必定迷失在三千浮游世界内，谁也救不得你，叫你尝那永世孤独之苦。”
独孤败自嘲笑道：“我从来孤独。”说着，毅然朝前迈步，那镜面竟似虚无一般，被独孤败直接穿透了过去。
穿过镜面后，仍然是无尽的镜面围绕着自己，独孤败随意顾盼，又随意走入了一面冰面之内。渐行渐远，景物仍是未改，仍是层层冰面。独孤败不焦不躁，一意孤行，毫不懈怠。
穿行良久，陪伴的，只有渺远的孤独。独孤败的脚步不曾停，心不曾停，继续寻找远方。终于，在一块冰镜之内，发现了一个人。这人身裹毡裘，整个人藏在里面，畏畏缩缩，难辨外貌体型。
这人说道：“何苦迷失？自寻死路？”
独孤败道：“若不迷失，怎能见你，无量使者。”
这人竟不否认，一动不动，以沙哑的声音道：“你有三败，我有三胜。”
独孤败道：“愿闻其详。”
无量使者道：“英雄孤胆，苍生同弃，此乃一败；自陷绝地，双手齐废，不能使剑，此乃二败；背天而行，不知天高，此乃三败。孤顺天而为，代行天道，此乃一胜；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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