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地炉。小静心想:看样子今天可以在这里睡了。只是,她还是眷恋着老牛,尽管挂在地炉钓钩上的锅子里,正扬起煮豆子的香气,但她仍要努力压抑住想飞奔出去的冲动。因为小静心里也明白,拜托竹爷把那头牛带到这里来,根本是天方夜谭。
那头牛果然立刻被卖掉了。背负着一家子灾厄的「霉运牛」被以六文钱的贱价售出。由次、奈贺和婴儿都跨坐在那头牛的背上,踏上黄泉之路。而拉着缰绳的则是那黑影。
大概是一再累积的疲劳吧,小静与竹婆一起盖上草席后,就立刻昏睡过去。当她醒来时已经是黎明时分,连做噩梦的时间都没有。由次一家的幽魂或许正出现在别的地方吧。比起目睹惨剧的惊吓,对牛的思念反而更让小静心痛。那在山谷中嚎叫的,应该是山犬吧!
趁着竹爷竹婆还张着黑洞般的嘴沉睡之际,小静已在院子里找水桶,想去屋后的小河边汲水。她并不是想刻意讨好,而是因为对她来说工作就跟呼吸一样已是不可或缺。当小静伸手拿取灶旁的水桶时,突然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小静啊!不要去后面那条河唷!」
在昏暗土房里的小静,瞬间停止了呼吸。摇晃着萎缩的rǔ房,一头全白蓬发散在肩膀上的竹婆,就像个幽灵一样。
「虽然有点远,但你去前面的河堤吧,那里的河水比较好。」
从入门处的草席,依稀看到即将天亮的淡蓝色天空。小静虽然虚岁才八岁,却已了解假装不知道是最好的处事态度。尽管屋后小河的潺潺流水声清晰可闻,但她却装作没听到,穿越那片被朝露沾湿的杂草扎刺着脚底的河堤。来到这条比屋后小河还混浊的河边,她蹲了下来。为了不让背后的黑影照在身上,她专心的汲着水。
在爬上和缓坡道的途中,那股气味已经强烈到连眼睛都刺痛。犹如月亮蒙上光晕的和煦阳光下,寻常的杂草仿佛利刃物般突出。含着雨意的灰蒙云朵,垂落在由次家的屋顶上。
一如以往穿着下田装扮的村民们为了替由次一家准备丧礼,纷纷聚集了过来。那肮脏破损的纸门已被拆除,榻榻米也已清理干净。牛儿被牵往土房,用缰绳绑在庭院柿子树上。那黑亮的瞳孔上映着yīn郁的天空。
土房里铺满了草席,四周点起大家带来的煤油灯。亡者服装绝不能用尺量或动用剪刀。村民们原本想以榻榻米的包边来代替量尺,但要触碰那榻榻米着实令人犹豫,只好凭借着木板房间的木头纹路及目测来测量。在灯火的映照下,每个女人的脸都产生诡异的橘红色yīn影。那默默撕裂白衣的模样,简直比亡者还像死人。
竹婆手拿着针,弯着腰缝制白色手背套。小静不自觉的想走进由次家,却被奈贺亲戚中某个表情严厉的女人像赶狗一样给赶了出来。小静茫然的起身,茫然的靠近牛身边。只有牛温驯的迎接小静。牛的眼睛周围聚集了许多苍蝇。只不过才经过一两天,由次家便滋生了大量的苍蝇,只有苍蝇被养得肥滋滋的。
小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黑色手臂。原来是由次的弟弟带了买牛的人来。那个戴着斗笠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不发一语,却冷不防的解开了缰绳。由次的弟弟虽然絮絮叨叨的抱怨着「还不到当初买时的半价咧」,但「霉运牛」原本就会被贱价出售。因为它必须背负着家族的灾厄走上黄泉路。
小静的心情既不哀伤也不痛苦,她只是替牛觉得可怜。牛被牵走了,小静只追了五、六步。当她被由次的弟弟嫌恶地推开之际,牛突然回过头来,低声念了一段话,传进了小静耳里。那是奈贺在临死前所吐露的话语。那天夜里,牛为了不让小静听到而嚎叫,却在离别之际告诉了小静。
一阵风吹进了小静的耳朵深处。那是某个人的名字,是小静所熟悉的名字。
由次的弟弟跟买牛人都没听到,对他们来说,那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牛叫声罢了,因为牛本来就不会说人话或人名呀。
小静就那么保持趴倒在地的姿势,目送被牵走的老牛。那是一条没有任何遮蔽物的细长昏暗小路。牛背上载着由次、奈贺和婴儿,他们全都穿着死人服,微微低头随着牛而摇晃。这一家人仅回头望了一次。那被砍成黑色新月形的脖子伤痕,已经不再流血了,但眼睛与嘴巴却成了无底的空洞。
「唉呀,真是受不了,臭死人啦!」
