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从湖面吹来,纤长的细草随风舞动着。寂静中,秦浩然忽然道:“表哥,我听说你们凌烟阁一直有条训诫,你能讲给我听听吗?
夏侯辰想了想,道:“你指的可是前朝横渠先生的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秦浩然点点头:“表哥,那这话是怎么来的呢?”
夏侯辰眼里有辽远的光,回忆道:“元祐年间,横渠先生因反对相变法而遭贬谪,辞官回家后,受当时的阁主邀请,前往我们凌烟阁讲学。讲学的第一天,老先生问众弟子,习武是为了什么?”
“有人答出来了吗?”秦浩然好奇道。
夏侯辰笑笑:“当然。只不过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罢了。面对这个问题,众弟子各抒己见,但没有一个人的回答能令横渠先生满意。最后,老先生挥笔写下这四句话。阁主读过之后,对此大为欣赏,于是这话也就载入阁志,一直流传至今。”
“原来如此。”秦浩然点点头,“我初读这话的时候也觉得格局浩大,非常人所能及。表哥,我记得你们凌烟阁在唐朝时候,就是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闻名于天下,当时的阁主欣赏横渠先生的话也是自然。”
然而听到表弟的话,夏侯辰忽然微地叹息了声,眼神带了几许落寞色彩:“说是如此,只不过当今的江湖,又有谁习武真的是为天下,为苍生呢……绝世的武功,不过是野心与欲望的跳板罢了。”
他没有再讲下去,只是仰头喝了口酒。
秦浩然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表哥,我以前曾在《庄子》里看过,说‘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那真正的江湖,又到底是什么样的?”
夏侯辰微微一怔,良久,低声笑了起来,指了指风平浪静的湖面对小少年说:“有江有湖,是为江湖。”
秦浩然愣了楞,本以为夏侯辰会说一些更高深的话出来,没想到他这么简单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然而,秦浩然的眼神很快就凝住了。只见夏侯辰随手捡起一粒扁扁的石子,朝水面丢过去,石子在水上接连跳起,明镜般的湖面荡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不断向外扩散,直至石子沉入水中,才逐渐恢复原本的平静。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是江湖。”夏侯辰拔开随身携带的酒葫芦的塞子,饮了口酒,透明的酒液落到衣襟上,晕染开大片水渍。
天高云阔,落日在流云里慢慢沉下雪山,连带着山上的皑皑积雪都被映成了一片苍红。夏侯辰忽然站起身,以树枝作剑,凌厉的剑气扫过,卷得蔓草沙沙作响。
“酒尤烈,剑尚寒。
席未散,曲已终。
易水萧萧故人决,
长歌当哭,旧国如梦。”
他调子一转,周围景色似乎都变了,高空万里流云,孤独的旅人带剑行走于荒川古道,枯骨层叠,在无定河边消散成沙。
“君不见半生戎马,山河对明月;
君不见十万亡魂,孤城落暮雪。
凭栏回首,恨聚散无穷。
问英雄,天下英雄,谁与峥嵘?”
夏侯辰放声高歌,歌到高处,仿佛又看见昔日凌烟阁里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儿郎,和挚友一同指点江山,鲜衣怒马,仗剑天下。到处都是他的雄心他的抱负,平生所过之处,吸引着高楼上数不清的红袖倾慕的眼光。
只可惜五年的光阴过去后,侠士气短,英雄末路。
徒唤了枉然。
手里的树枝猝然断裂,夏侯辰丢开断枝,仰头将葫芦里最后一滴酒液饮尽。
秦浩然神色怔怔,仿佛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懂。很多年以后,他再回忆起西域的傍晚,只记得湖面上的一圈圈涟漪,和倒映其间火焰般的云彩。
水,波澜荡漾;云,瞬息万变——就像彼此今后的命运。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秦璎珞正好回来,远远便看到夏侯辰以树枝为剑而舞,不由得好奇道。
“没什么。”夏侯辰晃晃酒葫芦,“哎呀,酒都没了,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夏侯辰笑笑,抬手揉了揉小少年的头发,道:“好了,这些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事情,乖乖在家当你的秦家小少爷吧。”
凝视着幻彩湖,夏侯辰忽然低声道:“以后你就会发现……未入江湖前的生活,才是最好的。”
秦浩然没有吭声,夏侯辰拍拍他的小脑袋瓜:“时候不早了,走吧,改天若有机会我亲自带你去凌烟阁转转。”
他起身,而后又唤了秦璎珞一声:“表妹,把骆驼牵过来,我们该回去了。”
夜霜欲落,等三人回来后天色已黑,街道上千家万户亮起灯火,顺着道路依次延展开仿佛坠落的星河。秦浩然前脚踏入门槛,后脚大哥秦正存便皱眉问道:“哪儿去了?”
