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停的下着，市委大院里，叶新明步履沉重的回到了家。家里空无一人，下午他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冬梅打来的，说是要临时出差要到省里开几天会。第二个电话？叶新明脑袋一阵刺痛，倚着沙发慢慢坐了下来。今天晚上的本来有很多活动的，招商的酒会、党员的例行学习，不过从接到程宗灿的电话后，这些已经都变得不太重要了，叶新明没了任何心情，下班后安排好了工作，径直就回来了。天色很快黑了下来，屋里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坐在沙发上的叶新明丝毫没有察觉，仿佛中了魔般，眼睛直勾勾的一动不动。
“爸，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欣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屋，扭开灯后问道。
“我没事，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啊？”叶新明回过神来。
“最近一直下雨，台里的很多外出采访活动都取消了。”叶欣妍说着脱下外套后坐了下来。“唉？我妈呢？”
“你妈下午去省里开会了，哦，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叶新明准备起身。
“我看你真是哪儿有问题了，你也不瞧瞧几点了？”叶欣妍指着墙上的挂钟道。“爸，你今天怎么这么清闲啊？这可不像平时的的你啊？”叶欣妍又问。
“许你能休息会儿，就不许我这个老头歇歇啊？唉？你今天晚上不加班，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回来了啊？你妈正好又不在家。”叶新明突然想起来问道。
“你说亚东吧？别提了。”叶欣妍叹口气，“最近每次打电话他都说有事，声音也是怪怪的，过去他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没说别的什么吗？”叶新明问。
“爸，是不是亚东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欣妍，我只是猜的，亚东或许最近是有什么事，只是我不知该怎么对你说。”叶新明心里充满了矛盾。
“爸，到底怎么回事？亚东躲着我，是不是他不喜欢我啊？”叶欣妍有些害怕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听爸爸跟你说。”。叶新明觉得到了必须要告诉女儿真相的时候了。“欣妍，你喜欢爸爸吗？”
“喜欢啊？”叶欣妍点着头。
“如果爸爸告诉你他曾今做过一些错事，你还会喜欢爸爸吗？”
“爸，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会做错事呢？”叶欣妍愈发的奇怪。在叶欣妍看来，父亲无论在生活中、工作上从来都是一个处处受人尊敬的好男人。在她眼里，别说是错事，就连缺点她也实在说不出一条来。
叶新明上午接到了那个电话后，曾经忐忑了很长时间，他实在拿捏不准有些事到底该不该告诉欣妍，但女儿刚才提到了亚东最近一直躲着她，这让叶新明听后既难过又焦急。几十年前，如果是因为自己的失误而错过了睿敏的话，那这次他决不能让女儿再将亚东这么好的孩子错过了。冬梅正好今天不在家，应该是个好机会。
“欣妍，亚东也许是因为我而躲着你不见的。”叶新明鼓起勇气道。
“因为你？”叶欣妍实在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女儿脸上的惊诧的表情是叶新明预料之中的，就和当年他听见睿敏离开后的消息感受是一样的，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混账东西！”一个人对着叶新明大声咆哮道，骂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父亲，动乱后，现在已经是市人大主任的叶华军。
“你好歹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要不是军区的信转到我这来，我都不敢相信你有这么大的胆子，我看你真是白白辜负了党对你这么多年的培养。”办公室里叶华军继续骂道。