小静站起来时,背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草鞋声。那些再也无法忍受尸臭味的女人们全都逃了出来,只有竹婆还强忍着坐在中央。竹婆在幽暗的橘色灯火下,被投shè出巨大摇晃的影子,专心一意的缝着盖在死者头上的头巾。竹婆应该是惧怕那盛气凌人又颐指气使的奈贺,才会这么做吧。
那些女人们却毫无顾忌的聊起天来。
「听说冈山的军队死了几百人哪。」
用扇子扇着敞开前襟的女人们这么说着,而小静当然没漏听。几百人。小静对这个数字完全没有概念,根本不知道它究竟算多还是算少。不过,从她们的动作和手势看来,这应该是很惊人的数字。沙子溜进小静那粗糙的脚底,她茫然的看着那条牛已不在的道路远方。
温热的眼泪滴在小静的脖子上。那眼泪有一部分是为了被卖掉的牛而感伤,但最主要的情绪,则是衷心期盼哥哥就在这丧生的几百人里。她希望哥哥在这被人讴歌的几百人当中,成为被冈山民众祭拜崇敬的英雄,千万不要是这些英雄以外的人。
「不能放着不管呀,快点回来啊!」
竹婆在院子里大喊着。圆形棺木早已运达,失去了魂魄的一家人各自抱膝,穿着全新的死人服,在里面急速腐坏。嗅到尸臭味的乌鸦们,从屋顶的破洞探寻着看似美味的死尸。
三副棺材被男子们抬起,运到郊外的墓地。小静并没有跟到荒郊野外送葬,在竹爷他们回来之前,她恍惚的坐在庭院柿子树下等。尽管尸体已不在,但尸臭味仍飘散在庭院里。突然出现了一阵如同被镰刀划过般的疾风,吹在她的脖子上。若是那拥有预知能力的月之轮,肯定会说出犯人的名字,但是,居然连那头平凡无奇的牛都说中犯人是谁。那真是个可怕的名字。
那天晚上,在地炉边缘盖着草席入睡的小静,忽然在夜里惊醒过来。黯淡的青色月光从墙壁破洞shè入,四周并非完全陷入黑暗。竹爷与竹婆横躺在床上闲聊着。他们当然不可能是在讨论算计小静的事情,而是在开死人的玩笑。
「……大家都嚷着臭死人了而跑出去不是吗,那时候我就偷偷把准备好的冬天衣物放回衣橱里。等着瞧吧,一到冬天,那没良心的奈贺跟由次就会变成鬼出来喊着好冷喔好冷喔。谁教他们家那些亲戚嘴碎,说什么宫太看起来怪怪的。」
小静虽然知道宫太就是竹婆的三男,但是无声笑着的竹婆实在太可怕了,而且她的行为也太过分了。必须将冬天衣物一并放进死于夏季的亡者棺材内,这是既定的习俗。不然的话,亡者将会像竹婆开玩笑的那样,在冬天变成妖怪现身,而且还边颤抖着说好冷。
「不过,到底是谁下的手呢?会是外地人吗?但是,假如是外地人的话,应该会去更有钱的喜太郎家才对呀。」
「……说不定,真的是这孩子的母亲。」
竹婆不假思索的说了出来,语气认真而严肃。小静用力闭上眼睛,全身僵硬的缩成一团。竹爷并没有答腔。
「不过,这不要紧,因为小静很讨人喜欢呀。」
小静压低声量啜泣着,因为她真心希望这件事是她那令人感到陌生的死去亲娘所为。
除了孩童以外的村民们选在某天的黄昏时分,聚集在月之轮。竹爷竹婆也被叫来了。虽然被竹爷竹婆叮咛要乖乖待在家里,但小静仍悄悄的跟在后头。她躲在老杉树下,偷看着月之轮及村民们。每个人都沉着一张脸,因为接着就要举行驱邪仪式了。
在那利吉总是以稻草束围在四周的田地中央,今天也挂着些奇怪的东西。是谁做的呢?那幼稚而拙劣、如同zhēn rén大小的稻草人。那是将稻草随便jiāo叉组合起来,再仔细捆绑好,做成头跟手脚,并chā上竹子固定立起的稻草人。尽管做工拙劣,却带着一种威胁感,使得原本就是以驱邪为目的的用意变得更明确。
这稻草人被当成杀害由次一家的犯人。一开始,先由由次的弟弟手拿削尖的木棒,发出怪声刺穿稻草人身体。这时突然从某处传来女人的悲鸣。
「不用害怕。这样一来,不管凶手在哪儿都会受尽折磨,不管凶手躲到哪儿都会被发现。」
由次的弟弟把棒子jiāo给站在一旁的男人。那是由次所雇用的佃农之一,刚开始曾被警察盘查过,因为听说他曾跟由次借过钱。他不是把稻草人当作犯人,而是把稻草人当作由次并用力刺穿,棒子尖端完全刺穿另一头。接着他再把棒子jiāo给自己的老婆,这女人肚子隆起已接近临盆,边哭着边举起棒子,那尖端略过稻草人的头,顿时草屑飞散。棒子被依序传接着,终于落在竹爷的手中。竹爷回头望了小静方向一眼,那是无比空洞的眼神。稻草人那金黄色的血四处飞散,早已失去原本的身形。在小静眼里,那是具再熟悉不过的人类死尸。
小静用手遮住脸,透过指缝间偷看。在月之轮中,被砍成碎片的男子尸体,以及用镰刀割断咽喉的女人尸体倒在地上。小静不禁发出哀嚎。当她哀嚎的同时,那两具尸体也消失了。在月之轮中,只剩下一片稻草屑的稻草人孤零零的倒在地上。
