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料到陈妆茜会从石头后走出来, 慕容珏稍有一怔, 若说陈妆茜没听见他们刚才的对话,那定不可能,她一定都听见了。
慕容珏表情微微凝重,像是有少许后悔刚才不该一股脑的说这些, 但很快他又释然了。说已说了,话也收不回去了,何必为此困扰
陈妆茜看看慕容珏, 又看看宋璟, 像是想和慕容珏说什么, 却碍于宋璟这个客人在此而迟疑。
看着陈妆茜的神色,宋璟能猜到她心中所想,主动问道“是四殿下的药熬好了”
陈妆茜眼神动了一下, 朝宋璟投去感激的目光, 顺着宋璟搭的台子走下去“嗯, 熬好了。”她望向慕容珏道“我给你盛出来了, 稍微凉一凉,你过去喝了温度正好, 我在这里招待宣侯。”
“公主不忙。”宋璟脸上是温润的笑, 口吻带着善意, “我本就是顺路来看看两位, 两位安好, 我也不便过多打扰。皎皎还未出月, 我早些回去照顾她。”
陈妆茜顿了顿, 喃喃道“浸月身子重要,那好,我们送你出府。”她又提议“等浸月出了月子,我找她走走去。”
两人把宋璟送出府邸,侯府的马车缓缓动起,车轱辘的吱吱呀呀融在了市井的喧嚣吵闹里。
暖风把一片薄薄花瓣吹到了陈妆茜的睫毛上,视野立刻变成了模糊粉红色,鼻尖嗅到的是芬芳气息。
陈妆茜唔了声,抬头要揉眼睛,而慕容珏已经先她一步凑到她面前,低下头朝她眼睫轻轻吹了口气。
温热的气息不轻不重的流过眼睫,像是水流般柔滑的流过,清爽散去后,遗落的温暖气息就像是陈妆茜方才闻到的幽幽花香。
花瓣被吹离了睫毛,视野重新变得清晰。陈妆茜眨眨眼,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这双眼眸和她从石头后走出时看到的不一样了。刚才还满溢凄楚和怨念,现在却温柔绵绵。
有片刻的沉默对视,陈妆茜微不自在的撇开视线,见慕容珏朝后退了一步,她才又回过视线看着他,然后问他“你生母还有你从前的事,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其实她也没有问过,她自成婚后就严格的当她的和亲公主,在夫君面前维持恭敬和好脾气,一些私人话题她从不过问。
慕容珏笑了笑,轻描淡写的说“没有说的必要,反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所以,你其实很恨慕容寻。”陈妆茜接口道。
“能不恨么。”慕容珏喃喃。
沉默再次降临,有那么一瞬间,陈妆茜觉得吹在身上的风都冷了下来,仿佛时间逆流,从温暖的春季退回到严寒的冬季。甚至,这份严寒像是化作冰冷的水线缭绕上她的身体,水线渐渐扩散,成了湖泊。她置身在冰冷的湖水里,就好像昔日的慕容珏被他的兄弟姐妹们在夜里推入湖中那样冰冷
当肩膀被轻轻揽住时,陈妆茜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神游天外还打了个寒颤,她对上慕容珏关切的视线,不自然的扯动嘴角笑了笑“我刚才走神了,没事,我们回房去吧,药应该晾的差不多了。”
“你真没事”慕容珏像是不太确定。
陈妆茜爽快的笑答“好端端的站着呢,能有什么事啊好了,走吧”她先行动起来,走了两步,回头见慕容珏还在定定望着她,并没有跟上来,陈妆茜又一个箭步回到他跟前,反手拉住他拖着就走,一边说道“你怎么还愣着再不回去,药该凉了。太医说药温着的时候喝下效果最好,凉了就没什么效果了。”
被拖着的慕容珏总算是跟上了陈妆茜的步速,她听见他清透的嗓音在她身后温柔道“好,我必定好好喝药。”
虽然幼年落下的病根没那么容易治好,甚至也许根本治不好,但他还是会好好就医,好好休养,只因为这都是陈妆茜想看到的。
在西燕,从来没有人关心他的寒症,连那些和他血缘相通的人,都视他为不该存在的贱种。
父皇让他来大靖当个筏子,他明明知道也许哪天自己会被撕票或是祭旗,也十分无所谓。苟延残喘毫无尊严的日子已经过了二十年了,离开那个充满悲痛、屈辱和怨恨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好
反正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早已无所谓,就连他的和亲对象是美是丑、是善是恶,他也都无所谓。
哪里都是身不由己。
