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异成蛊 > 正文 女将(六)
    阙城的达官显贵府邸从不肯远离王宫半里,他们当了天子的臣,也是天子的奴,众星拱月地匍匐在王上脚下,可王上身边从来不缺奴。

    城中唯一一座将军府与内城隔着西市,算是离王宫最远的高官府邸。

    将军府原属于前朝的破阵将军,老将军一生南征北战,威震四方,是王朝军中说一不二的护国忠良,因此树大招风,新王登基后迫不及待地莫须有废了这位破阵将军。可怜老臣碑书枯骨功,最后却在天牢铁窗里廖落了此生。

    后来,与新王同样年少而血气方刚的秉政将军住进了荒废的将军府,也一步不差地走着破阵将军的老路。

    府邸正门雕梁画栋,青阶碧瓦。朱漆大门外这时踱进一位老妇,发髻皆白却簪着一支红珊瑚步摇,华贵而不雍容。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丫头,约摸十七八岁的年纪,肤色略黑却面容姣好,眼中看着是一派天真,四下张望着偌大府宅。

    将军府入门第一道不是厅堂,放眼只见一片苍翠竹林,林中水流潺潺,连廊曲折幽深,池中竹影随风摇摆。

    穿过竹林,丫头其中一位终于忍不住叹道:“我原以为将军府里处处是刀架木桩,想不到秉政将军审美如此别致。”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芳婆婆,想来秉政将军也是位有名士风骨的人。”

    芳婆婆闻言淡笑,扭头温和道:“将军不喜旁人称他封号,日后你们在府上走动,只道异将军,或直呼将军便可,喊错了,要杀头的。”

    两人应了是,便不再多言,追随芳婆婆向内院走去。

    她们都是将军府刚从外地里买来的女侍,因家道中落被迫卖身,知书达理又不卑不亢。听芳婆婆说,异将军原是不满奴隶买卖的行当,因此府中极少卖身奴,外侍从男子居多,且大多是军中调下,突然有用到侍女的地方,这才买了她们来。

    在芳婆婆口中,异将军国中栋梁,人中典范,却不知这位将军也不过与她们一般的年纪。

    内院形似长方,三面有门,正中一方花坛,正对便是异将军的书斋。三人从左偏门走进,沿圆石小径来到一座院落前。

    院中无人,只听风声凛凛。芳婆婆于是停下,转过身轻声道:“以后这里的主子便由你们侍奉,万事不能怠慢。将军性冷,出半分差错可都能要你们的命。”

    言外之意,就是要她们盯死里面的主子。

    两人自然是听懂了,面面相觑片刻后,问道:“敢问婆婆,这里住着什么人?”

    芳婆婆像是预料到她们要问一般,眼角沟壑缓缓舒展开来,道:“老身伺候将军七年,这位雁姑娘,可是第一位被允许住入内院的女子。”

    言毕她迈步离去,留下两个丫头思绪万千,心猜她们莫非要去侍候未来的将军夫人。

    院中零星散布几间房阁,主楼两层,檐匾上书邀月今夕四字。两人原想轻叩房门待命,手刚搭上门环却听得咿呀一声,房门自开。

    “雁姑娘在吗?”两人转着眼打量门里,刚踏进房中却同时感到腰间被人一点,顿时双腿失了气力跌坐在地上。

    房门被人合上,雁姑娘于门后终于现身。

    世间极少有人能驾驭红衣,可这位姑娘一身极艳的绯红却不违和,眼角微挑眉飞入鬓,确实是天生美人相。怪异的是她黑发只齐肩,不梳不挽无簪钗,即便如此也有一番风情。

    她饶有兴致地抱臂打量着地上二人,眼中带着笑意:“闻人异那个狗贼,是让你们来监视我的?”

    两人面露惶恐,一时不知这位出手狠准又能把当朝秉政将军称为“狗贼”的女子究竟什么来头,连话也不敢多说。

    见她们不答,梁雁便又开了口:“我的能力你们见识过了,跟在我身边,不比跟在闻人异身边危险,你们说是吧?”

    两人连忙点头。

    她莞尔一笑:“那你们反水如何?”

    两个丫头闻言更是惶恐,似乎不知道如何接话。

    “答应与我推心置腹,我便马上解了你们的穴,而且日后无论你们如何犯错,只要不妨碍我,我都能保全你们。”

    “可姑娘无依无靠,府中最大的仍是将军。”

    “哦,是么?”梁雁挑眉,未曾想到她们也是审时度势的人——她自然不需要二愣子,可太过聪明的着实不好驾驭:“你们异将军的心可不止在将军府这一方天地里,我也一样。所以你们可想好了,这声‘主上’到底要不要喊出口。”

    说完,她给足了两人眼神交流的时间,缓步坐到镜前,幽幽地望着自己的镜像。

    梁雁其实不需要心腹,却需要和闻人异对弈的资本。在这场博弈互赢的表象下,他不信任c也不看重自己,可梁雁仍然要赌,赌能不能在风云变动之前救赎他的千年孤寂。

    “奴婢清风c淳风,问主上安——”

    身后,忽然传来两人下定决心的声音,镜子里梁雁与乌索铃相视一笑。看来这第一场小赌怡情,首战告捷。

    时间又到深夜,清风与淳风在楼下厢房里双双睡去,梁雁却迟迟不能入眠。

    窗棂落月光,映得窗外世界一片皎白,方才乌索铃的低吼仍然清晰地回响在脑中。

    “你不可能保全他!”

    保全吗?

