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李连山摇头晃脑朗读着《正气歌》。从李连山到东山书院读书开始,齐先生便要求他在课前和课毕时须朗读一遍《正气歌》,其中缘由齐先生没说,他也没问,只是隐晦地传达了四个字,“以镇神魂”。
近日齐先生因有事去了走马镇,代课的是小镇穷酸老秀才,老秀才一生清贫潦倒,小镇学生也不怎么怕他,温习完早课,多数学生便提前离开了。
此时,学堂内只剩下李连山一人,他这才开始朗读《正气歌》,他往往愿意留到最好,他很喜欢独自待在东山书院的感觉,只觉得心中安宁。
李连山朗读完《正气歌》,合上书本,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窗外楠竹林哗哗作响,乌云低垂,山雨欲来。
李连山起身关上窗户,拿起随身携带的大黑伞,反身关上雕花门,便出了学堂。
他一个人走在书院安静的廊道中,左手持伞,右手将书抱在怀中,今日换了装束的少年郎,小冠博带,白袍宽袖,竟也有几分读书人的意气风流。
他走过廊道,跨过院门,李连山回身看了一眼长长的青石廊道,从学堂出门踏上廊道直到此时踏出廊道,一路走来他在心中默默数着步数,刚好一百步。
两侧廊柱对称,廊柱之间有素色雕花檐额,一眼望去由近及远,奇妙的纵深感向前延伸,令人遐思,这就是东山书院著名的“百步廊”。
记得,第一次李衡带李连山来书院报到的时候,从刚刚踏上廊道,李衡就告诉他这叫百步廊,你可一步一步数好了,是不是有一百步。
从此,李连山走在廊道上,总要在心中默数步数,但第一次数就超过了一百步,他反驳道:“大叔骗人,这廊道明明不止一百步?”
李衡牵着李连山的手,头也不回,一脸散漫道:“等你数出刚好一百步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李连山犹不服气,反驳道:“我现在年纪小,步子也小,等我长大了,一步跨大一点,不需要一百步也能走完这条廊道,那也不是一百步呀。”
李衡回身蹲在李连山身旁,一手托着下颚,若有所思,认真道:“有道理,真是读书人穷讲究,我得找那个齐书呆子理论去,真是名不副实,让他把这廊道改成‘不百步廊’。”
李连山面有得意,暗中偷笑,若第一天上学就让书院把廊道名字改了,多有面子。当然,可以想见,李衡理直气壮地与齐先生理论,开头很有气势,结局很凄惨。
不多久,只见李衡灰头土脸沮丧而归,李连山追问李衡怎么样了,李衡学着齐先生的严厉语气,教训道:“不学无术”。
如今,李连山回望百步廊,似乎能看见一个散漫随意的胡渣大叔蹲在一个稚童身边,在争论辩驳着什么,谁也说服不了谁。
李连山面有笑意,嘴角翘起,出声道:“不学无术。”
后来,李连山问过齐先生关于“百步廊”的问题,齐先生没有直接给出解答,只是让李连山自己慢慢领悟其中道理。如今想来,大概是儒教学宫圣人们喜欢定礼乐,制规矩。穿着、行走皆要合乎礼仪,讲究规矩,所以作为读书人要时刻严格要求自己,每一步步子的大小都在礼仪之中,这也就有了百步廊。
好几次,李连山偷偷数着齐先生走在廊道上的步子,齐先生高冠博带,大袖逶迤,每一步如同尺子量过一般,绝无差错,走完廊道,每次都刚好一百步,真真是士子风流,浩然大气。
李连山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一眼书院正门,这是一座棂星门,连着两侧的院墙,门楣上挂着牌匾,镌刻“东山书院”。院门上还有一副楹联,上书“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横批“晴耕雨读,金声玉振”。楹联、院门、廊道、小院、竹林把整个东山书院营造得典雅、精致,却又古朴大气。
少年走出院门,天空已经开始下起了颗颗雨滴,李连山撑伞而行。院门前连着一个止步亭,意思是小镇的家长送孩子上学要在此处止步,不可打扰书院弟子课业。下雨天,孩子们也多在止步亭等待家人送伞。
当此时,止步亭中有一对少年男女站立,止步观雨。
少年一身锦衣华服,蓝底暗银纹锦袍,锦袍裙摆处有鲲鱼走江入海图,鱼头冲向江面,鱼尾高高跃起,鲲鱼鱼身有夔龙纹,若不是可辨析那一尾露出水面的巨大鱼尾,鲲鱼已近蛟龙之姿,在某些人眼中已是逾越朝廷规制,此人正是曹家少爷曹鲲。
