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伯承在堵断墙下席地而坐,皱着眉头伸直腿,靠在断墙上。他摘下眼镜,揉着红肿的眼。
卫土长走过来,手中拿着一本书:“司令员,我在那个小屋里发现这么个东西,你看有用没有?”
这是一个十分破旧的、用粗黄纸订成的小簿子。渍满了垢迹的封面上端端正正四个正楷体大字:“芸窗积异”。字写得很有功底。刘伯承一下子来了精神,取出放大镜,小心地翻开读起来。里面都是用毛笔写成的三字一句的短句。作者的名字叫戴鸿安。从内容分析,他无疑是黄泛水患大悲剧的见证者。《芸窗积异》开篇写道:
老农民 第一冤 出苛税 纳杂捐 出柴草 供米面
天天要 地亩款 剥民脂 着挤棉 民敢怒 不敢言
庄户人 如油煎 款纳尽 地卖完 居家人 乞丐餐
嚼草叶 充肌肠 喝凉水 撑三天 爹娘哭 妻子怨
雪上加霜,国土沦陷,蒋介石抗战不力,使人民深深失望。戴安鸿悲愤地写道:
日本侵 起争战 蒋家兵 今心寒 损百姓 失地盘
亡州县 记不全 从东北 到西南 起天津 至潼关
伤同胞 数千万 血成河 尸如山 委员长 暗手段
自忖量 乱思念 论武战 刀不全 讲文争 讨谋浅
文武力皆不全什么计都用完zhà河堤把民淹
作者写到这里字迹开始潦草,悲愤跃然纸上,令人不忍卒读。
河堤断 黄水流 百里宽 不见头 房淹塌 树卷走
居家人 哭号陶 娘唤儿 儿呼娘 襁负子 四方逃
黄水快 跑不了 转眼间 尽卷漂 骨ròu亲 别离了
断肠泪 顺眼抛 呜呼噫嘻 父子不相见 兄弟妻子散
夫何使我至于此极耶可哀哉 时耶命哉 徒呼苍天
呼天拍地的悲号,郁愤yù绝的呐喊,《芸窗积异》的作者最终是逃落他乡,还是终于在饥寒jiāo迫中含恨而亡?一本控诉状遗留在破屋里,抛下他一腔悲沧、怨恨、凄凉。
刘伯承掩卷,闭目,潸然道:“战略疏于失算,百万人化为粉!”
李达翻着破旧的小簿子:“蒋介石这次又搞‘黄河战略’,他成不了!”
刘伯承:“卫士长,把这个册子给张副政委送去。”
李达对刘伯承说:“你合合眼,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大车队过来没有。”
刘伯承:“等等,制图科不是来了三个女同志吗?让柴成文去看看她们,有困难帮助解决一下,不要让黄汤汤把这些‘电灯泡’泡坏喽。”
“柴成文?”李达奇怪了,这跟情报有什么关系?
刘伯承笑了:“你这个参谋长,没掌握情报处长的全部情报。”
于乔三个人狼狈透了。在泥汤里拔了20多里,不知摔了多少屁股敦。摔来摔去,于乔、陈晓静连背上的行李丢了也不知道。此刻三个人正躲在一座没有屋顶的四壁破墙内。
陈晓静斜歪在地上,发现于乔的裤子上颜色不对。
“于乔,看你的裤子!”
“怎么啦?”
“色儿不对。呀!是血。你……来‘那个’啦?你可真会添乱。”
于乔嘻嘻地笑着。
黎曼瞪她们一眼:“还笑!这么脏的水,泡了一天,看出毛病!”
于乔懒懒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它偏挑这个时候来,有什么法子呢?”
黎曼从背包里抽出一条裤了:“多亏夹在被子里,还没湿透。快换上。行李丢了都不知道,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兵!”
于乔摆摆手:“不换、不换,前面还是黄泥汤,换上还不是一样。”
陈晓静:“跟柴成文说说,等会儿你坐大车去。”
“我才不要他照顾呢!”
“得了吧你,这叫给他机会。”
墙外面有人喊:“黎曼!黎曼!”
“谁呀?”
“柴成文。”
陈晓静:“你倒底是找黎曼还是找于乔?此地无银三百两,痛快点儿嘛。”
“你们三个怎么样?”
黎曼:“柴处长请进来吧。”
柴成文走进了没有顶的屋里,一看三个人的样子,笑了:“一身泥义滚上一层沙,真成了土地爷啦!”
陈晓静:“是土地nǎinǎi。哎,柴大处长,等会儿让于乔坐大车吧。”
“别听她的,我才不坐呢!”
柴成文看看于乔,发现了裤上的血,一惊:“你负伤了?”
三个女兵捧腹大笑。
柴成文被笑得莫名其妙,心里为于乔着急,有些冒火:“有什么好笑的!包扎没有?真是胡闹!”
说罢,柴成文就往外走。
“回来!”于乔喊,“谁说我负伤了?自己胡闹还说别人……”
柴成文停住脚,这才转动起不曾转动的那一根“筋”,脸“腾”地红了,再不敢看她们一眼,夺路而逃。
黎曼话音追过去:“跟后勤要两条裤子,她们俩的行李跑丢了!”
