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玉眼珠 > 正文 48.第三十六章 明月曾伴彩云归
    宋司南有时候会下意识地警觉起来,没来由地在本来欢乐温馨的气氛下冷场,好像她本人忽然从场景中抽离出来,成了旁观者,冷眼审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她有时甚至有飞到国外看心理医生的冲动。

    她以前陪着丹尼尔参加过几次心理辅导,因为他有一段时间总是拒绝参加社交活动,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连上洗手间或者从厨房拿东西吃都尽量选择没人的时间段,这种怪异的举动引起了校方重视,因为不久前刚发生过学生轻生事件,那个孩子在最后的那段时间也和他一样自我封闭。

    像丹尼尔这种成长背景,没有一丁点心理问题是不可能的,至少在心理医生那里,依照惯例从童年寻踪觅缘,找出来的线索简直能写满五六页。那时候,宋司南其实不大相信医生的那套理论,她承认丹尼尔是孤僻了些,这也的确应该重视,但不大认同那些论文般的分析,原因其实再明显不过,这个孩子从小没有在正常的家庭环境中成长,没有父母的关心和指导,哪怕是非专业人士也完全能判断出来。那时她也认同社会上对于心理学的一些看法,特别是她在学术界的那些朋友更是将其指为伪科学。

    可现在她说不上来自己这种扫兴的情绪从何而来,更悲哀地认识到自己是在害怕快乐,害怕得到以后再失去,真是一种极大的悲哀,近乎诅咒一样的痼疾。过去的遭遇,让她越发肯定自己不是个受命运宠爱的幸运儿,多年的压抑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适应了心如死水的生活状态,面对一般人的快乐和放松的状态,倒有些无所适从。在想起心理医生的同时,她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毫无办法。

    好多次,本来高高兴兴的,气氛正好,她那边似乎有什么力量阻止着情绪高涨,霎那间嘎然而止,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这种困扰。为了不扫他人的兴,她一点点地学会扮演自己,在明明已经分了心,神游天外时假装上一刻欢快的自己。

    她知道这样不对,但越来越多的独处时间里,她在苦思冥想到底怕什么,最终得到了答案,是未知。

    从古到今,不同文明都有自己的宗教和信仰,比较高等的崇拜对象是人的形象,比较原始的是图腾,或为动物,或为大自然的一部分,风,雨,雷,电等等,不受人的意志左右的强大力量。

    曾经看过不知名的作品,里面最恶毒的诅咒不是让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更不是死无葬身之地,而是求不得,爱别离,得到不长久,日日患得失。宋司南深有感触,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情绪潜滋暗长,盘根错节地纠缠着她每根神经末梢。

    她不信神佛,有一次梦到不知哪家供桌上的金身菩萨睁眼,她被惊醒了,并非觉得安宁喜悦,而是害怕。梦中菩萨的眼神分明带着戏虐,她差点失声叫出来,那个眼神一直印在她脑海里,经久不散。

    她不敢把自己这些不安跟叶江川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是每当他拉着她去游泳,滑冰,或者任何稍微有一点危险的活动时,她都会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仿佛他还是几岁的小孩子,一个不留神就会摔跤受伤。她内心深处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是根本停止不了。

    叶江川对她的古怪反应早就看在眼里,如今他也不像早先那样纠结分寸,不敢直言,好几次他都直接问她在怕什么。

    宋司南前几次的表现都不在状态,她居然在小自己二十几岁的后辈小子面前拙略表演,要么试图掩盖情绪,要么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连她自己在心里都鄙视自己,可又无计可施。她并没有恶感,只是茫然不知所措。

    然而当叶江川终于道破她的心事时,她既没感到轻松,也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倒显得很尴尬,不管叶江川怎么宽慰她,那些话也进不到她的心里。

    在她极度焦虑时,曾经给陈帮主写信念叨过。原以为他老人家不会理会这没头脑的诉说,甚至嘲笑她终究是个女人,爱胡思乱想什么的,没想到这个打打杀杀了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的黑道元老,居然说出了很多心理医生讲不明白的道理。