直到新婚夜,一袭红妆、明媚而娇艳的新娘,笑吟吟的拉过一床打得厚实的方被,告诉他说,这是她命人专门给他打的厚被子,足足多塞了一倍的棉花。那一刻,他听见了自己堆满了灰烬的心底,爆发出重新燃烧的声音。
一点星火就这么烧了起来,而他眼前的她,还浑然不知的继续自语。
我没听过寒症这种病,但想着你说你从小备受欺凌,也许是那时候落下什么病根子。或许有杏林妙手能帮你调养好,回头我打听打听去
她是那么理所应当的样子,却不知道,她所认为的自己该做的事,对他来说却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温暖关怀。
他黑漆漆灰蒙蒙的心底,被照进了一道又一道彩虹。而她不知,她就是那道道彩虹。
慕容珏跟在陈妆茜的后面,望着她在前面疾走的模样,眼中的温柔仿佛晕染的墨画,越来越深,越来越浓。
在旁人眼里,他这个和亲皇子就是个朝不保夕的倒霉人质。唯有他自己知道,告别故国的那一点点落寞,在她的明媚照亮下根本不值一提。
或许,早在新婚夜那天,她大大方方的坐在喜床上,唤出他的名字时,她口中的“慕容珏”三个字,就已化作一个无声的词语。
命运。
身后温柔而热切的视线,陈妆茜不是感觉不到的。
被这样注视,她不自在,所以刻意不回头,也尽量不在脑海中想象慕容珏深情的眼神。
深情,是,她知道。这段时间慕容珏看着她时都是那样的眼神,宛如盛夏清晨的暖阳那样,炽热又压抑,最后形成浓浓的像是要将她纠缠得喘不过气的温柔。
陈妆茜很熟悉这种眼神。她爹看她娘的时候,就都是这般浓烈且克制,寸寸绕指的目光。
那是望着挚爱所流露的真实情感。
她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慕容珏的挚爱,她明明没做什么吧。
甚至她对慕容珏的态度都不是新婚妻子对夫君的态度。
他这无法理解的情感,让陈妆茜困惑,也隐隐的有些害怕。
爹娘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她不想成为娘那样深陷情网的女子,被欺瞒、被伤害,因为爱的深所以痛的冰冷彻骨。
她不愿,她不想,所以不能动心。
可是日日夜夜和慕容珏形影不离,被他温柔的注视着,而这些日子他对她可谓是体贴备至,每一件琐碎的小事,他都会设身处地的考虑她,为她着想。就连方才一片花瓣落在睫毛上这点小事,他也比她察觉得更快,温柔的替她吹掉花瓣,近乎宠溺的待她她不解,她茫然,接着她害怕,她发现了事情的走向根本不是她用一句“绝不动心”就能牢牢掌控的。
脑海中又浮现起慕容珏和宋璟讲述他的生母和幼年遭遇时,那凄楚的、怨恨的神情。那种强烈的怨恨令他显得是那么脆弱无依
无依,是,他没有任何依靠,而他却从不在她面前露出这份脆弱,他只是呵护备至的宠着她。
她一面受着慕容珏的善待,一面亲眼看见他剥开高洁从容的外皮,露出千疮百孔的内心。这种强烈的矛盾和鲜明的对比,犹如锤子一般的砸在陈妆茜心口。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心被砸开一个口子,她心疼慕容珏,她心疼他
陈妆茜茫然的走着,失神令她没有注意脚下的路,不小心被一颗小石子绊到,身子朝后倒去。
她连惊呼都慢了半拍,声音出口的时候,身子已经被快速上前的慕容珏稳稳的抱住,后背靠在他的胸膛上,他的一双手搂住她的小腹,双手交叠。
“没事吧”耳边是慕容珏急切的声音,听语调能听出他被吓到了。
“没事。”陈妆茜依旧慢了半拍才回话。
慕容珏心有余悸“妆茜,小心些。”
“我知道。”她低下头,不着痕迹的挣开慕容珏,却觉得耳根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了,在发热,而她却无法控制,更无法制止。
“快进屋吧。”屋子就在眼前了,陈妆茜低着头匆匆过去,身后是慕容珏紧随着的脚步声。
陈妆茜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落在慕容珏眼中,会不会像是在逃命。
她忽然忍不住失措的想着,她真能一直心如磐石吗
她怀疑着,自己还能再坚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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