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春天的时候,顾月见即将嫁到丽海都大将军府的消息以一种相当确定的方式传到了北星——微生玉亲自来帖相邀身为准新娘亲姐姐的顾微雪前去观礼。
巧合的是,与此同来的还有丽海皇慕容敖的三皇会盟之邀。
时间就在微生玉和顾月见婚礼的前半个月,地点则在三国之交的中立国陈国境内。
而上一次的三皇会盟,迄今已有二十年。
这一次收到邀约的北星皇,是兰明淮。
“三皇会盟,陛下当然是要去的。”早朝时,兰逸如是说道,“只是陛下年纪尚轻,怕是在应对丽海皇和金羽皇时会吃亏——三弟向来足智多谋处变不惊,不如你就亲自陪着陛下走一趟吧?”
兰雍听了,微微一笑,说道:“臣弟忝居辅政王之位,本应责无旁贷,只是在这与外国打交道的事上实在比不上二哥有经验,三皇会盟二十年后重启,是件大事,还是二哥陪着陛下去比较稳妥。”
满朝的文武百官就这么看着两位辅政王把这差事你推过来我推过去。
而坐在高位的兰明淮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在犹豫。
“陛下,两位辅政王,”司明阁主顾微雪此时忽然站了出来,“微臣有个建议。”
兰明淮立刻看向她:“顾卿家请说。”
顾微雪施了个礼,开始说道:“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照理说陛下本不应离宫。但正如衡阳辅政王所言,三皇会盟是件大事,而陛下作为我北星新君,这趟自然不去不可。”
她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只是国家内务亦为头等大事,陛下也不可不顾,两位辅政王一直以来代陛下行辅政之责都配合无间,此时若陛下远行,两位王爷又离其一,恐怕人心不稳。不如,就请崔大学士陪同陛下前去会盟吧?”
这又是一个中立且资深的人选。
话音落下,兰明淮按捺着喜上眉梢的心情,立即道:“顾卿家所言甚是,本皇御驾远行,需两位皇叔坐镇都中,才可让我放心啊!”
兰逸转眸看了一眼兰雍,却见他也正回眸看自己。
视线一撞,心照不宣。
“臣无异议。”这又是异口同声了。
“既然如此,”却是兰雍又单单开了口,说道,“顾大人反正也要去丽海都中观礼,便就同陛下一道,提前出发吧——除了明面上的护卫之外,再多带几个便于私下活动的。”
顾微雪与他对视一眼,点点头:“王爷考虑得极是,下官一定会多加注意丽海都中的情况。”
***
散朝后,顾微雪一回到司明阁便钻进了自己屋子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开门出来,却又径直离了司明阁往宣华宫的方向走去。
她要去求见兰明淮。
“顾大人,请进吧。”内侍江泰很快从殿内出来传了皇上召她入见的口谕。
意外的是,上太妃也在宣华宫里,此刻正坐在兰明淮身旁用茶。
这种时候在这里见到兰雍的母亲,顾微雪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前事,下意识地微微一滞。
倒是兰明淮看见她,很自然地笑了:“顾卿去而复返,可是有什么要事?”
“额……回陛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要事。”顾微雪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上太妃微凉深邃的目光,“只是,方才微臣回司明阁后为三皇会盟之行卜了一卦,感觉卦象有些微妙——微臣觉得,以防万一,皇上到时最好不要私下行动。”
也不知是不是帝星之象的天机难以勘破,她凭这不到火候的九环乾坤卦实在也看不出更多的什么来,只是这卦象太过暧昧——不阴不阳、不吉不凶,一切如雾中纱。
于是她反过来推敲,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她本是小心为上的提醒,谁知兰明淮听了,神色却变得有几分复杂难辨,淡淡一笑,说道:“嗯,刚才三叔也这么提醒过本皇。”
顾微雪微微一怔,旋即接道:“是微臣多言了。”
“顾卿言重了,你既身为司明阁主,既然窥得天机那么前来禀报也并无错处。”兰明淮道,“你们放心,本皇尚未亲政,国家大事自然会多与崔卿家商量。”
这话说的,看来是觉得她是被兰雍派来忽悠他的了。
顾微雪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看来兰明淮对兰雍的忌惮之心真不是一般重,就连这样简单的善意提醒都会被他理解为是想遥遥控制他的手段。这次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参与三皇会盟,还第一次甩掉了两个辅政王,终于有了机会做个真正的国君,又怎么会希望旁人又来限制他的行动。
她自觉不便再多说什么,准备施礼离开:“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等等。”上太妃却在身后叫住了她。
顾微雪有些愕然地回过头,看见对方款款起身冲着兰明淮道:“皇上,本宫也先回去了——顾大人,顺路一道走吧。”
顾微雪忽然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
***
要说顺路,其实长禧宫和司明阁还真算得上是挺顺路的,而且宫中春花已盛,一路行来清风幽香沁人心脾,只是顾微雪并没有什么心情去感受。
她跟在上太妃后头一前一后进了司明阁。
宫人们前来奉了茶便退下了,荷花池前的凉亭里只剩下了两个女人相对而坐。
两人静静喝了会儿茶。
上太妃看了顾微雪良久,才缓缓开了口:“你刚才那样做实在没有必要,随之他很少这么沉不住气。”
顾微雪默了默,抬眸看着她:“娘娘以为是王爷让微臣去向皇上进言的?因为他要为了看顾己身实力,留守都中与衡阳王周旋,又怕皇上一出宫门就不听他的话么?”
