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伤无多,乱或兴于城内,不在城外。”
晏博:“这会儿你倒是自称‘臣’了。朕猜下文便是:北狄志在天下,为晏重患,战或有转机,苟安则必亡,是也不是?”
晏梓桓天生笑眼,端肃亦似莞尔,此时赛雪欺霜,与晏帝如出一辙。他从容地回了一个“是”,寸步不让:“强兵固城,内修政治,仍可争一线生机。臣有十策,还请父皇过目。”他言毕将十策呈上,素纸有小指一指节厚,乃是有备而来。
晏博看也不看,摩玩杯盖道:“强兵需先富国,而贪墨屡禁不绝,所谓国之股肱也与之同流;尚要有良驹与将才,即便是三者皆具,也难敌北狄精骑。至若内修政治,疮生于皮ròu,必先剜去烂ròu。而今全身皆烂疮,徒有好刀又有何用?”
他连咳数声,啜了口茶又垂目道:“为父时日无多,随之既心知肚明,也不必惺惺作态。宋望道、叶靖安诸人虽属异党,却均泥古守旧不知变通,必成行新法之阻碍。如今这众老臣不剩几人,最大的阻碍便是朕老三啊老三,若论心狠,天下皆不及你;若论识人,你不及万俟。那娄姓琴师不经世故,藏不住心思。”他自嘲地想,狠心也总比无心寡情袖手旁观来得好些,但因此故,副君就非得落在老三身上。
晏梓桓收回那叠素纸,很觉惋惜:“父皇终于肯醒了?”
晏博道:“你多给朕留了几月光景,得之不易,总不想再叫庶务扰了兴致。”他起身取未燃尽的半片香与他看,正是娄襄奏琴前所焚的那一味,慨叹道,“只是没想到……你还记着为父喜欢什么香。”
晏梓桓默然,端视晏帝:“臣亦喜父皇起的表字。”
晏博泥中隐刺:“朕还以为你会与那帮老顽固想的所差无几。随之,如今再无人能阻你,且放手一搏,开门揖盗,成你所想。只愿功成之日还有人真心以待,随你同流合污、众叛亲离。”
晏梓桓叹道:“随之是好字,可惜定要辜负这等美意。亡国之君比昏君难做,必无人来随吾同流合污、众叛亲离。这么一算,既费气力又堕声名,委实自讨苦吃。”
他仍目不瞬移瞧着晏帝,后者察觉,挑眉问道:“你看什么?”
这一岁晏博清癯良多,腰封至腰侧还有小截空隙,兼dúxìng深种、鲜少休憩,形容憔悴不提,几有些坐等身死的颓然之相。
如这硕大无朋的“晏”字与烂透的根基同生共命,被“祖制不可更易”压得半身不遂,剩下半边完好躯体,不过啖食民脂民膏赖以为生,合该命数将尽了。亡羊补牢补出个中兴之象,也仅是延长病痛,徒劳无益。
晏梓桓目光再移,揪住日光下鬓发上一闪即逝的微白,记事来十七载悉数于一刹激dàng,又于一刹沉寂,余味空疏,不知所以然。
是以他终只略略一笑,心无波澜:“父皇老了。”
晏博极低应声,旋即面露不耐:“你还是惺惺作态令人舒坦,这像什么样子,看着反胃。走吧,容朕再偷会儿闲。”
闲着闲着,便不觉闲了一十二载。
一盏冷茶入喉,遍体通凉,他令人将戚双招入,话甫落便听闻窗棂处一记轻响。
戚双并未走远,他甚不避忌地越过窗棂,姿态轻灵美妙,犹若涅凤鸟两翼的烈火,近身时都能感到赤炎的灼烫。大约是不需伪饰,他也不行礼,肆无忌惮地走来停在御座前,晏博坐于椅上,便比他矮上一尺余,可谓之大不敬。
晏博毫不意外:“你都听见了。”
“双耳力一向无人能及。”戚双矮身附上晏博耳侧,将折扇横于他脑后。扇坠类占风铎,尖状铃舌碰上瓷环琅琅有声,如他接下来咄咄逼人的言语,“王上履六合至今业十六载,如若像适才一般清明,今或不至如此;十六载内,放任邪佞戕害忠良,袖手观山河日衰而不作为……究竟是知晏朝气数已尽,还是你不、敢?”
晏博忽而大笑。
戚双不及反应,便被他按死在御案之上,零散奏折被一齐扫落,折扇亦脱手坠地。
他不惊不惶,仰望着他道:“不敢破而后立承灭祖骂名,亦自知无望而不施为……这天下,无数骨ròu离散、家毁人亡……皆因你优柔寡断……”
“破而后立?当真胆大包天……也是朕纵容得过分了,怪你不得。”
戚双回得凉薄无情:“江山姓不姓晏,与百姓何干,与双何干?”
晏博赞道:“确无干系。”
他拉下戚双方束好的外衫,遂剥开里层,掐住rǔ|首。
戚双立时倒抽一口气,讥诮之余还有几丝茫然:“既不好左风,那这又算什么?”
