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梦羽这是第二次见到皇帝。较之上次的宫宴, 此时高坐上位的皇帝显得愈发苍老沉郁。要不是事先知道皇帝也就是四十而不惑的年纪，庄梦羽真的会把皇帝当作是纵欲过度的六十岁老头。
“众爱卿与你们的家眷一齐平身吧。”
带着看起来和善的笑容, 皇帝难掩精神不济, 纵然他面上涂脂抹粉, 一抹不正常的灰还是从他的脸上渗出, 抹了些口脂的唇色也是看起来不大健康的紫色。看来皇帝最近果然又是大病一场, 难怪连什么借月光之力引阳气阴气冲煞气的话都信了。
与薛无涯“恩爱”异常的庄梦羽被薛无涯扶着起了身。众人各自落座后皇帝身边来了个小沙弥。小沙弥见了皇帝也没有畏惧的神色, 显见是经常侍奉在皇帝身边的。他念了句佛号后向着皇帝轻声说了句什么，皇帝立刻展眉、面有喜色，原先看着众人却没有把人看在眼中的飘忽神色也收敛了起来。
庄梦羽虽然听不见小沙弥说了些什么，可看着小沙弥的神色多少也能猜到他肯定是来告诉皇帝“国师已经开始施法了”之类的。
小沙弥传完了话后没有留在水榭之中，而是重又退到了外面去。皇帝龙心大悦，宣布即刻开宴。
司礼太监跟着便尖着嗓子喊了起来：“即刻——开宴——！！”
水榭之外的宫廷乐师们听到了讯号，立即齐奏音乐, 一时间丝竹声声、琴音玉落。众人好似被包围在了乐声之中。
水榭之内, 皇帝也很好奇薛无涯究竟为自己准备了怎样的余兴：“无涯, 你今日又会给朕怎样的惊喜？”
被点名的薛无涯笑笑, 却没从庄梦羽的身边离开：“惊喜不敢当, 还请陛下与娘娘随意一观——”
本来，像薛无涯这种被点了名去负责筹备宫宴的人应当由始至终都监督着下面的人做事, 避免纰漏的同时也好彰显自己的一丝不苟, 还有对皇帝的无比忠诚。
薛无涯此时被皇帝点了名也没出列, 只是示意宫人们可以按照原定的计划开始了就重新坐回庄梦羽的身边。
宫人们见薛无涯不出列亲自指挥, 心底也是有些发毛。但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也就认命地熄了灯。
灯火全灭的那一刻，有女眷尖叫出声来。高位上的皇帝和皇后则是被侍卫们护得水泼不进。
庄梦羽自己也是心头突突直跳。她不敢想象要是薛无涯这会儿不在自己身边，自己是不是就得在这阵黑暗里被皇后或是平阳公主的人捂了嘴巴拖走，又或者人家嫌麻烦，干脆给她来个下毒割喉拧脖子什么的
被自己的想象吓得浑身冰冷，庄梦羽打了个冷颤。
感觉到了身边人的颤抖，薛无涯鬼使神差地就握住了庄梦羽的手。
他告诉自己：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梦娘也是会怕的。果然，不论外表如何，她也依旧是个小丫头。一个需要人保护和安慰的小丫头。
薛无涯的手很大，有着很厚的剑茧，绝对谈不上什么“触手温润”。但是他的体温很高，他的掌心很暖。像是被他掌心的这种温度安慰了，庄梦羽稍稍安心下来，干脆手腕一翻，手指从薛无涯的指缝里擦过，回握住了薛无涯的手。
黑暗之中没有人能看得到薛无涯的肩头猛然颤动，薛无涯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反应——他竟是被梦娘手指摩挲过指缝的那触感激得心神荡漾！有那么一瞬，他居然想——
该死的！他是禽兽吗！？
愤慨于自己居然有所反应，打从十三岁就再也没有面皮发过红的薛无涯于黑暗之中感觉到了自己脸上的灼烧。他想甩开庄梦羽的手，庄梦羽却偏偏两只手都抓到了他的这只手上。
坐在庄梦羽的另一侧，趁风也感觉到了庄梦羽身上的颤抖。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伸出手去，心道男子汉大丈夫，庄梦羽小女儿家家的，给她依赖一下让她定定神也好，免得她待会儿被吓傻了、做出些有损仪态的事情来。
趁风犹豫的手没能根据熄灯前的记忆摸到庄梦羽的手。这下子他有些纳闷儿了，原本还带着挣扎与忐忑的手也不再犹豫挣扎，反倒是四处摸着找寻庄梦羽的手。
“松手！”
薛无涯那边传来轻轻的一声喝止。外面乐声不断，其他人未必听得清，耳力极好的趁风却是听清了。