“爸，我错了！”叶新明低下了头。
“错了？你以为单单是错了这么简单吗？你知道你那是什么行为吗？人家于剑锋是一级战斗英雄，为国家的安全，人家是在南疆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而你却为了一个女人，在背后跟人家使小绊，搞这些肮脏见不得人的事，你怎么对得起人家？要知道，破坏军婚那是犯罪，要是放在几十年前，老子非枪毙了你不可！”
看见父亲怒火中烧的样子，叶新明几乎都被吓傻了，一直以来，父亲发这么大的火他还是头回看见。“爸，那些事其实也不都是我的意思。”叶新明小声申辩了一句。
“你别告诉我是程宗灿的意思，我不调查我能随便下结论吗？我知道那都是你安排的，不要以为我和程宗灿的关系不错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有些事也许你不知道，程宗灿这样做是有他的原因的。”叶华军冷眼道。
叶华军说这些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动乱时期，程宗灿因为有海外关系，被错打成了特务分子，被发送到山里守仓库，是自己向上面证明在战争时期，程宗灿曾为解放海岛建造船只时无偿提供过大量的木材，这才将程宗灿调回南泉来当上了造船厂工程师。因为这件事，程宗灿一直对自己感恩不尽，又因为睿敏和儿子是同学，他和程宗灿也因此成了很好的朋友。叶华军知道，儿子为了追求睿敏，正是利用了他和程宗灿的这种关系，要挟和鼓动程宗灿到处写匿名信，告发于剑锋什么在职军人引诱地方少女。省军区知道后很重视这件事，专门派下了调查组来，甚至还专程赶到了新夷找到了程睿敏，结果是预料之中的：根本没有的事！
事情搞清后叶华军特地找到了程宗灿，结果和他判断的一样，这让叶华军大为光火，除了狠狠的批评了程宗灿一番外，今天一回来就把气都撒到了儿子身上。
瞪着儿子叶华军又开口道：“于剑锋我是见过的，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啊？睿敏更不用说，打小我就很了解这个孩子，她一直以来是个有主见有思想的人，睿敏选择了于剑锋说明她是有眼光的，做为同学你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对！”
父亲的这番教育让叶新明很是惭愧，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种种卑劣行径给于剑锋和睿敏带来了多么的的伤害，自认为聪明的他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他实在有些后悔，痛苦的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军区调查组那边我已经都处理好了，他们不会再追究下去了，你以后安心工作吧。”虽然刚才还是气得够呛，但看见儿子现在这个样子，叶华军还是有些心疼，毕竟儿子的前途才是最重要的。
“爸，我知道了。”叶新明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你等等！”叶华军又叫住了儿子。
“你也是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你没了妈，过去是我的疏忽，一直没有关心过你的个人问题，现在我给你提供个参考意见，冬梅也是个不错的女孩，条件不比睿敏差，你可以考虑考虑，不要在一个树上吊死嘛。”叶华军看得出周冬梅对新明一直有这方面的意思，过去他也没有太在意，但在现在这种境况下，让儿子尽快成个家或许能让他早点摆脱眼下的痛苦。
叶新明听完什么也没说，木讷的点点头后，转身离开了父亲的办公室。
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十二点，叶新明没了声音，诉说当年的这段往事是极其苦涩的。二十多年来，今天还是第一次从头至尾的和盘托出，虽然当着女儿的面，自己有些不堪，但他还是为自己的这份勇气高兴。当然，也不全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女儿，为了亚东、甚至是为了睿敏。
屋内安静让人害怕，半晌过后，叶欣妍开了口，眼里噙着泪光。“爸，你说的这都是真的吗？”
看着女儿失望的样子，叶新明很明白她的心情，点了点头。
“亚东，这个周末我想找你谈谈。”回到房中叶欣妍擦干了泪痕，目光坚定的拨通了电话道。