    陈帮主回信说,别说她了,他当年自己砍掉手指头时都没怎么心疼的人,儿子小的时候,只要回家晚了一刻钟,就跟失心疯一样联想到对头报复,甚至绑票过程,连勒索条件都能列出来,只是和她一样,不能跟身边人提起来。

    陈帮主还提到,自己曾经以为把对头全干掉就能不再提心吊胆了,谁知道并不是如此,没了人祸也会担心天灾,怕风刮掉了高楼上的花盆正好砸在儿子脑袋上。

    信里最后也提到了善恶果报,菩萨佛祖,乃至基督,陈帮主后来在慈善基金上砸了那么多钱,多少有些买心安的意味,这不用说都能看出来。

    可最让宋司南惊讶的是,他没有到此为止,而是明确地点出来,不管信什么,都和买保险一样,未必派得上用场,之所以害怕是因为心里在乎。他最后下的评语是,要么舍了牵挂,要么过一天算一天,他这么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宋司南很感慨,任何人都比表面上深刻的多,岁月给人们的教程各有不同,但悟出的道理也能殊途同归,但也遗憾,各人解决的法子各自不同,没有一通百通的标准答案。

    那段时间,叶江川身边来了位刚大学毕业的新同事,一个干部家庭出身的女孩子,父亲是市建委的一把手,母亲是铁路系统的领导,这在遍地是高官的京城也不算普通了。有时宋司南去接晚上加班的叶江川时,每次都看到她在旁边,很热络地和那个人聊天,哪怕是她在场,也介绍过身份后,依旧如此,她反倒像个局外人。时间久了,连小魏都看不过眼去,私底下跟她抱不平,还拍着胸脯说,有他在,谁也别想打叶工的主意。宋司南被逗乐了,倒是很认真地嘱咐这个孩子,不要瞎操心,叶江川自有分寸,也别为了她得罪新同事。

    宋司南一次也没有在叶江川面前问过这个女孩子的事,尽管她心明眼亮,这个女孩喜欢叶江川。叶江川也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来没跟她提起过那个女孩,仿佛他认为他们之间是天经地义的同事关系,没什么好说的,亦或是刻意回避有关于那个女孩的话题。

    宋司南并非是半点都不在乎,相反,在头一次遇见时,她就明白了,因为那女孩子的表情,活脱脱是她当年和江舟在一起时的神采飞扬。但她说不上来是嫉妒,还是敌意,并不理直气壮,就像是偷偷摸摸守着一样不是自己的东西,有人窥视时,纠结是护着它还是物归原主。

    总是害怕失去,和主动放弃,哪个好点呢?这真是个残酷的选择题。

    她也有受不了的一天,生命中经历过太多旷日持久的挣扎,失落和循环往复的焦灼以后,心境未必能变得更加淡定,只会恶心曾经遇到的破事,再来一次未必经得起。

    有好多次,她都试探地跟叶江川看似随意地提起来,其实人一直在成长,身边的人不一定跟得上,或是心境变了,这都不新鲜,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感情贵在自得,如果成了枷锁,反而不美。

    话说的如此露骨,叶江川怎么会不明白,这种事对于他来说早就不是头一次了。遇到宋司南之前的岁月里,光是他能记得起来的就不下十几个,还不算学生时代的女同学们,所以这回,他也没当一回事,没想到自己似乎想的太简单了,忘了自己到底是已经结过婚的人。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大感事态严重。

    他立刻跟宋司南深谈了一次,说他跟新来的女同事真的没有什么。宋司南的回答让他摸不到头脑。

    她回答说,“江川,当我头一次这么想时,就看不起自己了。我再没有那样想过,也并不介意你和同事的交流”。

    叶江川半天说不上来话,他不理解对方说”看不起自己“是什么意思,但宋司南的目光很坦荡,似乎她并不嫉妒比自己年轻的女孩子对自己丈夫直白的兴趣,那说明了什么?她仍然不在乎自己,不然还能怎么解释呢?

