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清姝 > 《清姝》正文 明月不谙离恨苦
    冬季日短夜长天色易暗,刚过酉时廊下盏盏灯笼在风中摇晃,星星点点的光芒映在古旧的门窗上。

    冬葵听说格格同谢小姐嬉闹了一路,晚膳后便叫来小柳儿给主子按摩腿部。

    她呈上一个长方形的双层木匣子放在案几上,面带犹疑的问“格格,您真的要打发了剑兰吗?”

    姝昭面色淡淡,“不是打发出府是衣锦荣归,在她走前仍然是情客苑的掌院侍女。我嘱咐你放的东西都放进匣子里了吗?”

    “都放好了。”冬葵回道“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支开水苏和俏露送东西陪着谢小姐去疏影居了。夜深路滑走得慢手上捧着的东西又多,来回时间少说也需要两刻钟。宝绿忙着赶制御寒的披风和鞋袜,一直待在屋里。等下不会有不长眼的过来。”

    “剑兰怎么还不来?”姝昭等了片刻见人仍然没来,问“你刚才去通知的时候她还没起吗?”

    冬葵低声道“剑兰身子不爽利才歇下,不好披头散发的来见您,料想正在梳妆。您让我注意她的病情,我偷摸着打听过了,来瞧的大夫说她病情凶猛又昼夜忧思,继续放任疗养不善有几率会恶化成女儿痨。”

    姝昭敲打茶盏的手指猛然停住,扭头问“她自己知道吗?”

    “她还不知道,大夫看她是官家的大丫鬟怕说多了惹出事情,我骗他说是亲姊妹不放心姐姐一直咳嗽又塞了银子才悄悄说的。”冬葵怜悯道“虽不一定会得女儿痨,只是这一月里日夜吃药还咳嗽不停,听着声音就叫人忧心。”

    姝昭放下茶盏眉头紧蹙,厉声道“这大夫既不晓得你和她并非姊妹可知是新来的,乱开什么虎狼之药女孩子身体薄弱哪里承受的住?你们这些共事的平日里张口闭口叫她一声姐姐,如今我只不过冷落她十天半月,你们倒是积极地捧高踩低。”

    她少有怒色,唬得小柳儿和冬葵齐齐跪在了炕下。

    姝昭拧了拧眉心,她是知道水苏假传圣旨让剑兰思过的,情客苑说到底她才是主子。上上下下数十人,那么多张嘴不是一个丫鬟想瞒就能瞒住的,刚巧她想送剑兰归家才对此事默不作声。

    原想着请了大夫开药,吃穿不曾亏待一如往昔,没想到病情会这么严重。

    “咳咳,这是怎么了?”红叶扶着面色青白的剑兰缓缓走了进来,“你们做了什么事情,惹得格格气成这样?”

    剑兰见她扶额不语,担忧道“莫不是偏头痛又犯了,让奴婢给你揉揉额角吧。”

    “不用了,你身子虚弱坐到炕上来暖和。”姝昭眼神示意道。

    剑兰心中一喜,任由红叶动作轻柔的扶她上炕坐下。

    “你们都出去守着,我和你们剑兰姐姐有话说。”姝昭摆摆手让她们退下。

    冬葵应声领着小柳儿、红叶退下,出了正屋站在门口守着。

    姝昭静静的看着她,半晌方才悠悠道“翻年你便十九了,平民百姓家的女孩子在这个年纪都嫁人了。你在情客苑伏侍七年,再继续就要熬成老姑娘了。我想送你归家,你意下如何?”

    剑兰瞬间脸色大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愣得连话都一时噎住。

    “你父母是齐佳府的家生子,进府时签的是死契。今天我把你的卖身契归还,往后你的子孙后代不必再为奴为婢。”

    姝昭将案上的木匣子打开推过去,放在最上头的正是一纸卖身契。

    剑兰颤抖着手捧起匣子定睛一瞧,发现纸下是沉甸甸的银锭子,粗略一数约有百两。

    “格格真是善心仁厚,打发奴婢这样身份低微的下人,还赐予百两雪花银。”她惨淡一笑,哽咽道“奴婢一个月的例银是一两,您舍得费一百两打发奴婢,却不肯用一年十二两银子留下奴婢继续伺候您吗?”

    姝昭在她凄凉的眼神下依旧表情冷淡,拇指摩挲着食指指腹“我会对外说是体恤你多年辛勤伺候特地准你返家,这样你爹娘也面上有光,消了卖身契得了自由身。有这些银子做嫁妆,许配给清白人家做正头娘子你有什么不满意吗?”

    不,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剑兰悲中含怨,质问道“或许,格格初始就没打算让奴婢陪嫁,是不是?”

