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云邑夫人 > 第六卷 前尘旧梦已惘然 七 上陵花事(3)
    伏在榻沿,眯眼望着窗下案头一盏琉璃灯,隔了薄如蝉翼的纱帐,橘色烛火周遭莹莹泛出七彩光焰。百无聊赖,也不知过去多久,忽而外厅门扇一声轻响,不多时便听玉罗在帐外细声道:“姑娘?幼箴公主来了,只说要见姑娘——”

    阿七听得后背一个激灵,立时翻身坐起,“幼箴?快带我去见她!”

    玉罗闻言,便打起帐子。

    阿七已急急起身,收拾衣饰。玉罗边上前服侍,边淡淡笑道:“白日里王爷倒是吩咐过,说公主与姑娘是旧识,且不知姑娘是女子,若公主寻姑娘相叙,只管扮作男装便是。”

    阿七随口应着,心中本就忐忑,听了这番言语,更觉不安——暄早已料到依了幼箴的性子,一旦知悉阿七的下落,必会急着见她。如今果然连一日也等不得,暗夜出宫,直寻到府上来。

    这厢还没打点妥当,院中已吵吵嚷嚷,正是幼箴;又有几名男子,应是外院的侍卫,如今怕是不敢硬拦公主,只好一路跟着进了园子;接着又听得灵娣带了篆儿小环并几名侍女,齐声在廊上请安。

    阿七顾不得许多,手中系着外袍的带子,急急往外走。迎面便见幼箴自己掀了帘子进来,灵娣篆儿紧随其后,侍卫们只候在门外廊下。

    打眼一望阿七,幼箴倒少见的脸上一红,当即低头望着地下,口中却恨恨道:“哼,衣衫不整的就敢出来见我!”

    阿七也不与她计较,做足了样子,上前就跪。

    幼箴同阿七一样高高束了头发,亦是男子装扮,此时禁不住唇角一弯,扯起阿七的袖子,“今晚你陪我往街市上瞧瞧去!”

    无人敢阻,一也值半斛!”

    阿七瞧一眼那硕大南珠,再瞧一眼奂广,借着周遭的嘈杂,悄声问道,“是内庭隐卫?”

    幼箴学着阿七平素的淡然语气:“呼延乌末未必能接此人十招。若说国手,也当得。”

    阿七暗自兴叹,继而轻咳一声,掸了掸袖子,波澜不惊道:“怕只怕,有价无市吧——”

    幼箴瞪一眼阿七,满脸忿忿,悄声道:“只我见过的,便不下百人!你说有市无市!”

    阿七心下一惊。

    幼箴兀自扯着阿七,絮絮与她商量将周进押做银钱。阿七被扰得无法,瞥一眼幼箴,见她腰间倒是配了两样玉饰,一白一绿,白的自是上好的西炎羊脂玉;而那绿的,虽观之通翠可喜,阿七却瞧不出门道,只管指了开口说道:“先将你这些抵了,若再输,不如收手,去别处逛逛。”

    幼箴却不依:“这翠玉是刚刚向晅讨的,京中极难一见呢!”

    “哦?”阿七闻言,又打量两眼,“瞧着倒像琉璃,莫不正是琉璃吧?”

    幼箴见阿七不识,面露得色:“不曾见过吧?这玉单名一个“翠”字,听七。。。。。。叔说,产自西南异域,咱们这儿的人,只识青玉白玉,都不认它呢!”一面说着,解下递给阿七。

    阿七接过,捏在指上细瞧,只听幼箴又道:“不如咱们稍后往城东去,七叔说城东有间翠微玉行,多的就是这种翠玉。”

    阿七漫不经心道:“这么晚了,谁家玉行开门?”

    “那又何妨?只管砸门便是!听晅说,这玉行老板倒是常往七叔府上去,叫什么。。。。。。程远砚!”

    阿七指间一滑,险些失手将玉摔了。

    幼箴却未留意,一面分神瞅着牌桌,一面絮絮道:“若说这程远砚,虽是一个玉商,晅却说他龙章凤姿,少人能及——我才不信,早想拉你去瞧瞧,世上怎会还有第二个像你这样的男人?”