“什么啊？不是你先握上来的吗？那我握一会儿你的手又怎么样？小气！”
庄梦羽的抱怨声也小到近乎模糊，然而趁风还是听清了。
趁风的手不动了。他甚至开始有点讨厌自己为了做探子而练就出的耳力。
高位上的皇帝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护着，他没被这幽深的黑暗吓到，反倒是被高门女眷的那一声尖叫给吓到了。
大太监福顺也是个知晓皇帝心意的，当下就凑上前来对皇帝说：“陛下你听，外面的乐曲声好像变了。”
福顺说得果然不错，先前那一番丝竹古琴的合奏此时已经变为了丝竹的独奏。丝竹袅袅之中，一点光缓缓地照在了水榭之中的溪流之上。
御花园的水榭是纯人工的产物，这条小小的溪流自然也是人工开凿的。因此这条小小的溪流虽然浅窄到只及人的膝盖，但蜿蜒曲折，流经整个水榭，溪水更是无比清澈，连里面有些什么石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丝竹灵动轻快，仿佛妙龄少女踏着百花而来，在溪水中嬉戏玩闹。而此时皇帝的高坐之下、那一条小小的溪流上也出现了一个人影。
人影正是一个少女。
“呀！水里！大家快看水里！”
黑暗之中分不清是谁喊了出来，就是皇帝也只看见自己下方的水面上那人影越跑越远，竟像是顺着水流翩迁起舞。
皇后被侍卫遮住了视线，一开始还没有注意到那个人影。等人影跑远了这才错愕地用帕子掩了自己的唇。
少女的影子跑呀跑，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水榭的中心。在这里溪水汇流成池塘，而池塘之上少女的影子转瞬之间就成了硕大的明月之影。
““噢噢——！！””
文武百官一阵喟叹。庄梦羽也是震惊不已。
丝竹之声渐渐低去，琴声甫现。
青年的影子在池塘里出现了。
青年英武不凡，弯弓射下了九个妖邪的太阳，只留下一个善良的太阳挂在天上。水榭外的琴声如激流般狂放豪迈，等青年归家时却又转成缱绻柔和。
等到丝竹之声跟上，青年回到家中，美貌女子的影子也随之出现。两人一番缱绻缠绵，外面的丝竹与琴声也是相依相伴。
庄梦羽这下子看懂了，这是嫦娥与后羿的故事。果不其然，接下来就是美貌女子的影子误食了仙药，身形飘忽，无法控制地升上了天空。
后羿在地上追啊追，嫦娥却是越飘越远。在后羿与嫦娥的裙角失之交臂的那个瞬间，丝竹没了，琴声也没了。
琵琶代替了丝竹与琴声。
琵琶如泣如诉，像是在诉说无尽的相思之苦。地上的后羿遥望空中，空中的嫦娥则飞上了月亮，抱住了玉兔。
嫦娥与玉兔的影子最后化为巨大月影的一部分，水榭的池塘上最终只剩下那一个月影在长长久久地亮着。
曲声终了，余音却是绕梁三尺。一盏盏上面绘着嫦娥、后羿、玉兔、月桂树或是月亮的河灯从水榭的溪流上飘出，顺着水流往下飘去，照亮了整个被黑布和木板所笼罩的水榭。
“好！”
皇帝第一个回过神来，合掌一抚便鼓起掌来。
文武百官旋即回神，也是一个个地喝彩叫好——他们看不起薛无涯，但皇帝的面子谁能不买账呢？
皇后用帕子抹了抹眼角，也是极为动情。
“无涯！你果然是这天下间第一等一的人才！朕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皇帝哈哈大笑，他的称赞让下面的文武百官对着薛无涯又是一阵羡慕嫉妒恨。
“陛下过誉了。其实今日这余兴并不是无涯一个人准备的。陛下要夸，倒不如夸我家夫人。这点子是她出的。”
啊？？？
庄梦羽一脸懵逼，还没说话呢就被薛无涯托着腰硬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她是给薛无涯出了点子没错，可她的点子和薛无涯今天让人达到的完成度那可是完全的两回事啊？
——前天薛无涯提出的解决方案是画个大月亮给皇帝贴起来。可是大月亮不好画。
于是庄梦羽想到了：大月亮不好画，那咋们不如搞个小月亮呗。
说穿了，庄梦羽想的法子就是利用投影原理把原来细小的画儿给放大。画师们没法马上画出一张大月亮，小画一个专业的画师一天就能画个好几十张。