    姝昭的表情隐匿在层层淡漠里,可是剑兰知道她会给句明白话,看在,看在她们主仆七年的情分上。

    泪水从眼角滑落,在这样冰凉刺骨的夜晚寒入肺腑。

    剑兰本以为心里已经难过的麻木了,但是当听到那句轻飘飘的“是”,胸口却猛地像被无数根刺扎破,鲜血淋漓的痛感、宁死不生的痛苦。

    “可笑,真可笑。”她双拳紧握,歇斯底里的埋怨“旁人瞧你平和温润,却不知你最是个冷心冷肺!原来这些年的相伴不过是一场黄粱梦,奴婢沉浸其中不可自拔的样子,格格是不是看得很开心?很想笑话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秧子吧?”

    当初繁缕被打发出府时,她从未质疑格格的决定,想不到山水轮流转,今日轮到她。

    剑兰敛去了往日的温柔亲和,话中难掩怨气“奴婢可否问一句,究竟是哪里做错,格格为何要赶走奴婢?”

    姝昭转了转腕间的珠串,抬起眼淡淡的道“我知道你不甘心,像你这样家生子掌院侍女的身份,倘若是在其他小姐身边伺候,肯定是陪嫁妾室的备选。知根知底一块儿长大,主仆共侍一夫很常见。”

    你既然明白,那又为何要赶我走?剑兰心中愤愤不平道。

    “你们四个,宝绿最娇媚,水苏最圆滑,冬葵最安分,而你最了解我。”姝昭很淡然,剑兰的情绪在意料之中。“正因为了解,所以你应该明白我容不下心比天高目无下尘的身边人。”

    “你和水苏素有心计,掐尖要强处处争锋。可是我从未在人前戳穿过你们,更甚的是我时常帮着你敲打她。这些年,我给足了你面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需要我拿出来特意的提一提吗?”

    剑兰冷笑“奴婢哪里对不起格格还请直言。说得难听些,论起姿色宝绿为首,相处的时间最短,您最该防备的分明是她。”

    姝昭本无意旧事重提,见她一脸讥笑,顿了一下才开口“你还记得墨兰和慈兰吗?你们同期入了情客苑竞选掌院侍女,论起管事妈妈的培训成绩,三人不相上下。素娘属意你年少沉稳,我才略过审查墨兰二人直接选了你。可你那日是怎么说素娘的?”

    “此事奴婢知错,可格格绝不是因为这事而想赶走奴婢。”剑兰嗤道“奴婢可以跪着给素娘赔不是,但您也不给奴婢这个机会了不是吗?”

    见她态度依旧不甘不愿,姝昭面色渐冷“墨兰为何红颜薄命,慈兰被赶出情客苑,你真当我不知底细?平日里你打压宝绿等人,私开库房补贴父母,我可有罚过你?难不成我这个做主子的还不够仁义?”

    三尺冰冻非一日之寒,这些糟心事本不想提起。姝昭注视着她震惊难以置信的表情,失望道“剑兰,念在这七年的情份上,这些旧事我从未想追究。你心里怨我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焉知能出府做个良家女子是多少婢女难修的福分。”

    这些陈年烂芝麻的事情她竟然全知,剑兰长叹一声明白大势已去,此事不可能再有峰回路转的机遇。

    “不管格格你相信与否,有些话奴婢想说清楚。”剑兰难掩哀伤的道“奴婢素日的确有将来争荣夸耀的心思,底下人常酸奴婢是个‘副小姐’,奴婢心里是有做姨娘的成算。可是,格格,奴婢想做的是唯命是从、听您指派的妾室。奴婢敢赌咒发誓从未有对您不利的想法,往常心想男人都是三妻四妾,与其让别人分了宠爱,不若由奴婢同享。”

    “时至今日是奴婢心大了自作孽,怨不得旁人。”

    剑兰晃晃悠悠的爬下炕,跪在冰冷的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奴婢盼您岁岁年年、安乐如意。”

    姝昭心中憋闷不去看她,高声道“来人。”

    冬葵三人守在门外默默无语,听见主子传唤忙快步走进屋来。

    红叶见剑兰满面泪痕跪伏在地,焦急地扶起她不知该如何安慰。

    “你明日雇一顶小桥送剑兰回去,见到她的父母要好生说话,做女儿的重得自由身该喜庆一些。”姝昭沉声吩咐“等下帮她一起收拾箱笼,喜爱的首饰衣裳通通带回去。”

    剑兰身心疲惫,乞求道“奴婢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只求格格能留点念想给奴婢。”

    姝昭浴后身无华饰只有髻间绾着一枚固发的檀木簪子,略一犹豫拔下递给她道“回家找个大夫安心养病,往后好好过日子。争强好胜有损心性,你需明白唯有懂得知足方能常乐。”

    剑兰攥着仍然带着温度的木簪泪如雨下,摇摇欲坠道“格格的吩咐,奴婢谨记。”

    姝昭心中憋闷,摆手让她们退下。

    红叶扶着留恋不舍的剑兰离去,冬葵忙捧着沉重的木匣跟随在后。

    小柳儿奉上新茶,担心道“格格您没事吧?奴婢看您的脸色不大好。”

    姝昭扶额低声道“没事,你扶我去床上躺一会。”