没等叶欣妍见到亚东，冯飞飞却先找到了他。
“忙吗？”冯飞飞走近办公室，直接问道。
“不忙。”
“有时间吗？”
“你说吧，什么事？”
两个人最近都各怀心事，谁都不肯多说一个字，彼此默契的只用最简单的词语在交流，刚刚也只是讲到来找于亚东目的的时候，冯飞飞才多说了几句。
“能行吗？”说清楚后冯飞飞确认道。
“我试试吧。”于亚东答道。
“晚上七点我等你们。”冯飞飞说完出了办公室。
从刚才飞飞的眼神里，于亚东很快意识到这件事对她来说有多么的重要，看来自己的事先必须放在一边了，于是拿起了电话，“冯总，晚上我有事想找你谈。”
“工作上的事吗？”冯志凯问。
“不是，是私事。“于亚东肯定道。
“哦，我知道了。”冯志凯猜想一定是为了程宗灿的事，满口答应道，“没问题，下班后我们一起坐车走。”
“程董知道今晚我们在一起吗？”在京都料理馆的门口，冯志凯下车后问道。
“知道，我告诉他了，说我请你吃日本料理。”于亚东说。
“傻孩子！那你怎么不一起叫上他呢？到时老头又该吃错了。”冯志凯责怪道。
“哦，今晚的事他来有些不合适。”于亚东心里有些紧张，其实今晚将发生的事他并不是太有把握，来的路上他已经设想了有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包括做了最坏的打算，想到这于亚东推开了大门。
“怎么选这么个地方？这地方我来过，贵的离谱，我一使劲能吃掉你半个月工资。”冯志凯全然没有防备，嘟囔了句后跟了进去。
“怎么样？没说错吧，你看哪来的生意啊？”进门后，冯志凯四处看了眼后说道。
“你是于先生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请里面坐！”上次那个一摇一摇迈着碎步的日本女子依旧还是毕恭毕敬，拉开了里间的推拉门后说道。
“亚东，咱们才刚来，怎么就准备好了？”冯志凯警惕的朝里面看了看。
“原来冯总也有怕的时候？”于亚东笑着就进去了，冯志凯左右瞄了眼后也迈了进来。
“挺丰盛啊！亚东，你钱该带够了吧？”两个人盘腿坐定后，冯志凯开玩笑道，半截高的日式餐桌上几份日本料理已经摆了上来。
“今天啊，不用我掏钱，有人请咱们吃。”
“请咱们？”冯志凯有些不明白，“谁这么大方啊？”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于亚东拎起酒壶将桌上的酒杯斟满。
“看来还真有别人？”冯志凯发现桌上确实多出了一个杯子来，疑惑道，“亚东，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啊”
冯志凯问完，于亚东正要着急，就听见“哧”的一声，推拉门这时开了，一个身穿青色和服的男人站在了门口，对着他们两个人鞠了一躬后说道：“实在抱歉，让你们久等了。”说完走进了屋内，转身合上推拉门后直接坐了下来。
“亚东，怎么回事？”冯志凯觉得吃饭是一回事，但说实话他对日本人向来没什么好印象。
于亚东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很快打量了一番，猜测这就应该是飞飞说的那个日本爸爸西山俊一吧，这也是飞飞让他今天来的主要原因。
“冯总经理，敝人西山俊一，今后还请多多关照！”这个人的确是西山俊一，没等亚东回答，他就先开了口。
“客气客气！”冯志凯虽然不知道这个人的底细，但还是礼貌的回了一句。
“冯总和于经理今天都是我的上客，我们先喝上一杯。”西山刚说完，自己就先将面前的酒给干完了，冯志凯无奈只好也跟着端起酒杯喝了下去，于亚东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很快西山又斟满了两个人的酒，不等冯志凯反应，端起来又是一饮而尽，冯志凯稍稍犹豫后跟着也喝了下去，依次到了第三杯，那个西山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端起了杯子，这可急坏了冯志凯，连忙把他的手拉了下来，他倒不是怕喝酒，不过如此这般他总要搞清是为什么吧，更何况是个日本人。
“等等！等等！”酒喝的太急，冯志凯咳嗽着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必这么客气！”冯志凯松开了西山的手。
不知道是酒的原因，还是内心激动，西山的脸此时已经有些微红。“实不相瞒，我是这家料理店的总长，今天特地请二位来，是有件事情想告诉二位。”西山说着很快恢复了平静。