夏侯辰安顿好骆驼,从后院那边走过来,道:“我见他们二人在这里呆的无聊,便带他们去幻彩湖那里走走散心。”
见夏侯辰替弟弟解释,秦正存也不好多说什么,秦沐风笑了笑,道:“回来的刚好,走吧,饭菜已经备好了。”
吃完饭后,秦正存回了自己房间,夏侯辰正想和秦沐风去后院切磋一下,忽然被人拉住了袖子。
夏侯辰回过身,问秦浩然:“有事吗?”
“表哥,我想……”沉默许久,少年犹豫一下,别过脸,看着夏侯辰,“我要拜入凌烟阁。”
听到弟弟的话,秦沐风不觉皱起眉,夏侯辰也禁不住一愣,然而小少年的眼神却是坚定无比。
没等夏侯辰说话,秦璎珞就忍不住开口:“开什么玩笑,秦家的武功你都没学个一招半式,还想进凌烟阁?”
“我不想学秦家的武功!”秦浩然突然激动起来,死死看住姐姐。
被他的声音吓得一激灵,秦璎珞噤声不语,知道他还在介怀江陵城的事,她心虚地挪开了目光。
生怕姐弟二人又吵起来,夏侯辰看向秦浩然,道:“你要真想拜入凌烟阁,我也做不了主。要不一会你问问你大哥意见,他要是同意,我即刻就给师尊他老人家修书一封。”
“对了,你是要和我一样进逍遥宗,还是灵飞宗?”夏侯辰问秦浩然,“逍遥宗主修剑法,但若要说内家功夫的话,还是灵飞宗更胜一筹,二者各有侧重。”
他想了想,道:“你要想学上乘的内功的话,还是进灵飞宗更好。”
“随便。”秦浩然摇了摇头,轻声说,“我只是不想回家而已。”
夏侯辰疑惑地看着他,刚好秦正存从楼上下来,听到弟弟要去凌烟阁的事情,他果然拧起了眉:“要学武功,在家又不是不能学。”
秦沐风亦是轻摇着折扇,道:“小鬼头,就你那两下三脚猫功夫,二哥劝你还是别去武夷山丢人现眼了。”
“我要去凌烟阁。”出乎意料的,秦浩然固执无比。
秦正存冷冷看了他一眼:“别闹!”
秦浩然毫不退让,直视着长兄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去凌烟阁。”
月色如水,摇曳的灯烛里,小少年眼神坚定,终于,秦正存抽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大夏龙雀,丢给了弟弟。
“拿着,跟我来。”他转过身,秦浩然费力地拖着刀,大夏龙雀以精钢打造,极为沉重。他一路跟着大哥走出了客栈,夏侯辰不太放心,也一道跟了过去。
月光下的胡杨林似是蒙了层细软银纱,环抱粗的树,枝叶舒朗撑开,嫩枝上的叶片狭长如柳,而沟壑纵横的老枝条的叶则圆润如杨。
秦正存和秦浩然并肩站在最大的那株胡杨树下,风吹过,头也有三四个,而后在南疆为寻剑,一路遭遇幻花宫的人追杀,更是……”
他不愿再多提这些事,只是叹道:“有时我也会想,这些人若是生于平常百姓家里,是否也会过着正常的生活,有着妻儿老小,享受着天伦之乐。难道他们就真的该死吗?”
秦浩然想了一会儿,道:“表哥你是想说……”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的性命是轻贱的。纵然是蝼蚁,也有生存的权力。”夏侯辰轻声道,然后又苦笑了一声,“可我若是不杀了他们,那被杀的人就是自己了。”
秦浩然默然不语,夏侯辰摸了摸他的头:“所以浩然,你若没有改变江湖的能力,就只有被它改变。纵然你再不愿,也迟早会有刀口舔血的一天。”
语毕,他转过身:“夜深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然而当夏侯辰快要走出林子,秦浩然却没有跟上来。忽然间,“轰”的一声巨响,惊起无数寒鸦,黄叶如阵雨般漫天洒落。夏侯辰诧异地回过身,只见秦浩然双手握刀,狠狠砍在了胡杨树上。
“表哥。”小少年回过头注视着他,眼瞳幽深的看不到底,轻声说,“我不知道你们所讲的江湖之道合理不合理,我也知道自己现在想要改变它的话,力不能及。可我,依然想要坚持我自己的道。”
不过短短一刹的功夫,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就像是成长了十几岁般。透过眼前的表弟,夏侯辰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和唐韶华结拜时,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不再说话,只是笑了笑,在满天飘飞的黄叶里,径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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