半生走南闯北,壳子练得硬实,内里究竟还有丁点近乎敏锐的天真,这等神态在旁人看来便分外稚拙可爱。
“我是不喜。”晏博托住他悬空的颈项,他眼里有yù,心里倘若有心,剖开露相,必空空dàngdàng。
“与你试试却无妨。”
他双唇冷如寒冰,生疏而不容抗拒地徐徐挪移。
“不若如此,怎对得起你和万俟氏的一番苦心?”
“也是啊……应当对得起的。”戚双一手拢着晏博枕于胸前的头颅,一手撑着御案缓缓坐起。他想着那炉逢他在时辄熄灭的夺魂香,沙哑道:“双把香燃上吧。”
晏博面容一凝,狠狠在他下唇上咬了条口子:“……是你要的。”
戚双点燃加了北狄剧dú的香料,馥郁幽香如重重帐幔次第垂dàng。
晏博首次亲吻男子双唇,多少有些研习的意思,故唇齿jiāo缠便带着半真半假的温存,于间隙再问:“你的名姓?”
“叶昭。双亲亡于酷吏,前刑部尚书为鄙人义父,叶琅乃鄙人义兄,尽……哈哈……亡于你手!”隐匿的锋芒与剑影悉数迸裂,戚双捧着晏博同样汗湿的侧面,“昏君……说得多好听……昏人、昏己!哈……你开心么?戏天下于股掌、弃肱骨于倒悬,安忍无亲……此生……孑孑……你开心么?”
“孑孑?算不得。有你陪我。”
他形容愉悦,仅是陈述一个彼此皆知的事实。
作者有话要说:
(1)[元]脱脱等.《宋史河渠七东南注水下》(简体字本).北京:中华书局2000版
说好的7.7之前。
这篇文纯属报社之作,逻辑有点清奇。见有君收藏实惶恐,已预见要顶锅盖防止挨打的命运。
这章余下部分拉灯,全章会晚点放出来,不在这里哈。
第4章 (终)
(终)
稽古揆今,昏人愚者的气运常远胜智者贤人。
取是律考量历代帝君亦鲜有错差。碍日危楼起于累土,登临危楼之巅者,可是傀儡,可是泥俑,甚至可是jiān佞,独不可是妄图撼动定制成科之人除非摧绝根系,再起广厦。
非胸怀壮志不可逆乾坤。
晏博无。少时远志早化了水,死水不流,腐草横生。
戚双累极,已然入梦。
晏博未遣人来,亲自熄了香,又回至榻侧遍遍抚外宠稍蹙的眉心,想来也非好梦。戚双睡态与他原名半分不合,侧卧蜷膝,两臂jiāo叠安于枕边,谨小慎微,呼吸也轻不可闻。而这轻轻浅浅的声量也恰到好处,既不扰人,也不致死寂得令人寥落,适宜于殊无睡意时伴同前尘往事一并下酒。
晏博未及冠前曾假借探望老友之名去过许州。彼时晏狄之间榷场尚兴,jiāo界一带也算太平。他先游狄人马市,举目所见无一非良驹,皮毛光亮,迥然有神,始知“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1)非是虚言。复观他处,恰遇晏官牙人钻营渔利,欺市霸民,嘴脸可鄙。
晏博于晏宫锦衣玉食活了一十二载,看山僻壤很有年少无知者的新鲜,此外还有一种发涩的痛楚与惊愕。宫阙内外论及狄人多以虎狼称之,他亦以为晏人对北狄当有同仇敌忾之憎恶,而许州之内同狄人如亲如友、情同手足者比比皆是,而共视官吏为豺狼虎豹。
不应如是。
他自以为北域天高地远,文化难改之故。南归之行很快即将这等不切实际的臆度摔得粉零麻碎,朱门绣户一巷开外,即有路边饿殍;豪富横行于城郭,而官吏束手无策,估摸是习以为常,则不以为奇了。
此重yīn影长久以来盘踞于心,逐日递增,累累则为枷锁。晏博归来后越发寡言,少了些少年当有的朝气,倒被认作是可担大任的端重。他与兄弟相较起来,是最不显山不露水的那一个,亦是最能忍最能欺瞒人的那一个。这等人有个特色,开疆拓土不成,但守成应当不成问题,闹不出什么伤筋动骨的乱子。百官如此看他,先帝如此看他晏博起初不是如此看的,但久而久之,也按他们所企盼的活成了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待晏博践祚后,他才明白“不应如是”当作“理应如是”解。一是有志而无处可施,又沉又旧的祖制二字足令门下以此为由驳回丹诏;二是士大夫与君共治天下,群臣自有一套法度,积习成常狃于故辙,君格于成例,处处掣肘;三是武备不修、养兵不用,更戍法是祖制不可动,诸如此类纵有周全之道,末了定堵死于“祖制”之前。
其实谁在那个位子上都没什么分别。
晏博用了十二年看清前路渺茫,终不再抱什么希望。先帝无才,看人却很准确,他无绝处逢生奋力一搏的决断之能,无昏昏然欺人欺己无愧于心的安乐之道,也无捣毁祖业拔除老龙上那个“晏”字的狠心,只可做块守成的料子。
既提前预知了败亡之局,索xìng大昏大恶,补上前十来年没享的逸乐照旧寡味的很,血是冷的,心是空的,守至天明前的那抹缥,料莫着它几时塌下来。
“优柔寡断……”晏博无意识地低念,琢磨着个中趣味,评道,“说的不错。”
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的人恰朝里一翻身,他审了审,自觉不大满足,极轻柔却极不讲道理把人扭到朝向外侧。再顺势挠挠压得翘飞的发,俨然得了一引人惊奇的名品奇珍,一朝品鉴出了几分好来,又觉得无一处不称心。
戚双浅眠,自然醒了,虚虚抬下眼再翻回去:“双很困乏。”他点到即止,言下之意就是没心力陪着做戏胡闹。
晏博殊无歉意。他搭着戚双额头微微俯身,并不顺着话头往下接:“叶昭不像是一个阿意苟合、甘为外宠的人物。”比他晚生十数载,正是年华大好时,还存着炎火般的血xìng,ròu身也暖热非常。他不含yù念地从他眉骨抚至心口处停下,嗓音平静:“……为什么?”