    虽然不明白格格是怎么了,但小柳儿还是利索的扶她上床放下了卷帘。

    离正房不远的一间耳房里,气氛显然有些凄楚。

    红叶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子,两只手上还不停的收拾着衣物,时不时传出低低的抽泣声。

    “冬日冷冽,格格的屋里该点上驱寒的香。库房里储存着的肉桂香料,该拿出来早早地点上。格格的身子每每一到这寒冬,就会喉咙疼、心口发凉,她又是个能忍的,不爱告诉咱们做奴婢的这些事儿。”

    剑兰咳嗽了两声,又继续道“这肉桂是我前两年托人从外头捎进来的,不值几个钱。不过这东西用来暖身子却是极好的,前年第一次用,我也没敢跟格格说,后来瞧着她的身子却一日日的好起来了,面色红润了些也不像从前那样一到冬天就冷得脸上发白。你且记着,偷偷地把那香料拿出来点上,格格若是问起,你只管说是例行就是了,她不爱管这些小事,也不会再说起。”

    冬葵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是和水苏一道入府的,论资历是拍马也追不上剑兰。

    “她的脾胃娇弱,忌口的东西多。到了冷天儿,她爱吃茴香面食,茴香暖胃,这面食的方子就是我叫家人寻来的。你记着哪一日她吃腻了清汤寡水忍不住要吃辣辣的,你就让翠妈妈煮茴香面给她解解馋。”

    “年关该分发的布匹赏赐,我都一一记在账上,你照例做就成。情客苑的人多,你好歹多费些心思,格格不爱管杂事儿,别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她清净。”

    剑兰一一嘱咐后,语气转变的有些冷淡的说了一句“水苏此人,便是我不提起,你也知道,她不是个轻易好相与的。注意些,别着了她的道。”

    冬葵默默颔首。

    剑兰看她点头,又继续交待。

    “梳妆匣子最底层的是先主母的遗物,隔几天你就拿出来用软绵帕子细细擦拭,不能叫这些旧物落灰。还有她从不用绸缎做的中衫,你记得那细棉纱必须是碧水绣庄的。别家的,格格用不惯。宝绿手艺虽好但粗枝大叶,格格喜爱汉服多做汉服不假,但你记得一定要吩咐她按季节做满装。哪怕是不穿也绝对不能不做,万一有个大事件格格的身份必须要穿满服的。”

    “一到夏天,她又成天儿想着吃些酸酸辣辣的开胃,她喜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剑兰似是回忆起了美好的往事,苍白的两颊浮现淡淡的红晕“年幼时,常常央我给她捎带外面的小吃食儿。一次我出府回来顺带给繁缕买了小胡同里的酸辣牛肉板筋,那薄薄的切片儿牛肉上淋了一层又一层的辣汁儿,没想到最后却被她给偷吃了。事后吓得我一整夜没合眼,生怕她吃出什么毛病来。幸亏老天爷怜惜格格身子柔弱,没出现什么病状儿。”

    “咳咳,她若是吩咐要吃酸辣的食儿,你要尽量多规劝格格用些清淡的。”

    冬葵看着她咳得厉害,有些不忍的说“慢些说也没事儿。”

    剑兰拿帕子压了压湿漉漉的眼角,一双红通通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哪有这时间让我慢些?明儿我便该出府了,不是吗?”

    “她打小儿就是冷性儿,冷清的很。事不关己、己不操心,对谁都是冷冰冰。我能有这个结果,她这回已经是慈悲了。”她看了一眼正低头归置行李的红叶,拜托道“红叶这孩子踏实细心,她一直跟着我做事,如今我走了。以后还烦请妹妹你照拂她一些。”

    红叶听见,脸上又忍不住滑下一串儿泪珠。

    冬葵轻声应了一句“你放心。”

    剑兰叹息道“我伏侍她这么些年,亲眼看着她一日日长大的,别人不了解她,我这个做奴婢的心里清楚。她小时候虽是淡漠,对不关己事的任何人都冷冷淡淡的,却总算还有两分孩子的样。她也会对我撒娇,心里气恼了也会冲我撒气,而今却一日比一日清冷。”

    “格格没有兄妹难免寂寞,听红叶说,那位谢小姐是个端庄自持的姑娘,你仔细盯着些。若有品行不端的人靠近格格,你总该提个醒。好比朝堂上的言官,连圣上也有小人在身侧,普通人恐怕是不能幸免。”

    冬葵常闻剑兰和格格主仆情深,今日亲眼见了才知晓果然如此。

    做主子的打发下人走,卖身契嫁妆银两通通具备。做下人的被主子打发走,病体孱弱仍然担心主子过得不如意。

    冬葵不由暗自叹息。

    翌日清晨,晨曦的光芒还未覆盖情客苑,廊下仍有些阴暗,穿堂的秋风冷得刺骨。

    形容憔悴的女子在正房门前跪下瘦削的身子,重重的磕了几个头,不顾额头的淤青,泪水随着耳际流下。

    此去不知何时才能重逢,望君珍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