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开落地玻璃的纱帘，就像薄雾聚拢，又散开，一下又一下。
这样反反复复，阳台模模糊糊显出来一个黑影。这是静谧的十一区别墅群，一栋栋精巧的房子之间是花草环绕，黑影显得那样突兀，格格不入。
就像月球的背面，阴暗，丑陋，忧郁。
这是玉米家的阳台。
琉鬼坐在栏杆上，没有在脸上作任何遮掩，美丽的眼瞳就是这无月之夜里莹亮的月。他听着自己的呼吸，也数着房间里床上沉睡的人的胸口起伏。那个红头发啊，那个意外的红头发，吸引他去听那个讲座的，原本是场外讲师的海报，他隐隐觉得讲师路易莎是“那个人”，然而当他走进演播厅时，他一下子就被那个头红发惊住了。
他不知道别人看不看得到，他却分明看到了，他眼睛里有流动的银河。
他故意坐到了他的身侧，贪婪地嗅着他独一无二的体味。
他觉出了他身上带着大自然里原始生物独有的深邃、敏感，既优雅如鹿，又迅猛如豹。
他太美了。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那么丑陋、畸形、诡异、邪恶，他从来不敢脱下墨镜，他从来不敢暴露真容，他从来不敢与人目光相接，他生活在黑暗和寂静里，他以为他生来如此，日复一日无意义地生存，日复一日等待着死亡。
他却看见他坐在人群里，拥有朋友，拥有笑容。
现在，他也拥有深沉甜美的梦。
夏佐从床上缓缓睁开眼，他早就感觉到了阳台有人，他知道那是琉鬼。在入睡之前，他接收到了林冬善发给他的一大串语音消息，完完整整地介绍了琉鬼的身世故事。直到进入梦想，他的耳边还不断地回响着林冬善那呢喃的空灵的声音。
这是琉鬼的故事，那么他夏佐呢？
他又做了那个梦。
在密林里不断地追寻的那个梦，被换作“孩子”的那个梦。
他是谁的孩子？
“你不进来坐坐吗？”夏佐依然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低声说话。
“你们的地盘，我就不贸然侵犯了。”琉鬼十分见外地说，“这真是所好房子。”
“你住在哪里？”夏佐问。
“四海为家。”
“这里连一海都没有，哪来四海？”夏佐揶揄道。
琉鬼听着忍不住噗嗤笑了：“倒也是。”他抬头看着夜空，只有黑。虽然在人造大气里，加上玻璃罩是透明的，人们并不能看见玻璃罩的存在。但他能，他能清楚地看到那层异样的光，他甚至能看到玻璃外翻滚的沙尘和那些丝丝缕缕的死亡物质。
“你也能看见吗？”他问。
“看见什么？”夏佐不解。
“弄虚作假的天空和虎视眈眈的辐射。”
“我看不到。”夏佐不假思索地答道。
“是吗……”琉鬼有些失望，“我以为我们看到的是一样的。”
“我们……真的是一样的吗？”夏佐疑惑，“我没有任何和你相似的回忆，我不记得路博士，我母亲生了我，并且温柔地抚养我长大。”
想起他的母亲，他的胸口一紧，绞痛起来。他记忆里的妈妈，永远只有二十多岁，为了交出母子二人的生活费，她勤恳老实地经营着生活。然而后来那张天使脸庞渐渐的扭曲变形，她总是□□，总是哭泣，总是……
“据我所知，路博士改造的，有好一些是婴儿。有时他为了脱罪，会把那些试验品遗弃。说不定，你的母亲只是个拾遗者。”琉鬼也躺下来，看着漆黑夜空说。
夏佐沉默了，他觉得琉鬼的话无可反驳。
“你的爸爸呢？”琉鬼继续问道。
回忆一闪，夏佐仿佛听到了儿时的自己对母亲的追问：“妈妈，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我爸爸呢？”
那时的母亲一愣，撕扯出一个尴尬又难过的笑，非常难看。“人人都有爸爸，可是你没有。”她抱着他说，“你记住了，你没有。以后也不许问。”
“为什么我没有？”他不解。
“因为妈妈太爱你了，你不需要了，明白吗？”母亲闭上眼睛，搂紧了他。
这个问题，他就真的只问了一次。母亲告诉他，要知足，要感恩，要学会接受自己的与众不同。人有你有，不过是一种极庸俗的追求。
“你呢？”他反问，“你应该还有小时候的记忆。”
夏佐七岁死了母亲，琉鬼八岁才被路博士掳走，他的原始记忆比夏佐还要多一年。
“我没有……”琉鬼的回答却更为冰冷，“我的记忆，怕是被删除了。这种删除和篡改记忆的技术，现在已经被研发出来了，准备用于劳改犯身上，不是吗？早在十二年前路博士却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了。路博士，真是个天才。”
“我真恨他，可是我只记得他……”他用手捂着脸，悲怆地说。
夏佐很想安慰他，然而他自己却被更大的虚无袭击了。起码，琉鬼知道自己是从何处来的，而他，他对自己一无所知。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想去看看吗？”琉鬼半是提议半是恳求地说，“去路博士呆过的地方看看。”