陈晓静:“呆鸡!还是情报处长呢!”
黎曼:“这话不公正,哪个情报处长也不负责这方面的情报。”
于乔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人夜。千军万马又开始跋涉。
月光白花花的,先是铺在沙土上,渐渐铺在明晃晃的水中。
还是“拔慢步”。有几个战士见左右没有女同志,干脆把裤子脱下,往脖子上一缠,腿上立刻利索多了。此经验一传,纷纷效仿,月光下白亮亮一片白屁股蛋子。
李达问:“他们搞甚名堂?”
参谋说:“‘精兵简政’呢。”
李达明白了,些微笑笑,没再说什么。
柴成文借着月光找到于乔。
“后勤紧张,只要到一条裤子,你跟陈晓静倒替着穿吧。”
于乔接过裤子,柴成文碰到她冰凉的手,心疼地问:“你行吗?”
“行。”
“过了黄泛区,骑我的马。”
于乔漂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从北平到太行山,我走穿了七双鞋底。法学院女生篮球队本人打中锋,一口气可以打全场。嘿嘿,你看我需要特殊照顾吗?”
于乔虽出身名门,又是高等学府的洋学生,但此时泥水身,短发齐耳,满脸东一道西一块的污痕,委实不见一丝娇弱气。三十出头的柴成文从于乔身上发现了女xìng的魁力和柔韧的藏力。他动情地望着她不愿离去。他们相识一年了,总是匆匆见,匆匆相别,像这样能并排走一走的机会也很少。
月亮越升越高,北极星闪闪烁烁。
黄水汪洋反着明晃晃的光,千军万马在如烟似纱的月光中动,哗哗的胜水声搅碎了月夜的寂静。
“快!跟上,后面有追兵!”
口令从后面传来,越传越急。
哗哗的搅水声越来越响。
沙河 1947年8月18日
杨国宇战时日记片断(略加整理):
……这些平白无味的地名,我得把它记上,以后再
查我们壮举,是从哪条道路到大别山的。
18日夜,一过黄泛区,3O里的急行军,抢渡沙
河。豫皖苏部队早已搭好浮桥,我们一到就顺利通过。
天明开进贾寨。
甜甜地睡了两个钟头。
忽然想起防空及行动问题,马上爬起来用湿手巾擦
了一擦已有些红肿的眼睛,跑向司令部。
在门卫处,见到司令员皱着眉头,两手chā进裤袋
里,踱来踱去。参谋长一只脚跷在吉普车上,左手撑
腰,右手捧脸,眼睛凝视,一动不动。我知道他们正在
思考什么问题,不能打搅,就偷偷缩转来。走不几步,
遇见小马(通讯参谋马焕越),他劈头一句:“你往哪里
跑?”说着,就把我拉到吉普车跟前。
司令员立刻停止了思索,转脸向我说:“好,你也去
协助参谋长。”
汽车隆隆地响了。我莫名其妙地跟着登上汽车。
小马这才从容地对我说:“昨夜大部队过完后,我们
机关紧跟上去,顺利从桥上抢渡,当我们一过完,浮桥
就被敌机zhà断。可是我们的辎重车辆、医yào、弹yào,还
有一大摊子在沙河北岸,当然1号(刘司令员)着
急,5号(李参谋长)必须亲自到河边指挥抢渡。”
汽车一直驶到渡河口,参谋长才宣布任务:“水涨、
船少,你仍将现有船只组织起来,分为两个渡口,一渡
部队,一渡车辆。”最后,他又加重语气说:“同志!要争
取时间,抢渡哟!”
“就这点事,何必参谋长亲自出马呢?”我一边纳闷
地这样想,一边和小马分了工,驾起一只小船划到河北
岸去。谁知事情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因为昨天飞机zhà
沉了两只船,水手都跑光了。小马找我问:“怎么办?”两
人都想不出办法来。
不久,对岸忽然出现一队luǒ体大汉,好像参谋长在
和他们说什么。他们很快一齐跳到水里,像一群海鸥一
样飞速地浮过来,一个高鼻子的找我,要求分配给他们
任务。
“一班渡人,一班渡车,其余去修那只大船!”
