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丞收到闾子平的请辞信后并没有怎么仔细看。毕竟像闾子平这种出身卑微不得重用的医官在太医院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这些医官几乎一生都不会被传召，除非上官已经明确地知道谁被传召谁就是去送死。
然而能在必死之境下搏出一条生路的医官实在是太少太少, 像闾子平这样不会逢迎拍马、不会趁着年节时为上官送上“礼物”也就是贿赂财物的医官也得不到上官有意给出的出头露脸的机会。他的一生要么只能在太医院里郁郁而终, 要么只能主动请辞离开太医院。
太医丞连闾子平是谁都想不起来, 对于闾子平的请辞自然也是不以为意。随意地把闾子平的请辞信扔到一边的案上, 太医丞开始寻思宫里的柔妃娘娘身子柔弱, 明显是气血两亏, 自己是不是该建言柔妃娘娘进补。
闾子平进入太医院已经有些年头了。太医院里他能看接触到的医书基本都被他看了个遍，是以太医院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背上自己的小药箱，闾子平一身轻快地用小碎步跑出了太医院。韶华公府的马车就停在太医院外等着他。他一上马车，车夫立刻带着他直奔城西。
庄梦羽赶到城西的时候正好遇上京兆尹的人与城西的贫民们起了冲突。原因是贫民们得知粥摊明天就不施粥了，因此围住了施粥的粥摊，要粥摊给个说法。
京兆尹蒯海浪本来就不耐烦做周济流民这种事情，偏生皇命不可违。太子连同几个皇子一起决定下来的事务, 他哪里有权利去反对
但是粮食这种消耗品迟早是会吃完的。今年冬天京城大雪, 粮价本身就居高不下, 到了北方的交通几乎完全瘫痪, 南方也因为流民肆虐而四处生乱的时候, 就是京城里的富户都不敢随便买粮了。只是高门士族到底都有自己的积蓄和八仙过海的门道，粮食不够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灼然之家。
京城人口三十六万户, 城西的贫民超过京城总人口的三分之一。被倒塌的房屋砸死的、被雪活埋的、被超低的气温冻死的, 还有因为犯事被处死的人加起来也不到城西贫民的四分之一。撇除那些个家里受灾还不算太严重的, 其结果就是还有五、六万户人需要周济。
尽管城西每天都在死人, 无数的老弱病残与妇孺已经好几天喝不上一口粥了, 朝中还是不断有官员上奏说国库里的粮食是用来应急的，不能随便动用。
太子自己也头疼得很。六万户的贫民啊，朝廷周济个三、五天也就罢了。长久下去就算国库再有钱也得被吃空了。况且大梁的国库早就被和北凉的战事掏得底儿朝天。
可要是对城西的惨事无动于衷，这些带头作乱的贫民难免还要生事。动用军队是可以镇压乱民，然而没了这些作为京城主要劳动力的贫民，京城之外的天下万民会怎么想京城里日常需要人力的地方又怎么办
几经权衡，太子最后与兄弟们商议出的结论是国库只出一小部分的米粮。而皇子们各自开了府上的私库，带头捐粮，希望能以此作为表率，让高门大户和灼然门第都站出来捐粮捐钱。
太子与众皇子的想法并无不对，可惜太子也好，他的兄弟们也罢，谁都是怀着私心的。
这边东宫的幕僚官员们一再劝说太子不要拿出老底来搏一个贤名。因为他的兄弟们个个都对他虎视眈眈，他一旦放粮放钱出去指不定就会被参一本“疯狂敛财、不顾民生搜刮民脂民膏。”
那边四皇子和七皇子的幕僚与门客们都担心太子就是做个样子、走个过场，钱粮让其他的皇子出了，自己独揽了所有的好名声。毕竟皇子中能接触到国库的只有太子，太子说国库出了多少就是出了多少。万一太子没开自己的私库，直接拿国库的钱粮充作自己捐出的赈灾物资，却诱使其他皇子大开私库，其他皇子们岂不是血亏
皇室兄弟的相互猜忌之下，太子与众皇子带头募捐赈灾的钱粮当真就成了一个笑话。赈灾这个皮球也是你家踢来我家踢去，谁都没有真心地把赈灾当成是一回事情。
只是龙椅上的皇帝还没嗝屁，无论是皇子们还是高门士族、灼然门第都还是得做做面子工程。官员们和皇子们在皇帝的面前都说各家皆开了私库，就为了替皇帝分忧大梁的天灾人祸，还把皇帝着实感动了一把。