    阿七眉角一抽,幼箴也觉失言,讪讪道:“我原是要拿堂兄作比方,你在眼跟前,顺口扯上你了!”

    想那程远砚心思难测,既已决意借围猎之机远走,自是不能旁生枝节,被程远砚知悉行踪——阿七无暇理会别的,只忙不迭道:“玉行哪及这里有趣?快别去了,还是赢回盘缠要紧!”

    一句话点醒了幼箴,却见她愤愤道:“不肯押上你的侍卫,就把衫子脱了给我!”

    场中多的是输尽细软,衣装不整的赌徒。阿七又生怕幼箴惦记着玉行,好在自己男装打扮,无甚顾及,便将外衫解了递给幼箴。

    幼箴亦不含糊,径自掷在案上。

    坐庄的博头倒是个明眼人,早瞧出阿七这身银地暗纹纱罗成色不菲,当即吆喝众人开场。

    无奈幼箴整晚背运,接二连三,将阿七周身饰物,最后连带手中折扇也尽输了去。

    阿七只剩中衣中裤,呆呆杵在场边,将眼打量围聚的一干人等——三层已不见平民布衣,除了锦衣华服的浪荡纨绔,倒也有些书生打扮的——自己不觉如何,稍远处周进早已瞧不下去,几番按捺,终是走上前来,耐着性子劝道:“公子还是歇一歇再来吧。”

    一语未落,腰间佩剑已被幼箴扯下,砰一声拍在案上,“再来再来!”

    阿七一脸木然,心知劝阻无用,已懒怠多说,反倒安抚周进一番,打发他与奂广只管去座上吃茶。这时身侧有人轻笑一声:“二位好赌兴,不妨随在下往雅间去吧?”

    阿七闻声抬起头,眼前一名年轻男子,气度倒也沉稳,似是读书人;再瞧举止装扮,又像寻常贵介公子。

    见阿七打量自己,男子揖手笑道:“郁州张之焕。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除了话本子里那官运不济桃花运却颇济的尹贡生,阿七对郁州无甚印象,此时眼见周进不在近旁,便干干一笑,亦是抬手一揖,“云七,津州人氏。”

    偏偏此时幼箴用周进的佩剑作抵,赢回一局,喜得回身扯住阿七,却瞧见张之焕含笑邀她二人往雅间去。

    幼箴素来不惧生人,又在兴头上,当即应允。

    阿七只当他口中的雅间是楼东靠窗隔间中的某一处,不成想却随他直上了赌坊顶层,沿着恁长一段走廊,徐徐向下,过了一座过街石楼,又是朱漆游廊——即便是深夜,而如此招摇过市,阿七低头扫一眼自己的素白中衣,不免讪讪。

    好容易驻下,周进奂广仍是面无表情,向内探了探,无甚不妥,便各自立在门侧。阿七幼箴随张之焕进房中去。

    房中布置不算十分华美,却也雅致。地上设着蒲草软席,桑木矮几,窗边一只铜制薰炉,焚了玉华合香。

    而眼前这处场子,倒也少见——一方长几,其上摆了各色玉牌;席间围坐几人,皆是书生打扮,谈笑间各自择了玉牌,另有两名侍童,手执纸下大名。恕卞四冒昧,若承蒙阁下相让,便求丹青一幅,如何?”

    这厢卞四与王元浩犹在对弈,阿七乖乖随暄出了偏厅。因未见幼箴,不免四处张望,却听暄冷声道:“已送她回去了!”阿七悻悻跟在他身后,往隔壁房中而去。

    房中自是空无一人。当厅一副矮几,其上托盘内盛的,正是方才被幼箴抵账的衣物配饰。

    阿七生怕暄动手,赶忙抢过去穿戴妥当,再系好环佩锦囊,佯作不满道:“你来得倒快——”

    暄自去几上斟了茶,此时刚凑至唇边,闻言便将茶盏往几上一搁,“倒嫌我来得早了?再迟些,你还有得脱么?”

    阿七只当不曾听见,干笑道:“周进倒利索,赎回的物事一件未落。”说着也席地坐下,由着暄替自己正了正衣襟,听他无奈又道:“就没有一日叫我省心!”