“兴许是长了张好皮囊,就想它派上更好的用场?又或是贪图野史垂名虽然不是什么好声名,也不算枉过此生?”戚双胡乱地抛来几解,被这大言不惭惹笑了,“王上太高看叶昭了。他生前恶贯满盈,为人子不孝,为子民不忠,为伶lún不精其道,也就还够做个讲义气的损友和不欠人情的食客。双窃以为不提为好。”
晏博慢慢颔首,从善如流:“那便不提。”
他神情不太分明,戚双坐起看了会又躺下去,觉着应仍是那派天崩地裂亦不为所动的作风,但又被他安抚xìng拍头的行止搅得迷惑不定。他心烦得很,一拽锦衾蒙住头,声音闷闷地漏出来:“双也不过是好奇……好奇昏君是个什么样的昏法。”
他是来杀人的,这不必问,除却那干望帝君做个傻子的臣下,八荒之大,无人不想杀他。副君借娄襄踏了这一步,万俟氏助叶昭兵临城下,他却迟迟未踏,反倒将一外宠扮得入木三分,真是奇事。
晏博自然地在戚双露出的头心触了触,他窝在衾内思量,自看不到昏君此时堪称欣悦的笑意。
他此时半分并不yù谴责己身的自私。
九重天阙太寒,便一门心思要窃取几点星火取暖现今有了,实在不肯放手。
昏君的昏法层出不穷,臣僚还因他不应那句“从此君王不早朝”聊以自|慰,忽闻晏帝抱恙罢了早朝,始知他是有了新的昏法。所幸有副君监国,此前帝君临朝只是象征xìng地充当木人,故就算是气得跳脚,没几日也就消了。
诸君尚心有余悸,晏帝再使昏招,堂而皇之置男伶于紫庭。
这回个个都很安静。
年已及艾,不堪忧怖,亦惧晏帝变本加厉折腾风雨飘摇的河山。比之惶惶然挂记项上人头何时落地,帝君偏宠男子还是女子还是不男不女的妖人譬如弱不禁风唇红齿白的内侍监常氏区区风月小事,当真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掌灯的常中贵人于瑟瑟寒风中打了个喷嚏。
岁末降了几回冰霰,后果有鹅毛大雪,来如山倒去如抽丝,雪停三日,霜雪犹然未销。人在外立得久,履下冰雪压实复压实,化两枚积有水泽的足印。他守在亭外,十趾冻得发痒,扒鞋底抓地稍加纾解,宫灯摇dàng,他哆嗦一记,忙托稳当了。
晏博雅兴方浓,择取竹条试搭灯架,稍作整修遂将之定型。他非能工巧匠,胜在执心,年少为长公主制花灯记忆犹在,编织起来不大困难。
戚双手笨,也没需做灯哄的小姑娘,至今无所长进。他转弄晏博前日晾干的小灯,间或递送削好的竹条。小灯上头清一色素白,晏博原是由他添上欢喜的花样,他懒得动脑动笔,顾了又顾觉着白的也挺好,就一笔不加了。
晏博乐在其中,半会功夫才往灯壁扎竹圈。饶是新鲜,看了半把个时辰也没什么看头了,戚双歪头戳戳刚扎实的灯笼架子,打了个哈欠:“王上真有闲情。”
晏博扎好竹圈,知他话里有话不作回应。他一睨白花花一片干净的灯壁,转而询问常内侍时兴的花灯纹样。常内侍如数家珍,头头是道,他边听边记,依稀记得嘉懿长公主当年爱极锦鲤戏水的图案,却也猜不准她如今会喜何种式样。
戚双适时凉凉道:“王上若有心,信笔涂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