上太妃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点明回话,顿了顿,才微挑眉梢地淡淡说道:“难道不是么?”
顾微雪原本平静的心里陡然涌上来一股火气。
她仿佛又回到了青州遇袭的那一日,看见兰雍在听到杀手说出幕后主使者身份的那一刹,表情是如何的震惊与痛苦,又仿佛看见了他那时是如何因此骤然失明的。
她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
“娘娘既然如此开门见山地问了,那微臣也就不妨实话实说。”顾微雪抬起眸,目光沉静,“娘娘方才自己也说了,王爷不是个这么沉不住气的人,既然如此,若娘娘还觉得微臣是受他驱使而前去向皇上进言的,岂非太不合理?”
上太妃眸光微微一变,又似乎觉得不可置信地蹙了蹙眉:“那你是……”
“自然是真心提醒皇上。”顾微雪说,“王爷亦如是。”
上太妃默然半晌,笃定道:“不可能,他一定是有什么缘由。”
“娘娘说得是,当然有缘由,”顾微雪淡笑中溢出一丝嘲色,“若不是因为王爷他答应了先皇辅佐陛下,又何必管皇上是不是可能会吃亏?”
上太妃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又冷笑一声,“他和衡阳王哪个不是受先皇所托?结果做了些什么,辅佐皇上?还是自丰羽翼?顾微雪,你真是太天真,同本宫这个儿子玩心眼儿你还差得远。”
“微臣确实不比上太妃深谙朝堂之道,”顾微雪神色不变地说道,“但也正因微臣不知什么筹谋的过程,才能一眼看得见结果。”
上太妃微微一愣。
顾微雪也不去看她脸色,只兀自续道:“娘娘可有回头看过王爷曾做过的事?哪一样最后的结果是有害于皇上,有害于社稷的?他自丰羽翼不假,可当初先皇为何会任命两个辅政王,其中一个还是当时无论根基和势力都不如衡阳王的三殿下?娘娘觉得,彼时的王爷要如何凭一己之力和年纪尚小的陛下站在一起?”
“可他阻碍皇上革政,贬走了阳谦。”
“阳谦?”顾微雪轻弯唇角,“娘娘是说那个若非王爷先抓了他回来,便要在友人死亡现场被逮住的新科状元么?还是那个若不是王爷先一步将他贬去做县令,便极有可能被其他人当作眼中钉除去的愣头青?”
上太妃握了握有些发抖的手,定定看着她:“你不用帮他巧言辩驳,他向来就是那种任性妄为的性子,他对阳谦,没有你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他若真是如你所言那般忍辱负重,当日从青州回来便不会对本宫大发忤逆之言,你可知他那时说过什么?”
顾微雪拿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撇开目光不再看她:“这一点,娘娘即便不说,微臣也能猜到。但娘娘或许没有想过,如王爷那般在您眼中六亲不认的人,又怎么会因区区旁人以身赴险,还为一个与他不过是因利益而结合的王妃大动肝火?他是如何一个杀伐果决之人,相信娘娘与微臣都一样清楚,但他明知谁是要置他于死地的幕后指使者,却也不过是‘大发忤逆之言’,而并未做‘真正的忤逆之事’。这一切,是否都与您眼中的他太过矛盾了些?”
“事到如今,皇上不是做得很好么?在两位辅政王的明争暗斗中找机会培养自己的力量。即便是御驾远行,也总有人替他守在这里,名正言顺地让陛下于亲政前一展皇权之威,也免得他人趁虚而入。”
上太妃有些发怔地看着她,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娘娘是否有些不明白,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好,却又为何有时分明在与你们较劲,甚至说的话总让您不痛快?”
顾微雪握着茶杯,垂下眸浅浅一笑:“只因他到底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王爷曾经对微臣说过,他早知他的亲娘是别人的母亲,别人的祖母。依微臣这些年不被自家父亲待见的经验来看,当年明知先皇任命他为辅政王的原因却还答应下来,除了是真的为了兄弟之情和北星江山之外,他还想知道——您,他的亲生母亲,会为了别人和别人的江山牺牲他到怎样的地步。”
“那些反复,那些情绪,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娘娘您让他伤了心而已。”
顾微雪看了一眼她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脸:“王爷素来有头疾缠身,娘娘心思灵敏,应该已经能猜到是什么原因。”
她言尽于此,点到为止,并不再多做解释。
顾微雪起身冲着上太妃施了个礼:“微臣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娘娘若无别的吩咐的话,微臣就先告辞了。”
她却仿佛入了定,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发一言。
顾微雪走远了数步,回头望了一眼——
一阵春风过,吹动池中旧荷轻摇,也吹得亭子里的人有些摇摇欲坠。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结局篇了,我会尽量更快点~~握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