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本王觉得似曾相识,”执明抬手抚弄了几下琴弦,又习惯xìng地歪坐着,“莫澜,本王今日是来和你说,阿离走了。”

    莫澜一时间没理解,待这句话在神思里转了一圈,突然像惊雷一般zhà开,吓得他差点没能维持住坐姿:“慕容走了?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执明垂眸,香炉里的青烟在他面前直接隔开一道模糊的屏障,因此莫澜看向他时,就觉得看不分明。

    “走了,他去宿,”执明挨个回答莫澜的问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莫澜立时顿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王上是想,派人去找他回来吗?”

    执明摇摇头,伸手笼在香炉上,像是很好奇的样子,在衣袖上留了点香气来闻。

    莫澜见他摇头,猜测着他的心思,又道:“要不,微臣亲自去找?”

    “不必,”执明放下袖子,看向莫澜,“本王今天过来,是叫你做别的事。”

    莫澜不禁一呆。按执明素日作风,慕容都走了,找他自然是最大的事,还能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加要紧不成?

    但他还是应道:“王上需要微臣做什么?”

    执明又拿起一旁的香匙拨弄着炉子,沉吟片刻后才道:“你写封信给你的两位兄长,请他们从关外回来。”

    莫澜这下真是惊住了。

    早年莫老将军镇守山关口回朝后便告老辞官,执明给了他一块极好的封地,赐了侯爵之位,然后把莫老将军的三位儿子都赐了官职。

    莫澜同执明投契,便得了县主之位留在朝中,而他的两个哥哥都是封了将军,带兵守在边境。

    太傅不止一次提出把两位莫将军召回来,让他们好好练兵。但执明因为厌恶战乱,一点都不愿意沾染牟夺天下的事端,更不想在自己跟前就有这些破事,一直没理会过太傅这个想法。

    莫澜谨慎地试探道:“王上此话,可是认真的?”

    执明点点头:“反正太傅肯定不反对,他巴不得本王这么做,你直接写信就行,本王见到太傅之后再和他说。”

    莫澜迟疑了一会儿,却没有立即答应下来。

    他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执明,与往日有些不同。

    这一分异样的感觉让他觉得惊奇,而执明要召回自己兄长的举动,又让他在惊奇之余,还有几丝隐约的兴奋。

    “王上叫回微臣的兄长,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吗?”

    执明闻言,丝毫不加掩饰地回答:“让他们回来练兵。莫老将军的后人,定能在这世间有一番作为。不光你的两位兄长,你也要去。”

    莫澜:“……微臣也去?”

    执明:“你也是莫老将军的儿子,难道整天就会沉迷丝竹?本王都想好了,你的两位兄长和你,每人带领一支军队,一共三方。”

    天玑国的君主和上将军已经殉国,无主之国,群龙无首;天枢君主受权臣所害,一直重用的仲仪也不知所踪;天璇副相不知受何人暗害,中dú身亡,但也刺激了一直不理政事的陵光;而宿日渐壮大,逐渐形成威胁,隐露野心。

    天下局势的变动慢慢显出些许征兆,执明又在此时召回年轻的两位将军练兵。

    莫澜蓦然抬头:“王上是要争夺天下吗?”

    执明拨弄香料的手顿了一下,又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天权物产丰饶,本王不缺钱不缺人的,难道不能争吗?”

    莫澜面带喜色:“王上当然能争,太傅如果知道了此事,一定会很高兴。微臣马上给兄长写信。”

    他一直跟在执明身边,虽然经常带执明做些玩乐之事,但身为莫老将军的儿子,心里又怎会没有一番沟壑?

    不过是看着君主一直无心去做这件事,才咽下自己劝谏的话语罢了。现在执明主动提出要争,他当然是欣喜的。

    “嗯,”执明搁下香匙,拍拍手,“行了,本王今天就是为这个来的,现在说完了,本王走了。”

    莫澜连忙起身送他。执明随意地摆摆手,让他留在屋里,自己出了府。

    这件事带给莫澜的震动太大,所以他竟然忘了问一问执明,为什么突然起了争天下的心思,王上不是一直都无心于此吗?