再说八月十五临近，京城里多得是画和八月十五有关的典故的画的画师。许多画师都是早早就把画儿画好了等着卖，薛无涯不用专门去请画师也能收得到小山一样的画作。
唯一的问题是要把这投影戏给演好，那就不能用蜡烛油灯一类。这首先是个安全问题，庄梦羽很怕哪个小太监或者小宫女手一抖，这画就喂了烛火。严重点烧了全部的画作都是有可能的。
其次，有了烛火这皇帝皇后和文武百官就能看见这表演是怎么准备的，这会让后面的表演效果大打折扣。投影这种东西说白了人人都能玩儿，是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东西。讲求的就是出其不意，用开场第一眼的惊艳给人一个惊喜。
古代世界没有电灯也没有灯泡，所以庄梦羽告诉薛无涯，他需要去找一个能在黑暗中自己发光发亮的东西。对比如说：夜明珠。
只有夜明珠才能保证这个赏月宴上的余兴节目不会变成薛无涯的劫难。
庄梦羽没想到的是薛无涯不仅找来了夜明珠，找到的还是一颗亮得和小灯泡似的夜明珠。更没想到的是薛无涯这人听她说了一句：“背景音乐很重要！一定要找来丝竹班子！”就直接把丝竹古琴还有琵琶的韵律当成了每一个环节的讯号。
这太监和宫女听着丝竹古琴还有琵琶的声音就知道哪一段该干什么，没有自乱阵脚。
而且薛无涯还想到了利用水榭中的流水。用流水来演出这一段投影当真是意趣非凡，令人意想不到。
最后那顺着流水而下的河灯更是精妙。既点了灯结束了表演，又能让众人依旧沉浸在故事的氛围之中。
这可不是她那一拍脑瓜子就想出来的投影戏可比的。
“哦？原来今日这出精妙绝伦的嫦娥奔月是韶华公夫人的主意？”
皇后眯了眯眼睛，像是在质问薛无涯他是不是胡乱给自己的新婚妻子脸上贴金。
庄梦羽没想要独占薛无涯的功劳，却也不能让薛无涯犯欺君之罪，只能福身道：“臣妇不才，仅仅是为夫君出了个点子。这嫦娥奔月如此精妙还是因为夫君的筹备，梦娘不敢居功。”
“哪里。若不是夫人有如此妙计，为夫又如何筹备下去？”
薛无涯又来横岔一嘴，沐浴在众人玩味视线里庄梦羽更是羞窘。她真的很想问薛无涯：你肉麻起来怎么这么熟练啊！？
看着下面的小夫妻，皇帝又笑了起来：“行了行了，你们俩都是一家人了，还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是。”
“是！”
薛无涯和庄梦羽都应了，两人在被皇帝赏赐过后又坐了下来。
“不知羞耻！”
看着坐下后还在打情骂俏的薛无涯和庄梦羽两人，某家的夫人眉头紧蹙地朝着最前方的两人骂了一句。她骂得很小声，却还是被周围的人听到了。
温婉坐在哥哥、鸿胪寺少卿温文后面许多的地方。听到庄梦羽被骂不知羞耻，她身子一震，又把头往下低了低。
她和高雅都听说了庄梦羽进门后不到五日便将韶华公府中的姬妾尽数驱赶出门，只余一待产女子的事情。也听闻街头说书人眉飞色舞地道：“只见那年纪轻轻的国公夫人一脸狠戾，冷笑着便道：‘我便要做这天下第一的妒妇！’”
善妒是为人正妻不该有的恶行，把丈夫的妾室赶出家门更是足以让夫家休妻的不贤与忤逆！温婉和高雅虽然与庄梦羽交好，觉得庄梦羽不是街头巷尾里所说的恶毒千金。
可是想到自己的名声会被庄梦羽拖累，自己可能会因为交了个“恶毒”、“善妒”的手帕交而让婚事搁置或是起了变数，两人又不敢再与庄梦羽亲近了。
方才在宫道上遇见了和千昭公主在一起的庄梦羽，两人也没上去问好。只是低着头停在宫道边儿上给千昭公主行礼。
发现庄梦羽朝着自己这边看来的时候，温婉和高雅心中都是高鸣如擂鼓，只怕这位明面上尊贵，私底下名声却糟糕至极的韶华公夫人会过来拉着自己说话。
——这里这么多高门贵女与各家夫人，要是被她们给看到了自己与韶华公夫人说话，明天自己就能被排除在各家女眷的圈子之外。
庄梦羽似是对两人的想法有所感应。她的目光只是从温婉和高雅的身上一扫而过，接着便与千昭公主谈笑着走过两人面前。
温婉有些难过，却并不后悔。方才还有些怕被庄梦羽事后报复的高雅则是看着庄梦羽远去的背影，意识到自己对庄梦羽来说或许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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