小静的肩头上,突然有股沉重的力量。她不能动弹也无法开口。一阵温热的气息吐在她脖子上,是股rǔ臭夹杂着腥臭的怀念味道。是那死去的婴儿。明明就已经死了,但缠在背上的温热及柔软感,却是如此沉重。小静的喉咙颤抖着,唱起摇篮曲。不,是被迫唱了出来。
把昏倒在地的小静背着走回家的是竹爷。小静依稀记得被竹爷背起时的情景。当时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在她背上了。田埂路上一片漆黑,中国山脉也陷入一片死寂的幽黑,只有那如镰刀形状的新月高挂在天际。如同女人唇型般的新月,从沙沙作响的老杉树梢露出脸来,似乎正吟吟的笑着。
或许是早早就入睡吧,小静在半夜里清醒,喉咙像是堵塞住般口渴。在昏暗的土房里,找不到水瓶在哪儿,此时传来了小河的流水声,小静恍恍惚惚的走向那小河。突然间,小静闻到了一种味道,那气味就在小河前的草丛里。此地不宜久留。小静于是倒退了几步。对了,竹婆曾说过:不要去那条小河……在这封闭的小村子里,有许多禁止进入的地方,也有许多不能见面的人,以及许多不能想起的人。这条小河是通往yīn间之河,所以河水也是不能喝的。
从那件事之后,刚好过了一年,泥土色的季节又再度来临。今年不需要祈雨便已雨量充沛,稻苗在微风吹拂下,绿色波浪上下起伏。戴着斗笠的农人们,从早到晚都像个会动的稻草人般,在泥地里忙着chā秧,让牛拉重锄犁田,其中甚至还有犁不动深沉泥地的牛儿。chā秧歌的节奏越来越快,就连月之轮也呈现一片等待着秋天金黄稻穗的风情。村民们双手合十,对着云层缝隙的光芒祈拜。
空无一人的由次家,由他弟弟的儿子一家人住。纸门重新换过,屋顶的破洞已经修补,牛厩里也绑着一头刚买入的褐色的牛。
关于杀害由次一家人的凶手,警方依然没发现任何线索,凶器也仍未寻获。在月之轮举办的驱邪仪式也已办过第三次,只留下被刺烂飞散的稻草人。每次都有小孩因为看到这一幕而口吐白沫昏倒。尽管是个已无可救yào沾满污秽的地方,但月之轮的稻苗却也青翠的伸展着。
唯一还在外面流浪的竹爷三男,依然下落不明。但再好不过的是,以在月之轮放置稻草束围起边界为己任的男人也还没回来。
小静在那之后,便在竹爷竹婆家里住了下来。她已经能够帮忙耕田了,所以到处都有活可做。而「名誉战死士兵之遗族」的身分,也让她不再受到差别待遇。默默地弯着腰植苗割草的小静,有时还会收到薪水以外的蒸芋头或炒豆子等点心。她不但会听话应对,还将季节问候语全都牢记在心,因此她已经不需要再对着牛讲话了。
那是个奈贺最讨厌的紫藤花被雨水打湿后,更显娇艳而随风摇曳的正午。小静的哥哥随着午后雷阵雨唐突的出现了,肩膀及脸颊上都沾着奈贺最讨厌的紫色花瓣。
明明就还是大白天,但山脉已被黑云笼罩,外面一片昏暗。身穿蓑衣走着的农民,就像是被泥土弄脏的稻草人。趁着耕种空档回来吃午饭的竹爷竹婆,走到门口时,几乎吓到两腿发软。因为有个在两人心中早已认定不在人世的人,就站在门口。
尤其竹婆更是吓到失了魂。她双手合十拼命念着经文,仿佛会被眼前的利吉杀掉般发出哀嚎。只是,她嘴里喃喃念着:「宫太呀宫太呀,你迷路了吗?」大概是错乱了吧。就连竹爷也是目瞪口呆的僵立在原地。
「不是宫太呀,是利吉。」
尽管如此,竹婆还是吓到站不起来。她的脸色惨白,全身起鸡皮疙瘩。小静也一样。
「小静,我是哥哥呀,你怎么啦?」
听到那即将被遗忘的声音,小静顿时无法回应。待在房里的她就像只幼犬般蜷曲着发抖,因漏水而浸湿的草席,让她的身体更加发冷。小静患了严重的夏季感冒,眼前一片模糊,原本倾斜的梁柱及墙壁看起来更加颓圮,意识也像是起雾般模糊不清,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只是梦的延续。她心想:没错,哥哥回来了。
喝了白铁瓶里的温水后,竹婆终于逐渐镇定下来,不好意思的笑着。竹爷虽然表情僵硬,但也立刻回复原本开朗的模样,热切的聊了起来。
「……我有听到传言,真没想到会发生那么恐怖骇人的事情呀!」
以往总是沉默木讷的利吉,意外变得多话。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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