    但眼下实在顾不上了,莫澜目送执明走后,立即去书房取纸研磨,给自己远方的兄长写了两封家书。

    执明自己从郡侯府出来,侍卫们给他赶来马车,恭敬地请他上去,等着命令。

    “去太傅府。”

    “是。”

    马车缓缓地动起来,车厢内,执明盯着自己的衣袖,似乎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宿国.越支山下

    慕容离到达宿,已经数日了。

    数日之前,他在宿国的朝堂上露了个脸,引得朝堂震动后,却就此销声匿迹,无论那些人怎么找,也不见他的身影。

    但慕容离又不能凭空消失,之所没被人找到,是因为他当日就离开了王宫,直奔越支山下。

    越支山在钧天以南,再南便是宿,此山之下有一城池,名唤南陵。

    南陵靠着越支山,以此为天险,堪称军事重地。因此此处虽然驻扎着比别的城池多出数倍的军队,也没有人感到奇怪。

    慕容离独自骑马赶到南陵后,在城门口问了当地将军府的所在,便纵马赶去。

    一人一马,红衣长箫。

    刚刚被他问过路的小贩呆滞地愣在原地,只觉得眼前之人仿佛是从越支山的皑皑白雪中走出来的仙人。

    慕容离没空理会一个路人对他的看法,一路飞奔,终于看到了一所与周围民宅不同的房屋。

    门前的匾额上赫然是四个大字

    戚将军府。

    伏戎于莽

    宿国.戚将军府

    一小厮步履匆匆地跑进将军书房,对自家主人躬身请示:“将军,门外来了位公子,说要见您。”

    “一位公子?”戚将军疑惑问道,“是什么人,你可见过?”

    小厮回答:“没见过,这位公子穿着一身红衣裳,十分好看。对了,他还拿着一支洞箫,也许是个乐师。”

    戚将军凝神想了想,实在没想起来自己认识什么爱穿红衣裳的公子,但若说到洞箫,倒让他想起一个人。

    若真是……

    可惜,这也太过妄想了。

    且那人一向喜着素色,除了国宴之类,从来不见他身上有艳丽的穿戴。

    小厮看着自家将军似乎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接着便听到吩咐:“那你去请他进来吧。”

    他得令连忙跑出门去,对门外的公子伸手邀请:“将军请您进去。”

    慕容离微微颔首:“有劳。”

    小厮慌忙道不敢,低着头在前面引路,把他一路带到书房,才如释重负地跑开。

    跑远了之后,小厮回头观望,见书房门前已经没有人影,便住下脚步,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刚刚引见的人。

    看他装扮,也许是乐师之类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何,看着他那宛若天人的样貌,撞上他清若琉璃又冷若冰霜的眼神,竟然就让人不自觉的小心起来。

    仿佛生怕惊扰了他,可心里又明明知道,这不是一个轻易会畏惧的人。

    小厮突然猛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疯了疯了,还有一堆事要做呢,我净在这想些没用的。”

    说完,他便尽量把脑中有关这位神秘客人的印象抛去,兀自去做事了。

    书房中,戚将军正愣愣地看着进来的客人。

    古泠长箫在手,精致并且熟悉的面容,除了一身朱红衣衫是陌生的样子,还有他不复天真稚嫩的神色,眼前之人,不正是,他刚才想到的那个吗?

    戚将军几步跑到书房门口,确认没人后,慌乱地回身走到慕容离面前,似乎晚一点眼前的人就要消失一般。他定定地望了慕容离一眼,猛然直直跪下:“少主……”

    慕容离也敛起了在外面时疏离淡漠的模样,急忙上前搀扶他:“戚将军快起来。”

    戚将军名唤鸣谦,是当年瑶光国的一员猛将,十六岁就在战场崭露头角,曾跟随钧天昆帝征战数载,立下赫赫战功。

    此时他年约四十,已经算是个不小的年纪,人生之事起起伏伏,早就给他磨练出了一副宠辱不惊的沉稳。

    可是面对昔日的瑶光王子,戚将军几乎端不住平日里的稳重形象,眼里竟然泛起水光。

    “少主……”戚将军大概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侧身擦了一下眼睛,又回过头道,“您一路奔波,可还顺利?”

    慕容离扶着他坐下,自己也随之坐在一侧:“很顺利,我从瑶光一路来此,并没遇到任何人。”

    戚将军一怔:“您去了瑶光?”