    宋司南眼睁睁地看着对面叶江川的目光从,紧张,变成疑惑,再变成惊诧,还夹杂着受伤和一丝怨怒。她把目光移开了,这更加证实了对方的猜忌。

    “你打算做什么?”,叶江川的声音比先前冷了许多,还多了几分因为激动或者生气造成的颤抖。

    “我没打算做什么”,宋司南睁大眼睛,用自己都不大肯定的声音回复道。

    “你一直在等待机会逃走”,叶江川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这真是过于严厉的指责,也是叶江川第一次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

    他说的不对,宋司南心里头一次这么委屈,许久没有过的感觉把新的旧的各种心酸推上心头,眼泪就这么滚落下来。

    她没料到竟然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哭出来,还是在叶江川面前,下意识地赶紧用手抹眼泪,叶江川也呆住了,没想到这个一贯云淡风轻,喜怒无形的女人这么容易就被弄哭了。

    “我。。。”,叶江川也不知道该承认错误还是先安慰她,一时语塞。

    宋司南没说话,心里想的是,你说的也不全是错的。可你知道吗,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往外推,还得违心地当恶人,说和内心相反的话,滋味真不好受啊。

    这种滋味在她十七岁那年,挖右眼时就尝过,当时没有意识到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命运的残酷在于,他在狂风暴雨的劫难后面,还埋下了无数伏笔,计算精准,步步为营,当少女时的她好不容易惨烈抉择以后,以为风雨之后是晴天,没想到却是连绵的黄梅时节。在历尽千难万险以后,自以为进入了幽静花园,却总是在花圃的新泥边缘发现尸首,那看似美丽的花,其实是腐肉滋长的,真的不能用佛教那套,心中有花眼里见花,心中有腐肉眼里见腐肉来解释,无数的经历告诉她,花就是花,腐肉就是腐肉,不是想当然能改变的。

    她已经不再和叶江川争辩了,只是笑笑,说算了。其实两个人都知道什么也没说清楚。

    几天以后,她拿着已经买好的火车票,事先和单位请好了两周的假,重访苏州,临走之前她才轻描淡写地通知了叶江川,对方惊讶地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她早就知道当下叶江川请不下这么长的假,也无意请他陪同前往,有一些私事,几年前未了的,她想要抓紧办,也不好有其他人在身边碍事。

    另外一点,她心里还有个不愿意说出来的想法,叶江川要是对其他女孩子有意,那这段时间正好发展,她愿意让位给更合适的人选。

    在叶江川反应过来之前,她就拎着简单的行李的走出了家门,单位还特意派车送她去火车站,这算是领导的特殊照顾了。

    坐在车上,她的心其实还是乱的,那个人会有什么反应,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内。

    火车开了,她一个人望着窗外,那个人并没有追过来,她松了一口气,又有一丝怅然若失。

    她并没有和他闹脾气,也不想试探他对自己的感情,更不想打乱他的工作和生活。她终于意识到,有一些秘密是无法和那个人分享的。

    她这次是去寻访宋家的旧人,确切说是旧人的后代,之前托了无数层关系打听了几年,如今终于有了眉目,当然,这些都是背着叶江川做的。

    她看着不断被抛到后头的景致,心里想的是,人一生也是如此,多好的风景都无可奈何地被时间抛到后边,最后消失在记忆的尘埃里;又一如舍不得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扔,再也找不回来。

    那一刻,她觉得这一去,也许就失去叶江川这个人了,问自己舍得不舍得,其实是不舍得的,但是真的没有了,反而是做了一件对的事。

    看着上上下下的各色旅客,她觉得别人无论奔波几许,都有终点,唯独自己没有。从十七岁开始,她不断地失去珍视的东西,眼睛,容貌,爱情,希望,亲人,家,丈夫,体面,尊严,原则,在认识叶江川以前,她倒是颇为坦然了一阵子,因为那时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只剩一条命了。如今有了叶江川,似乎也顺理成章地预见失去他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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