皇帝只看到奏折上写京城里多少地方设置了粥摊，每天粥摊用掉多少钱粮，却不知这些粥摊每天都在减少，粥摊上的粥也是越来越稀，到了现在几乎已经只是米水的程度。更不知道面子工程就到今天结束，还美滋滋地想象着万民夸赞自己和自己的儿子贤德慈悲，然后在这种想象中又睡了过去。
城西的贫民们就是因为粥摊上还在施粥，这才勉强不再闹事。可是如今连米水都喝不到了，这要这些贫民怎么能不绝望一群青壮拿了木棒木棍、鱼叉犁耙就围了粥摊，粥摊上施粥的兵油子连忙去报信给京兆尹蒯海浪。
蒯海浪一听城西的贫民敢闹事就气着了免费给你们施粥你们不感恩就算了，现在还抄起武器来，是不是想造反真是一群升米恩斗米仇的大胆刁民
这边蒯海浪点了人马直奔城西，那边庄梦羽刚到城西就看见贫民们正与粥摊上的小吏推推搡搡。
“不施粥了是怎么回事这么大冷的天气，哥儿几个都等着这一口热粥没有这一口热粥，哥儿几个还怎么活你要我们家中的老弱妇孺怎么活”
“唷你们还知道自己家里有老弱妇孺啊”
小吏自己也是寒门出身，早就见不惯这些个五大三粗的流氓痞子日日来排队要粥，不但插队还经常把那些真正的老弱妇孺挤出队伍。一开始他们这些小吏也劝过这些流氓痞子，让他们不要再破坏排队秩序。然而拳头比嘴硬，一个小吏自作主张地盛了粥给爬不起身来的老弱妇孺送去，结果导致这些流氓痞子直接去抢了老弱妇孺的那份米粥。
老弱妇孺都是拖家带口，襁褓里的孩子没有奶水喝眼看着就得饿死，小男孩儿小女孩儿本就身体单薄，骨骼脆弱，被这些流氓痞子折腾两下，伤的伤、残得残，病重的病得更重。偏生因为死伤者太多，没有大夫救治，也不会有仵作来验尸。这些老弱妇孺死了也就死了，没人会为她们的死去问这些流氓痞子的罪。
这些流氓痞子们也知道不用自己亲自下手把人弄死，只要把人折腾上两下，这些人自然会被这鬼天气给收了。
一时间粥摊上施出去的粥都到了这些青壮的肚子里，真正需要帮助的老弱妇孺却是一口热水都喝不上，只能干熬着等死。
小吏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这种毫无人性、惨绝人寰的抢夺霸占早就看得他们心中的无限同情化为了满腔的幸灾乐祸。听闻上官说不再施粥，小吏们反而觉得是好事反正就算施了粥，这些粥也到不了那些真正需要救助的人手上对不
本来赈灾就是上贪下污，雁过拔毛的事情。一开始小吏们还碍于良心没有去动那些用于赈灾的粮食，后来见赈灾的米粥全部被地痞流氓霸占，他们干脆也跟着你拿一袋米，我拿一袋米。米粥也就成了米水。
上官们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大冬天的，眼看着就要过年，谁愿意占这种破事呢横竖粥已经施出去了，也不会有人来检查多少米进了贫民的肚子里。
现在两方人马都觉得对方不是东西，一个个都跟斗鸡似的上蹿下跳，恨不得啄瞎对方眼睛。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推推搡搡地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庄梦羽简直服了这些人你们还有力气打架怎么能不好好干点人事呢
“夫人，京兆尹已经带人过来了。您看我们是不是先回避一下”
浣剑不愿意自家夫人卷进贫民和小吏的争斗里，在她看来这两方人都是八十步笑一百步，还不如让京兆尹把他们都给一锅端了才清净。
“不用。”
庄梦羽不像浣剑那么精神洁癖。她的主义是能用上的时候，就算是罪人恶人也要用上。秋后算账也得等秋后。
这会儿让两方人马打起来，最后吃亏的还是那些没闹事的城西贫民城西贫民的名声已经够差了，再在粥摊上闹事，那是所有的贫民都会被扣上“暴民”的帽子。到时候谁还愿意帮助“暴民”
闹事的青壮京兆尹顶多把他们关起来，可京城的牢房又关得了多少人这些人被扔进牢里不过是等着饿死冻死。城西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人力，与其让这些人像什么贫民代表、孤胆英雄一样死在牢中，倒不如用他们去做该做的事。
庄梦羽一脚踏下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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