    慕容离垂眸:“嗯,我回去,看了看。”

    戚将军觉得才止住的伤感又有重来的架势,连忙把脸偏向一边:“属下好多年没回去了,瑶光现今……不知是什么样子。”

    慕容离回忆着前几日看到的景象,缓慢地描述起来:“王城还在,门口长了许多草,已经打不开了。宫墙塌了一部分,从塌陷的地方可以望见里面。我到那里的时候,羽琼花也谢了。”

    戚将军听得更加心酸,料想慕容离心中更不好过,便意图岔开话题:“少主跋山涉水许多天,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属下让人去准备。”

    慕容离知道他的好意,想到自己确实有点乏了,便也点头:“好,那就有劳将军。”

    戚将军连连摆手:“少主折煞属下了。”

    慕容离闻言露出一点笑意:“以我现在的境况,哪还有什么少主,将军不必这么拘谨。”

    戚将军顿了一下,端正坐姿,正色道:“少主不可如此说,煦少爷当年曾托人给属下带信,要属下接应少主,共商复国之计。他已经为少主担下殉国之责,属下惶恐,但即便万刃加身,也要帮少主完成复国大任。”

    慕容离脸上本就稀疏的笑意完全消失,他怔怔地看着戚将军:“阿煦给你带过信?”

    “是的,属下当时不在王城,听闻城中大乱,立即就点兵要回去,没想到被煦少爷的信使拦住了……”

    那天天色很好,跟往常相比毫无异样。戚将军也照例在营中巡查,可是突然有人来报,王城乱了。

    他立即回主帐,一面遣人去王城打探情况,一面派兵点将准备出战。他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时受了重伤,吊着最后一口气撑到见他,说城中几乎血流成河,请将军速去救援。说完后,那位士兵即不治身亡。

    戚将军自然不敢耽搁,马上把将领召集起来,就要出发,谁成想临走的时候,王城来了人。

    是煦少爷的信使。

    戚将军对慕容离道:“煦少爷信中说,他会保下少主,让属下即刻带兵远离瑶光,等您来寻,共商复国大计。”

    慕容离凄然一笑,眼中划过一抹悲哀:“我早就说过,阿煦的才识勇气远非平常人能及。你看,他连身后这许多年的事,都能替我料理了。”

    戚将军诚恳道:“正是,煦少爷一番忠心,少主万万不可妄自菲薄,平白辜负了他。”

    慕容离伸手轻抚古泠箫,眼底浮现一丝决绝。

    然后他抬头看着窗外,目光悠远,轻叹一声:“是啊,我当然不能辜负他。”

    这条命,在瑶光国破那一刻,就不是自己的了。

    它属于父王,属于朝臣,属于瑶光万民,属于阿煦。

    除非瑶光重新立于世间,否则

    慕容离目中神色一变,几乎染上了玄冰一般的冷锐。

    否则,我将不择手段,不惜代价,来达成所愿。

    以偿当年血染故土的万千将士,以偿至今流离失所的无数百姓,以偿那时纵身跃下城楼的宗亲家人。

    以偿阿煦。

    戚将军去外面叫人吩咐了几句话,又回来道:“对了,少主,您为何这么久才来寻属下?”

    慕容离神情回复如常,对他解释道:“如果我直接找你,怕会引人怀疑。正好当时天玑立国,我去看了看那边的情况。”

    戚将军理解地点点头,继而又道:“那少主后来在何处安身,过得可好?”

    慕容离蓦然一怔。

    突然想到一张在奏折面前无奈纠结的脸,那人总是一脸欢喜地跟在自己身边,雀跃地唤着“阿离,”说要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送给自己。一言一行,都是那么不谙世事的无辜纯粹,以及清晰到让人不忍的好意。

    “少主?”戚将军见慕容离出神,以为他是在外头受了委屈,不禁怒道,“是有人为难您吗?您跟我说名字,我收拾他去。”

    慕容离一下回神,急忙否认:“没有没有。”说着,他声音放轻,低声道:“后来我在天权,过得……很好。”

    “真的?”戚将军一脸怀疑。

    慕容离点头:“真的。”

    慕容离又拿别的话题来和戚将军说,心中却不自觉地想着,天权之行,大概是瑶光国破后,自己最为自在的一段日子了。

    可惜,终究是好景不长。

    伏戎于莽

    戚将军看着慕容离神色疲惫,及时截断了话头,催人把饭菜端了上来。

    等慕容离吃完饭,戚将军打量着他的神情,小心道:“少主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慕容离想了想,婉拒道:“我还不累。”

    他虽然说着不累,但一路奔波,肯定也不会有多轻松。在见到慕容离之前,戚将军对他的印象仍然是当年王城中的那位少年皇子,年轻无忧,干净明亮。

    只是他也知道,眼下有许多事情要做,慕容离既然到了此处,安生的日子恐怕没有多少。

    戚将军点点头:“也好,正好给属下多点时间,让人仔细收拾您的住处。少主,趁着有空,属下带您见两个人。”

    慕容离不知道他要带自己见谁,但并没有多问,直接应道:“好。”

    眼前长路漫漫,无尽的沙尘迷乱地遮在各个地方,给本就坎坷的路途添了更多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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