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三人就将坛子里的桃花酿喝的一干二净,玄真与宣尘自是酒中好手,携手在酒中摸爬滚打了上千年,两坛酒根本不在话下,便是一口一坛也并不见得有多艰难。
但卿潇不同,纵然活了两世,拼拼凑凑加在一起也有两千多年,但酒却是极少沾的,如今堪堪喝了七八杯下肚,便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任宣尘如何叫唤也不搭理。
玄真瞅着卿潇,痛心疾首道:“不曾想这丫头酒量如此小,是要寻几个机会好好锻炼才好,女娇娥不会喝酒,成何体统!”
宣尘斜了他一眼,道:“师兄莫要当世间女子都似嫡姐一般,独自喝闷酒都能喝下五大坛子,这丫头极少沾酒,能喝下七八杯才倒,着实不易了。”
玄真闻言,不禁挑眉看他,目光中有些惊讶,惊讶之余还有些鄙夷。
宣尘望着他,不做声,但眼中意思却很明确:你盯着我作甚?
玄真盯了好一会儿,才收了目光,起身说道:“当年你嫡姐第一次同我饮酒,死撑着喝了一大坛子玉琼醉,醉的胃里翻江倒海,最后连胆汁都差点吐了出来,那时怎么没见得你护着她半分啊?”
玄真说的,是几万年前的一桩事,彼时宣尘姐弟二人的父神母神尚且在世,觉得宣凌一个女娃,即便她入了羲和门下终日学的是世间大义,是绝世神功,是打打杀杀。女孩子家家的,总是要寻个好婆家嫁了的,便颇为英明的寻了丝杼宫的一位上仙学习女红,彼时宣凌年轻,认为好女儿志在四方,却也拗不过自己父母,被捉了去学女红。
那才第一日,便遭那位上仙恶狠狠一顿凶,尚且只有几百岁的宣凌自觉受了极大的委屈,被那时上千岁的玄真带去喝酒,实打实喝了一大坛子。
真真切切的玉琼醉,没掺水也没放醋!
可如今玄真上神他老人家,却要叫那时尚且路都走不稳的宣尘去阻止他家嫡姐喝酒。
宣尘鄙夷的看他,“若那时我知晓事务,便是拼了命也要将嫡姐那一坛子酒给拦下来。”
玄真默了默,忽的伤怀了起来,问道:“师妹她,还好吗?”
宣尘笑了笑,“自两千年前师兄下凡历劫归来后,便来了梵境,嫡姐一人担下了整个崇吾山,被逼着稳重了些,也不见她再喝酒了。”
玄真摇了摇头,又说:“是我带累了她。”
“师兄,还不随我回去么?下月是师父的祭典。”
玄真没再应声,只缓缓的离开了。
待玄真走后,宣尘也一脸无力的跌坐在石凳上,究竟他的师兄,两千年前,历了个怎样的劫?而后归来,只将自己锁在屋里数日,然后匆匆来了梵境,宣尘也曾问过司命,司命只道是天机不可泄露。
卿潇还在睡着,却是被宣尘抱进了厢房,自然是她自己的厢房。
宣尘呆呆的立在床边,目光紧紧的盯着床上的卿潇,见她因为醉酒而绯红的脸,因为头痛而紧锁的眉,不自觉便伸手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却是滚烫,他怔怔的抽回了手,却握住了她放在腹间的一双手。
好在这丫头醉酒也不闹,也好照顾。
遂从怀中拿出一小瓶丹药,是从崇吾山带的醒酒丹,他早便猜到依着他师兄的性子,纵然是在梵境也一定会不安生的备点小酒为他二人洗尘,他倒好,灌上四五坛不带头晕的,但想着卿潇在,便备足了醒酒丹。
宣尘倒出一粒白色的丹药,轻轻放入卿潇嘴里,又在她塌边静坐了一会儿,方离开。
翌日,佛钟既响,卿潇便醒来了,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厢房,又想了一番昨夜发生的事况,大约是宣尘喂她吃了些什么,才不至于头痛欲裂。
玄真那酒,还是烈了些许。
她在床头呆坐了半晌,思考昨夜玄真亲和则已,却是亲和的过了头,他那一派作风,却全然不像天君尊师该有的,只可惜她昨夜才七八杯下肚便醉的不醒人事,后边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觉得错失了些什么。
她放梳妆完毕,便有两名仙童端着早斋来到门口扣门:“上神可是起了?我等来为上神送斋饭。”
卿潇起身为两位仙童开了门,却道是她昨夜身体不适,今儿个也没甚胃口,回绝了仙童。
仙童刚要走,卿潇叫住了他二人,待二人转身,她上前一步说道:“二位仙童可否带我去三皇子殿下的厢院一趟?”