夏佐睁开了眼睛：“我答应你去看看，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和我一起去实验室，提供样本。”
“一言为定。”
这一趟“寻根之旅”是由路易莎带路的，林冬善也凑了个热闹，主要是怕路易莎一个人情绪不稳定，加上这两个人是被追杀的对象，怕路易莎会被殃及鱼池。他们首先去的，是路博士自焚的旧址。那是第十二区里村落的一处荒屋，现在这个村落人数更少了。虽然是城中村，到这个村落在城市外环，还有菜地，因此居住并不算太逼仄。
路博士自焚的那小屋甚至还围起来一个小院。
小屋共有两间，一间是两层的平房，是住人睡人的地方，也已经被烧得七七八八，经过十几年的时间，早就不成样子。旁边的小屋原本是厨房，被改造成了实验室，因为要保持其严密性，虽然遭到的火灾最严重，但其破坏程度还不如旁边的那两层平房。
路易莎站在门口，百感交集。
林冬善却对实验室无比好奇，闪身进去逐样瞅瞅，逐样摸摸，并猜测这些仪器和设备的作用，感叹着路博士的艰辛和天才。
然而这些对于琉鬼来说，全部都是让他受刑的工具。
对于夏佐，却是全然的陌生。
他和琉鬼同岁，如果他是经过改造的婴儿或儿童，那么应该在更早更早之前。
有孩子从外墙经过，胆小的挤成一团喊着：“鬼屋啊呜呜呜……”胆大的则现在铁闸外大声说：“你们快走吧，这里闹鬼很严重！”
“闹鬼是怎么回事？”路易莎走出来问。
“到了晚上，这里常常传出惨叫声，或者窃窃私语的声音。”少年直视眼前这帮越看越奇怪的人，有点后怕地解释道。一解释完了，转身就和小伙伴们作鸟兽散。
几个人心情都很凝重，一时无语。琉鬼问夏佐有什么特殊能力。然而夏佐除了敏感、敏捷、有力量，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能力。而且他的能力被藏着按压着，他又过着平平常常的生活，能力没有得到锻炼，自然没有什么长进。
按照人类的进化理论，他的这些能力迟早都会退化。
然而琉鬼并不是这样，他浑身绝技，除了具备夏佐的这些能力，他最大的能力，是变形。变形，代表着随心所欲的再生。当他双手被钳制，他能生出第三只手。也就是说，当初他被夏佐抵在墙边，他完全可以生出一只手来攻击它。这只手，是带完整骨头的。
他在实验室里把外套脱了下来，闭上眼睛，呼吸由舒缓逐渐变得急促，当他伸展全身，双手握拳，全身紧绷之时，一双黑色的翅膀从背后破骨而出。
刷拉一声，张开的，如同一张保护伞，在琉鬼并不健硕的身体后面，震颤着，如同刚出生的婴儿拼命地存活。光从窗外漏进来，斜斜地爬上了琉鬼的身，丈量着他皮肉里的每一寸美丽和痛苦。
路易莎惊异地捂着嘴巴，又一次湿了眼眶。
林冬善用力摇着下唇，咀嚼着这个奇迹。
夏佐的胸腔里胀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
琉鬼的翅膀合起来，可以保护主体；张开，可以翱翔于天际。
像一首悲天悯人的诗。
他们都不敢向前去触摸它。
最后是林冬善鼓起勇气，用专业的目光和双手，去触摸和研究这双翅膀。翅膀上的筋骨一节又一节，硬如钢筋，上面缀着长长的黑色的羽毛，顺滑骄傲，如同黑天鹅的美梦。
最后，这双翅膀收起来了，羽毛和皮肉筋骨一点点地往里收，琉鬼的背脊又恢复了光滑细腻，只是T恤上破败不堪。不过他把卫衣外套往身上一套，一切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如现在，你们就跟我回实验室吧。”在回去的路上，林冬善按捺不住心中的汹涌澎湃，当即就提议道。
琉鬼听到“实验室”，有些条件反射地害怕，问道：“都要干些什么的？”
“你以为我要解剖你吗？不用的，就是检查一下常规项目，提取一下DNA比对比对。”林冬善笑道，“你的能力和变异这么惊人，说不定能为DNA研究作出很大的贡献。”
“贡献倒不必了，我不想再有我这样的人诞生了。”琉鬼冷冷地说。
“如果能在征战中派上用场，又有何不可呢？”林冬善继续玩笑道。
“冬善，说认真的，你可要保护好琉鬼。我听说政府现在要把基因改造工程合法化，为了出征心宿星。如果让他们发现了琉鬼，一定会被抓了去，遭遇非人的待遇。如果真是这样，我会恨你一辈子。”路易莎担心地拉着林冬善说。
被她这样一说，林冬善也笑不出了。
她说得很在理，她必须重新考虑这项工作的严密性。
正当这时，夏佐的个人终端响了，传来帕罗兴奋的声音：“啊佐，啊佐，有猛料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