我吩咐完毕,他们就那么敏捷快当地活动起来了。
沉静的渡口又立即变成了热闹场。
不到半点钟,又来了一排水手,我随即分配他们把
牲口从河里放过去。牲口一下水,就呼呼地喷着水沫,
没有不会浮水的,有的不用人牵就浮过去了,像一艘艘
袖珍牛皮汽艇。但也有的浮到河中间又转回来,甚至有
的被冲下二三里才爬上岸,自己找到渡口来了。
我一面招呼渡河,一面检查辎重,把一车单军衣顺
手发给300多鲁西南战役中的解放战士。打开一个重
箱,发现里面全是坏手qiāng和破家伙,不知谁干的,简直
劳民伤财!我把它一下子扔到河里去了。好步qiāng、机关
qiāng,照参谋长指示,统统发给县大队。
不停手地搬,不停脚地渡。突然,来了一群土匪。
我立即组织火力;准备迎战。一见这架势,土匪放了一
通乱qiāng就跑了,怕后面的部队上来。其实后百都是国民
党的追兵。大家忘了一切疲劳和饥饿,直到日落的时候
还在奋力抢渡。
蒋机又发出刺耳的啸叫,背后的村子已经被zhà起
火。一批接一批的蒋机沿河来往侦察轰zhà,子弹像狂风
刮起飞沙走石,铺天盖地。
参谋长顶着弹雨在南岸指挥,北岸趁着敌机每一次
轰zhà的间隙,飞快地抢渡。
一天一夜,正午,所有部队、车辆、马匹统统顺利
地到达南岸,向目的地开去。遗在北岸的,还有2O来
辆再也不堪使用的大车残骸,让它去作guó mín dǎng造谣公司
(中央社)的“赫赫战果”吧!
走了一夜,第二天从杨埠渡过洪河。
笔者在采访杨国宇时见到了他的战时日记本。
它长不盈柞,宽约两寸。翻开磨损的硬壳,第一页写着一直记到死”。
发黄的纸张,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使人感到本子对于主人宝贵。字迹工整、娟秀,不似出于须眉之手,更难置信这是在战斗间隙、行军途中伏在马鞍和背包上所就。还很别致,有chā图作者吝惜纸张,一寸照片大小的空间竟能画出一个战役的鏖战全景,敌我双方,人马城廓,天上飞机,地上栖鸟,错错落落,笔笔传神,令人叫绝。
看我们惊叹不已,杨国宇爽朗地笑道:“顽童的把戏,有啥子好嘛。”
“您小时候学过画?”
“哪有那个机会哟。只是家里有一位会剪窗花的祖母,如果硬要寻根求源,就是跟她学的。”
年已七旬的杨老幽默,诙谐一似当年。抑扬顿挫的川腔一从口中吐出,那圆而亮的眼睛便更显得生气勃勃,透着童稚的纯真,这在他这把年纪实为难得,因而也就尤其动人。
从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副司令员的位置上离休后,他以自己的字画重新布置了客厅、书房,潜心做起文章。他在一本散发着油墨香味的《刘邓麾下十三年》的扉页上题了字,赠予我们。这是他众多编著中的一本:1937年一1949年的日记集。
谈及刘邓,杨国宇极富情感。他说:
“刘伯承是大军事家、大战略家,他办事都是有章法的。中国有句古语,说是圣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跟随刘伯承左右,就有这种感觉。那时,我没读过兵书,我懂得的那些军事理论,还有什么孙膑、孙武、拿破仑、苏沃洛夫、克劳塞维茨……都是从刘伯承那里‘贩’来的。你在刘伯承周围,不知不觉中脑壳壳里就会装进去一些学问。
“邓小平干脆、果断,是道地的大政治家。鸡毛蒜皮的事,他不管。态度严厉,话不多,一针见血。他批评过的事,没人能忘记……”
说起他自己,杨国宇又笑了:“我那一摊摊,是个‘不管部’。司政后没人管的事都归我管。天天跑得我腿肚子转筋。兵源补充、物资调剂、俘虏收容、行军路线、宿营号房子、给首长派警卫……都是军政处的事。大军南下,我干尽了‘坏事’。啥子zhà大pào、zhà汽车,汽油往上面一浇,轰地一声,这就是我干的事。哈哈……真是‘坏’透顶喽!”
军政处处长这个角色的确不易当。本来南下大别山就是仓促挥师:前线急需的,后方没来及运到;前线的包袱又没有转移到后方;绝大部分指战员对于到敌后方作战的艰巨xìng认识也不够。部队一出陇海线,诸多的问题都跑出来拖行军的后腿。总指挥部不得不在行军途中召开紧急会议,专门解决繁重的行军问题,正式成立了军直指挥部,杨国宇被指定为指挥部司令员。
戏更难唱了。刘邓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就是打游击,也要走到大别山。而部队拖着坛坛罐罐舍不得丢。一轻装,不知要惹多少麻烦。杨国宇为此不知跑了多少腿,磨了多少嘴,甚至干仗、吵架,有的干部指着杨国宇骂娘。骂娘也罢,骂爹也罢,杨国宇还得“干坏事”。烧、zhà、扔、埋,心疼得他浑身打哆嗦,还得硬着肠子,瞪着眼,自己亲自干。
在那间充满了书卷气的客厅里,杨国宇突然一反爽朗常态,往事勾起了他无限情思,一句话说出来依然忧心冲忡:“那时候倘不如此,就无须蒋介石,我们自己就把自己拖垮了!”
河南 郑州 1947年8月18日
蒋介石如梦初醒。
刘邓过了黄泛区,又直逼沙河。共军并非“慌不择路”、“抱头南窜”,而是有目的地直奔大别山。蒋介石立刻意识到:在中国这个棋盘上,máo zé dōng又耍了他一回,胜了他一筹。激怒之下,他飞临郑州,拍桌子,摔战报,“娘稀匹”骂了一通,质问顾祝同:
“为什么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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