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谢圣婴 > 14 情信
    一天傍晚,毛少华陪着谢圣婴在房间谈话。天黑下来了,话题也变得严肃起来。他们提到了无限和生死的问题。相对于他俩的情话来说,这个范围要广阔得多了。谢圣婴哀叹自己的孤独,毛少华听了,自然而然地接上去说,她并不像她所说的那么孤独。

    “不,”她摇摇头,“这不过是些空话。各人只顾自己活着,没有一个人关心你,也没有一个人爱你。”

    两人静默了一会。然后,毛少华紧张得脸色发青,突然说了句:

    “那么我呢”

    谢圣婴兴奋地跳起来,抓着他的手。

    门开了,两人往后一退。原来是母亲拿茶点进来了。毛少华随手抓起一本书看着,把书颠倒了都没觉得。谢圣婴低着头做针线活,把针都扎进了手指。

    整个黄昏他们再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们也怕有这种机会。母亲想到隔壁房间去找件东西,谢圣婴这回一反常态,竟抢着替母亲去拿。而她一出去,毛少华就走了,也没向她告辞。

    第二天,他们又见面了,双方都急于把昨晚打断的话题继续下去,可是不成功。机会倒是很好。他们一起在花园里散步,自由谈话的机会真是太多了。但毛少华没法开口,他为之懊恼极了,干脆什么也不说。谢圣婴假装没在意这种沉默的气氛,可是心里很不高兴,并且在脸上表示出来。等到毛少华非说几句话不可的时候,她冷冰冰地听着,使他几乎没有勇气把话说完。他们都以为误解了对方的感情,甚至怀疑昨天的一幕是不是在做梦。

    散完步了,时机也过去了。

    就这样过了一星期,谢圣婴恼着毛少华,毛少华也怕单独面对谢圣婴。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冷淡过。

    这天晚上,谢圣婴独自待在客厅里。为了解闷,她揭开了她的钢琴盖,弹起了莫扎特的小奏鸣曲,这也许是所有音乐中最美的作品了。弹完以后,她就坐在那里想心事。

    忽然,她仿佛听见园子里有人在走路。不会是她的父母,他们出去了;也不会是张妈,她已睡了。

    当时是晚上十点钟。客厅里的窗板已经关上,她过去把耳朵贴在窗板上面倾听。仿佛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并且走得很慢。

    她连忙上楼,回到她的卧室里,打开一扇小窗,朝园里望去。那正是月圆的时候,能看得和白天一样清楚。园子里却没有人。她又打开另一扇窗户。园里毫无动静,她望见街上也和平时一样冷清。

    谢圣婴心想,是她自己搞错了。她自以为听见了什么声音,其实是莫扎特那首让人心醉神迷的钢琴曲所引起的错觉。

    她不再去想它了。并且她生来就不怎么知道害怕。在她的血管里,流淌着那种闯荡江湖的血液。她骨子里有一种粗犷勇敢的气质。

    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常升起。谢圣婴穿好衣服,下楼走到园里。她绕着园子,踏着沾满露水的青草,慢慢地走着,像个梦游人似的。一种无来由的伤感情绪渐渐控制了她。

    在靠铁栏门临街的地方,有一条石凳。为了挡住人们好奇的视线,在石凳旁边,栽了一排千金榆。但是,严格地说,一个过路人如果把手臂从铁栏门和千金榆的缝里伸过来,仍能伸到石凳上面。

    谢圣婴走到了石凳前。正待坐下去时,她发现石凳上放了一块相当大的石头。这是之前没有的。谢圣婴望着石头出神,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她想这块石头决不会自己跑到坐位上来,一定是什么人放在那里的,一定有谁把手臂从铁栏门的缝里伸进来过。这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让我来看看。”她说道。

    她搬开那块相当大的石头,下面出现一件东西,仿佛是一封信。

    那是一个白信封。谢圣婴拿起来看,正面没有姓名地址,背面也没有封印。信封虽然敞着口,却不是空的,里面露出一张纸。谢圣婴伸手到里面去摸。这已不是好奇心,而是疑惑的开始。她把信封里的信纸抽出来看,上面写了几行字,笔迹俊秀清雅,让人感觉很舒服。

    谢圣婴想找一个收信人的名字,没有,想找一个签名,也没有。这是寄给谁的呢也许就是给她的,因为它是放在她常坐的凳子上的。是谁送来的呢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力把她控制住了。

    她想把她的眼睛从那几张在她手里发抖的纸上移开。她望望天,望望街上,望望那些沐浴在阳光中的刺槐,以及在屋顶上飞翔的鸽子,随后她的视线迅捷地朝下看那手稿,并对自己说,她应当知道信里写的究竟是什么。

    她默念道:

    把无限压缩到一个人身上,再把这个人延伸到无限,这便是爱。爱,便是向群星膜拜

    灵魂是何等悲伤,当它为爱

    而悲伤不见那唯一充塞天地的人,这是何等的空虚

    爱是灵魂的组成部分。爱和灵魂是同一本质的。和灵魂一样,爱也是神的火种;和灵魂一样,爱也是不可腐蚀的,不可分割的,不会涸竭的。爱是人们心里的一个火源,它是无限期c无止境的,任何东西所不能局限,任何东西所不能磨灭的。人们感到它一直燃烧到骨髓,一直照耀到天际

    当爱把两人溶化并渗透在神圣的一体中时,他们才算是找到了人生的秘密,他们便成了同一个命运的两极,同一个神灵的两翼。爱吧,飞翔吧

    何等大事,被爱何等更为重大的事,爱心因激情而英雄化了。除了纯洁的东西以外,心里什么也没有了;除了高贵和伟大的东西以外,它什么也不依附了。邪恶的思想已不能再在这心里滋长,正如荨麻不能生在冰山上。崇高宁静的灵魂高踞青天,镇压着人世间的乌云c黑影c疯狂c虚伪c仇恨c虚荣c卑贱

    人间如果没有爱,太阳也会熄灭。爱得更多一点吧。为爱而死,便是为爱而生。爱吧在这苦刑中,有星光惨淡的乐境。极苦中孕育着极乐

    谢圣婴在读信时,渐渐进入幻想。当看完最后一行时,她再回头去细细玩味那张纸,纸上的字迹非常俊秀。谢圣婴觉得,字是一个人写的,但是墨迹不一样,有时浓黑,有时浅淡,好像墨水瓶里新加了水,足见是在不同的日子里写的。因此,那是一种有感而作的偶记,无规则,无次序,无选择,无目的,信手拈来的。谢圣婴从来没有见过这类东西。

    这随笔里所谈的,她大都能领会,仿佛看见了一扇微微开启的圣殿的大门。那些奇妙的文字,每一句都使她感到耀眼,使她的心沐浴在一种奇特的光芒里。她从前受过的教育经常谈到爱,却从来没有提到过灵魂,就好像只谈炽炭而不谈火焰。这张纸上的随笔一下子便把全部的爱c痛苦c命运c生命c永恒c开始c终止,都逐一温婉地向她揭示开了,如同一只张开的手突然向她抛出了一把光明。

    她感到在那寥寥几行字里有一种激动c热烈c高尚c诚挚的性格,一种崇高的志愿,一种巨大的痛苦和巨大的希望,一颗抑郁的心,一种坦率的倾慕。这随笔是什么呢一封信。一封没有收信人姓名,没有寄信人姓名,没有日期,没有签字,情真意切而毫无所求的信,一封天使致贞女的书简,一封孤魂给鬼影的情书。仿佛一个悲观绝望的男子,从容地到坟墓中去避难,临终前把命运的秘密c生命的钥匙和忠贞的爱情寄给了远方的女子。那是一只脚踏在坟墓里,手指伸向天空中写下的。那些字,一个个落在纸上,可以称之为一滴滴的灵魂。

    现在,这张东西是谁送来给她的呢是谁写的呢谢圣婴没有产生任何怀疑。一定是他那个唯一的人。

    她心里又亮了。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一种深切的酸楚。是他是他写给她的是他到此地来过了是他从铁栏门外把手臂伸进来的当她把他忘了的时候,他又把她找着了不过,她真把他忘了吗没有从来没有她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曾偶然那么想过一下。她始终是爱他的,始终是崇拜他的。

    一段时间里,她心中的火被蒙上了一层灰。但是她看得很清楚,那火只是往深处蔓延了,现在重新又被点燃,把她整个人裹在火焰里了。那张信纸如同从另一个灵魂里迸出来的燎原星火,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感到一场大火即将点燃。手稿里的每字每句都在拨动她的心弦。

    “是啊这一切我是多么的熟悉这一切我都从他眼睛里读到过。”

    她回到房间里,把自己关起来反复阅读那张信纸,试着把它背下来,并细细思索。读够以后,吻了它一下,才把它塞进自己的衬衣里。

    谢圣婴又重新坠入深挚而纯洁的爱情中。伊甸园的深渊之门又被打开了。

    一整天,她都处在如痴如醉的状态中。她几乎什么也不想,脑子里纷乱如麻。任何问题都无法理清思路,只能在恍惚中满心期待。期待什么呢她不知道。她不敢承诺什么,也不敢拒绝什么。她的脸色一阵阵发白,身体一阵阵战栗。

    有时,她仿佛觉得自己进入幻境。她问自己:“这是真实的吗”这时,她便摸摸自己衣服里的那一张心爱的纸,把它压在胸口,感到纸角刺着自己的皮肉。

    “是呀”她想道,“一定是他是他送来给我的”

    啊,爱情的美化啊,爱情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