其中一个端着茶水的仙童答道:“自然。”他又叫了身旁的仙童:“师弟,你且代我去师父那儿回话,就说我将上神送去三皇子殿下那处一趟。”
卿潇微微颔首,“多谢。”
大约半柱香的时候,卿潇便被带着来了君苏尧的厢院,院门大开着,君苏尧正在院里来回踱步,倒是像有什么烦心事。
卿潇轻轻走了进来,站在门口却只是望着他。
这会儿君苏尧也停了下来,见卿潇只是默默的站在门口,他便走近了几步,脸上神情尽是痛心。
“潇……潇儿。”叫她一句,君苏尧眼前却已经含满了泪。
卿潇仍是站在门口,神情冷漠,却恭敬唤道:“父君。”
君苏尧一见她这样子,便也知晓她心里终归的恨他的,他欠了她,也欠了她娘亲,但这些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却也不做多解释,只半笑半哭,又是欣喜又是伤怀道:“你……你如今还活着便好,还活着便好。”
卿潇见他此间苍老的面容,终归是血脉相连,心带不舍,终于,她神情缓和了些下来,走下门口那三节阶梯,行至君苏尧面前。
她眼中带泪,笑道:“我两百岁生辰上,无人为我祝寿,堂堂天族公主,过个生辰都无人记得,那时我想,我与君昭君瑈同样是天族的公主,同样是天君的孙女,为何她们生辰便有好多人来贺寿,便可以收好多礼品,我不甘啊!我便去寻你,却见你连看都未看我一眼,甚至将我赶了出去。自那时起,我便别无他求,便只要身边有个娘亲,有素时素雪两人陪着我,如此就好。”
她深吸了几口气,又说:“却不想五百岁上,我娘亲失踪了,自此风兰殿只剩下我一人,夜里我一个人害怕,却不敢去寻你。那时,你可知我夜夜都在想些什么?我在想,倘若我也像娘亲一般,谁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怕着世间,也没谁会记得我们母女二人了。那时素时担心我,便想着与我同塌而眠,照看着我,却在第二日,被天后亲自带人惩罚,将素时打的整月下不了塌。”
“她有何错?为何你们不待见我,不欢喜我,看不起我,也不准别人对我好?”
卿潇极力的忍耐着,不让自己太过狼狈,但是有些她藏了上千年的委屈,一旦说起,便是牵扯全身的痛,既然已经痛了,那就痛的爽快。
“当年我嫁去西海,满心欢喜的想着你若能来看我一眼也好,便是一眼我也欢喜,可你没来,浩浩汤汤的送亲队伍,却没有一个娘家的神仙,甚至没有一个有阶品的神仙都没有,派一众天兵将嫁妆抬至西海水晶宫便走,多么讽刺啊。”
“再往后,我遭容折那龟孙儿戏弄陷害,天君连查都未查,甚至连见都未见我一面,便将我赐死,我连解释的资格都没有。凭什么?凭什么别人给我的嘲笑,侮辱,陷害,我都只能独自受着?”
“我如今还愿意叫你一声父君,那是因着我娘亲,因着我娘亲那份痴心,她日日在风兰殿等你,等了整整五百多年,你为何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但她仍然在痴痴的等着你,你既已娶她,又为何对我母女二人不闻不问?”
她终于是泣不成声,一切记忆洪水猛兽般在她脑子里涌现,痛苦到她承受不来,痛苦到她只得用哭来宣泄。
君苏尧望着自己痛苦不堪的女儿,重重的跌坐了下去,他却不敢去劝卿潇,他怕自己一劝,卿潇会更加痛苦。
站在门口听了许久的宣尘早便听不下去了,卿潇这两千年里的遭遇,若是寻常穷苦人家便也算了,心中落差至少不会间隔太宽,可偏生的她是公主,还是九重天上的公主,天君的亲孙女,身份高贵却受尽委屈,这落差莫不大的让人心惊。
玄真在一旁看着痛心不已,皱着眉摇头道:“若知今日是这般光景,我那两坛子桃花酿该是今天让她喝的。”
他说话的空档,宣尘已是飞奔进去,拥她入怀了,还在轻轻的拍着卿潇的背。玄真来不及称赞这小子哄人功夫突飞猛进,便拉着痛心疾首,几欲自尽的君苏尧离开了厢院。
玄真拉着君苏尧走开了一段距离,在一可菩提树下停了下来。
见他嘴里头还碎碎念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倘若都是你的错便好了,当年你作何要那样疏远她母女二人,你可知在那九重天没了你的庇佑,她二人该如何过活么?”玄真好没气道。
君苏尧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老泪纵横的模样让玄真见了都有些不适应,他道:“若早知后来会这样,我是死也不会将画锦带上九重天。”
玄真叹道:“事已至此,你倒不如想想如何补救,别让那孩子心里太难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