    阿七取过他方才搁下的茶盏,浅啜一口,邀功一般挑眉道:“今晚我可没招惹麻烦,一局也未赌,都是幼箴她——”

    “招惹得还少么?你可知今晚这些都是何人?”暄将她打断,“聚在此处又为何事?”

    阿七略一回想——众人确有抨击时政,把酒相叙间,狷介狂放之语,乍听不觉怎样,现下想来便有些惊心——迟疑道:“无非是些失意书生,聚在一处谈论朝堂之事,即便言语有失,偶有过激之辞,亦不过因入仕之志难酬,发发牢骚罢了。。。。。。”

    “所谓祸从口出,读书若能修身明理,倒还罢了。”暄摇头道,“前朝‘处士横议’之祸,不正是由此而发?”

    阿七不以为然,“自古读书人的口,最是堵不得的,如今朝廷广开言路,方为明智之举。”

    暄照例不与她多辩,转而笑问:“周进说你们已在此处耽搁了大半时辰,可有入眼之人?”

    阿七便直言道:“若你有心招贤纳士,张之焕倒也可用。”

    “哦?”暄略带几分惊讶,“你先前对此人已有耳闻?”

    “字也不识几个,从不与读书人相与。”阿七不耐道,“只不过听他说了这会子话,觉得此人有些见识——”顿了顿又道,“亦有入仕之心。”

    “看人倒准。”暄笑道,“张之焕在今届贡士之中颇有几分名望。不成想今日被你碰上。书禾也曾向我提过此人。”

    “他倒有好心!”阿七一听陈书禾,冷哼一声,“既是可造之材,又有同届同窗之谊,陈大人为何不向肖瓒引荐?”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暄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笑道,“书禾胸襟坦荡,并非如你所想。”

    阿七轻笑了笑,只管低头饮茶——胸襟坦荡也罢,居心叵测也罢,与她云七又有何干?暮锦一曲凄楚琴音犹在耳边,而如今此人却平步青云,不日更要与别的皇族女子定情上陵,拜为驸马督尉,往岁旧情旧事,早已云散烟消了吧?

    暄向她杯中续了水,低声笑道:“我曾听说,工于算计之人,看谁都是一副算计之心。你将书禾想得如此不堪,对我亦如此吧?”

    阿七心头一紧,待要分辨,却咬牙道:“殿下说得不错。”

    即便料到她会如此回答,仍不免心寒,暄黯然道:“我怎样对你,你若还看不出——”

    阿七怔怔等着下文,他却不肯再说,改口道:“方才返城途中,偶遇苏将军,便将你的话与他说了——何为‘青城之约’?”

    阿七一愣,负气道:“要我说与你知道?休想!”

    “不说便罢了。”暄笑道,“你既已认了义兄,大礼之后,子岸便是我的兄长,我不会同他计较。不过——”

    阿七不禁抬头看他一眼,却见他挑眉笑道:“他得悉此事心作何想,我也不会说与你知道。”

    阿七眸光一黯,虽不是处处留情之人,可不知为何,每每思及苏岑总是心藏愧疚——此刻更是如此,哑然道:“不必说。终归是我亏欠于他。”

    见她神色恍惚,再想起祁地之行她对苏岑种种维护,暄只觉眉头发紧,将手摁着额角,“我倒想不通,你究竟受过他什么恩惠?几番险些为他丧命,竟然还亏欠于他!”

    阿七似是突然回过神来,望着他柔声道:“我欠殿下的,只怕比苏将军更多,此生无以为报——”

    “住口!”暄冷声将她打断,心底竟生出一丝慌乱,生怕她说出什么,一切就不可回转。喉中干涩,故作镇静道:“你并未欠我。此生,我也绝不准你欠我什么!”

    昏黄烛火之下,只见她粲然一笑,在他眼中,真如霞光初绽,烟花般夺目——暄心头一恍,指尖拂过她的唇角,听她喃喃轻叹:“千红不及上陵雪。。。。。。世上的女子,哪个不羡慕孝敏皇后?只可惜,今年的上陵,已是花事将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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