曹鲲所在的曹家,乃族中三大家之一,可谓本地望族,族内砥柱。曹家掌握着小镇的粮店、票号钱庄,生意已经做到郡城去。曹鲲本是曹家这一代嫡出,自幼便被寄予厚望,加上从小表现出来的修炼天赋,可谓集曹家万千宠爱于一身,外表温和谦谦公子,内里却是个极度骄傲的人。
亭中少女乃族中三大家陈家之陈希雀,财富比之曹家虽落下风,但也算是家境富裕,掌握着小镇的布店和药铺,常有为小镇穷人免费看病的善举,因此在小镇口碑极高,人缘极好。
少女身穿一件裁剪得体的月白衣衫,衣衫上简单几笔勾勒,便呈现了一副喜鹊独立枝头的水墨画。此间少女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给人并非小家碧玉、楚楚动人的羸弱之感,而是一种秀丽、自信的大气。这样的少女绝非唯唯诺诺,轻易妥协,而是对人对事心中自有决断,眼光不拘囹于池塘中的小打小闹、蝇营狗苟,却已看向山外青山,槛外河江。
“明天便是五年一次的称骨测试,若无意外大凰城察举的名额也将由此水落石出,根据五年前的测试,名额非你我二人莫属,只是不知明天测出的灵骨能增加几两几钱?”曹鲲淡淡说道,并非刻意居高临下,却自有一种雍容气度。
“灵骨并不会随着年龄增长有太大变化,这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根骨,修行的资质。想来明天的结果与五年前不会有太大变化。”陈希雀淡淡说道,对于曹鲲,她既不主动亲近,也不刻意疏离,谈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曹鲲说让她等一等有话和她说,她便留了下来,并不避嫌。
曹鲲继续说道:“世间想来没有一层不变的东西,不会有太大变化,但多少还是会有变化。五年前,我灵骨七两,你的灵骨七两二钱,我倒很期待这次是否能超越了你。”说道此处,曹鲲自顾自笑了起来,自嘲道:“因为这七两灵骨,这些年下来我倒得了个曹七两的外号,也是有趣。”
陈希雀对曹鲲心底那点争强好胜,不置可否,却并不示弱,回道:“我也很期待,五年前的不分伯仲,不知明天能否分出伯仲来。”
听着陈希雀并不示弱的回答,曹鲲却爽朗大笑了起来,微微弯腰笑道:“陈希雀呀陈希雀,你这点好胜心,我喜欢。”
陈希雀看着亭外雨幕,并不接曹鲲这话茬儿,有些犯难,心中暗道:“可是……我并不需要你喜欢啊。”
曹鲲止住笑意,转过头来看着眼前少女,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秀丽独行,十六岁年纪也多了几分少女的绰约风姿。曹鲲正了正衣衫,正经道:“希雀,你也知道我们两家老人这些年来都有意撮合你我二人,‘曹家龙鲲,陈家希雀’的风闻应该也是出自这些老家伙之手。在小镇这几年,我在这件事上并未刻意做多余的事情,只是接下来我们会一起前往西蜀大凰城,彼此得多多走动亲近才是,我想两家老人也乐见其成。”
“我曹鲲当然不会受制于家族老人的压力和别人的看法而刻意行事,做事只凭心中意。小镇这么多女子,我看得上眼的也就你一个,我一直视你是同道中人。”
接着曹鲲补充了一句:“我们都是骄傲的人。”
曹鲲说喜欢就是喜欢,毫不忸怩,倒符合他直来直往的性格。
“只是……不知道你心中何意?”曹鲲看着亭中少女,静待回答。
亭中少女,仍看着眼前雨幕,对于曹鲲的表露心意,并未有太多情绪波动,出声答道:“我没想过这些事,也不在意族中老人的意思,多考虑一下接下来的大凰城之行和登阁附凤才是要紧事,其它多想无益。”
今日曹鲲特意留下陈希雀,本意便是表露心意。对于陈希雀的婉言拒绝,他也有想到过,但心中的期望落空终究是有几分少年的惆怅。
曹鲲在失望之余,心思流转间便把那一丝心绪波动抹去,心湖重归平静。既然眼前女子不想谈及此事,他也就不再提及。
曹鲲看着淅淅沥沥滴落在路边草地的雨滴,转移话题道:“这雨来的突然,我看你也没随身带伞,亭子外有我的马车,可否同行一程。”
陈希雀对于曹鲲的好意,点头表示感谢,却淡淡道:“曹公子先行一步,我的家人应该很快会送伞过来,就不麻烦了,我稍待片刻就好。”
曹鲲不再多说,再多说就有些讨人嫌了,他微微欠身,告辞一声,便有书童撑伞而来。
正待曹鲲一脚踏出止步亭,一个不合适宜的调侃声响起:“哟,青梅竹马,才子佳人,这是要上演雨中私会,长亭惜别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