    梁雁嗤笑了一声。死活又与她何关,反正神史撰写完毕,她就会死在这个时空里,可若两千年后没了异将军,一切悲剧就都不会出现。

    那时的梁雁不会被种骨,那时的梁洲梁雀也不用赔命。

    思绪万千,睡意也全无了,梁雁干脆披衣下床,推开对月小轩窗。

    邀月今夕是二层小楼,窗外有檐,梁雁刚掀开窗扇,便看见闻人异站在檐上,无声无言却仿佛在等她开窗一般。

    梁雁着实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闻人异晃了晃手中的酒坛,仍不忘压低声音说:“会不会喝酒?”

    “废话!”瀚邦第一女酒鬼岂是浪得虚名,梁雁二话没说翻过了窗,陪他在檐上坐下来:“怎么突然找我喝酒?”

    “想喝了。”闻人异自顾自开了一坛,也不拿杯盅就着坛沿大口大口的灌,酒渍落了满襟他全然不顾,好像深夜来访就是为了不醉不归。

    梁雁只好学他的样,捧着另一坛豪饮一口,酒香而厚重,她不禁轻呼道“爽快”。

    闻人异望着她飞扬的眼角,目光灼灼,酒气缭绕中竟露出一丝笑意:“你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

    “呵,你们这里的女子什么样,我见识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守着香闺做小家碧玉。”

    “确实。”

    “我早说了,我跟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梁雁一抹嘴唇,向后仰靠着墙,冲他咧嘴娇俏一笑:“我啊,从小被爹娘放养,十五六岁就敢离家出走。在我活着的那个世界,世情薄人心恶,什么都要会,什么都要精。”

    “人心险恶,到了哪里不是一样?”闻人异长叹一声,引得梁雁疑惑发声:“我看异将军少年成名,活的顺风顺水”

    “你怎么不问我当初为何参军?”

    闻人异低头看着酒坛中月影,一手紧握指节都要发白。“十三岁从军出征北漠,沙场人如虎狼,我又是如何在虎狼口下苟活至今,你为何不问?”

    军营里内外皆寇,人命为贱,多少个如他这样的少年死在大漠黄沙里,他在干涸的血流里步步为营,走过生死境界。这些,即使她问出口,他也不会说。

    他便是这样的异将军。

    “你——是异人吧。”坛中尚有一半,闻人异放下酒坛,他已不想再故作姿态。

    梁雁深沉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答非所问:“你不也是。”

    一句话已将他们归为同类。

    “可我本是常人。”

    七岁一夜白发,从此被妖邪觊觎,被氏族视为祸端。闻人异咬牙,眼中似有两团暗火在熊熊燃烧。

    “起初我领命诛异是迁怒于天下异人,可后来我已无法回头,一味地诛杀着自己的同类。我知道我终将万劫不复。”

    梁雁不信他是真的想与自己谈心,可闻人异说得三分真情,真真假假的,她今夜不想追究,权当酒醒过后她从未见过他。

    世界骤然无声,只有两方陶坛在来往碰撞。

    酒见了底,梁雁仍然保留三分理智。

    “你不会的。”

    “什么?”闻人异不明所以。

    “你不会万劫不复,”这次她说了真心话:“因为我在这里。”

    “你在这里,又如何?”

    “那先杀了我吧,我也是异人。”梁雁眯着眼似说醉话,可眼中分明是清醒的。

    “开什么玩笑!”闻人异冷冷喝道。

    “你看,舍不得杀我,你就保住了一个异人——”梁雁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也不管清风淳风会不会被惊醒。“因为我在这里,所以我不会让你落到万劫不复的结局。”

    不知为何,这样简单而没有头绪的话能给他如此难以言喻的震撼,闻人异为之一震,在月色凉薄下幽幽地笑出声来。

    “你当初找上我,不为权谋不为财色,我想了很久究竟因为什么——在这个于你而言陌生的世界,你只认识我,走投无路了,是吗?”

    “被猜出来了呀!”梁雁陪他笑得越发灿烂,嘴角旋起两朵梨花。

    “我不记得何时见过你了。”闻人异垂下眼,睫毛轻颤。“所以以后的我,是怎样的人?”

    原来他已猜出她来自何处。

    梁雁也终于醒了神。

    “我认识的异将军啊,是个居心不良的混蛋。”

    “哈哈,”闻人异笑道:“好毒的嘴!”

    笑完,他抚平衣袍上的褶皱,突然举酒仰头,半坛清泉潺潺落入喉中,闻人异终于打开心间所有的枷锁,再想沉默不语却无能为力,又说道:“我明天出征。”

    “嗯。”其实梁雁猜到了,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半夜来访:“要去哪里?”

    “还是西境。旁支被剿,牧族本族向我朝开战了。这个帐只能我去打。”

    难怪后来异人史上已经没有牧族,这场战争结果如何,梁雁想,她已经看到结局。

    “多久?”

    “少则一月,多则罢了。我回来时,希望你还在这里。”

    梁雁闻言猛然抬头,闻人异却没有看她。一抹诡异的红缓缓染上他颊边耳迹,染在纸一般的白皙上,格外突兀。

    她忽然起了捉弄的心:“倘若我偏要走呢?”

    “那我便以逃兵处置你。”

    “我要是躲起来不见你呢?”

    闻人异不甘示弱:“我立刻上报王上,请他下旨在全国上下通缉你。”

    酒已七分醉,梁雁斜斜地倚着墙,任由自己落入昏沉。

    “话都这么狠,还真是个混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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