冯志凯一时还猜不透西山这句话的真实意思，但直觉让他感到眼前这个人肯定不一般，想到是亚东请他来的，他又看了看于亚东，没想到亚东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只顾摆弄桌上那只精美的小酒盅。
“既然这么说，大家就别这么客气了，你有话直说吧。”冯志凯眼光回到了西山的身上。
“冯总经理，也许今天我说的是你不愿意听的，但你必须冷静接受。”西山的口气突然一下变了。
西山的这句话让冯志凯非常的反感，脸上露出了愠色，“说的好不好听是你的事，接不接受是我的事。”
“西山先生，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讲，我看其他额外的话就不必说了。”于亚东见状开口道。
西山的确却没在说别的，和上次见冯飞飞时一样，从那件青色和服里摸出照片来，双手举到了冯志凯的面前。
冯志凯虽然有些不明白，但还是接过了照片，于亚东这时看见后，全身的细胞顿时都觉得紧张了起来。
不过让于亚东没想到的是，一分钟过去了，冯志凯没有任何的反应，眼睛还是始终盯着那张照片，一句话都不说。
“冯叔叔？”于亚东小声喊了句，虽然不敢肯定就凭一张照片冯志凯会明白什么，但于亚东隐隐还是有些担心。
“这就是你今天要告诉我的事吗？”冯志凯终于开了口，但眼睛却还停留在照片上。
“是的。”西山立刻答道。
“你是谁？”
“我，我是她的父亲。”虽然有些困难，西山还是说了出来。
“飞飞一定都知道了吧？”冯志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于亚东看见他手中的照片有些微微发颤。
于亚东知道飞飞最近的异样冯志凯一定察觉到了，加上今晚自己的举动，冯志凯应该猜到八九不离十了，剩下的应该就只是那西山为什么是日本人了。
于亚东分析的没错，冯志凯重新睁开了眼睛，但目光却从眼前的照片移到了西山的身上。“说说你吧。”
看见冯志凯的态度没有自己想的那样激烈，西山似乎放了心，接着将所有的过往都说了出来。“这些我已经告诉了雅美，哦，也就是飞飞。”西山最后说道。
“为什么不先经过我，你不觉得这样太卑鄙了吗？”冯志凯垂下了眼帘，咬着牙问道。
“对不起！这件事没经过你的同意，但我一定会向你补偿的！”西山说道。
似乎没有任何的征兆，冯志凯的眼神瞬间露出了凶光，拖着那只瘸腿一下窜到了西山的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和服前襟，同时吼道：“补偿！？你他妈的的拿什么补偿！？”
舔犊情深，于亚东虽然很能理解，但冯志凯的这个突然举动还是吓了他一跳，连忙站了起来，毕竟飞飞今天叫他来不是想看见这个结果的。“冯叔叔，你冷静点儿。”于亚东使劲掰开了冯志凯的手。
“于先生，你让他发泄吧，但是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不可能改变的事实。”同样的心理，西山一样不愿退缩，大声道。
“不能改变？”西山的这句话让于亚东一下来了气，扭过身子来看了眼西山，质问道：“不能改变？你是指什么？为什么不说当初舍弃自己的孩子，是你们的私心不能改变？为什么不说将一个襁褓里的婴儿丢在冰天雪地里，是你们的良心不能改变？你知道冯总这么多年是怎么带大飞飞的吗？今天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不能改变？”
于亚东的声音也很大，他还从没有对一个年长的男人这么说过话呢，而西山也软软的泄了气没了言语。
一番暴风骤雨后，三个人又重新坐了下来，酒杯里的酒平静如初。“对飞飞你打算怎么办？”冯志凯开口问道。
“我知道飞飞没有受过什么高等教育，趁她还年轻我准备让她去日本留学，我会帮她联系到全日本最好的学校。”西山也恢复了平静
“你是她的亲生父亲，就听你的吧。”冯志凯轻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飞飞能找到她的亲生父母，也算是她的造化，这孩子从小受了不少的苦，以后你们对她好点儿，再也别把她给弄丢了……”冯志凯说着捂住脸后呜咽的哭出了声，于亚东在一旁紧紧咬住了嘴唇。
忽然，推拉门这时被猛的一下拉了开来，“爸！”伴随着一声悲苦异常的喊声，冯飞飞跑了进来，一头扑在了冯志凯的怀里，嚎啕大哭道：“爸，我哪儿也不去，我只要你！只要你！”
于亚东这时再也看不下去了，悄悄地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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