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房府,刹那之间,房府上下也乱了阵脚。好在房玄龄素日里为人小心,即便位高权重也从不薄待下人,这才探听到一二消息。
可知道这一点,比全然不知道还要可怕。那些下人言语之间的龙阳、断袖之癖直把房阁老的一张脸打得啪啪响。
那个最让自己自豪满意的儿子,居然以色侍人。若不是皇帝已经雷霆震怒,事情难有回旋的余地,房玄龄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只那么一瞬间,房玄龄甚至想过与称心断绝父子情分,可卢氏的哭声萦绕在耳际。还不待房玄龄做出决断,房氏已经将三尺白绫横在了自己面前,脸色苍白而拒绝:“夫君,今日您若决意不去救直儿,我便缢死在这儿,我们母子生死相随。”说着,她竟真的将那白绫一抛,不偏不倚正悬在那房梁之上。
卢氏是何等刚烈的xìng子,没有人比房玄龄更清楚,她向来说得出做得到。一瞬间,房玄龄再无旁的心思,匆匆进宫面圣,只求事情还有一线转机。
在那大殿之上,房玄龄第一次觉得无颜面对李世民,他甚至不知该如何为自己的儿子说情。如果将心比心把角色掉个个儿,只怕他会比李世民更加愤怒。
只可惜,房家众人还是低估了李世民的怒气。房玄龄一露出求情的意图,便前后脚地也被下了狱。这下子事情闹大了,房玄龄不在,许多事务便搁置了下来。朝堂上也逐渐乱象丛生,然而重臣们没有人敢在李世民的气头上为房玄龄说情。只能一个两个装聋作哑,蒙混过关。
第一百二十六章
当李世民第三次在草拟敕令时喊出房玄龄的名字, 一向精明强干的皇帝怒了。他扔下了手中的羊毫,憋着一肚子气到徐氏宫中寻安慰。
徐氏的宫殿就像她的人一般, 伫立在僻静之处。李世民一路走来,看着那幽深的景致,烦闷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悄然无声地走进内室。顷刻之间,李世民有些恍惚。屋内的女子背对他跪坐着,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姿势体态都像极了一个人。
一个已经逝去的人。
李世民情难自禁地开口道:“观音婢......”
女子听到声音, 有些错愕地转过身。那一瞬间, 李世民才意识到, 那是徐氏,而不是记忆中的故人。
回首往事难免惆怅, 可佳人用我见犹怜的目光望着自己,李世民也只能强打精神笑道:“许是你这儿有神奇特别之处, 朕总是不知不觉就往你这儿来了......”
徐氏温婉一笑,将李世民让到座上。李世民看到面前的茶盅与茶捣, 饶有兴致道:“这是在煮茶么?”
徐氏应道:“正是, 陛下尝尝,臣妾烹的茶可还合您的口味?”
李世民接过茶碗, 粗略一尝,手上一颤,险些将那茶碗打了。当他放下茶碗, 再次望向徐氏时,目光却有些不善。
徐氏被看得一愣, 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怎么了?是不合口味么?”
李世民一直盯着她瞧,试图从那困惑的神色中看出点什么。
但遗憾的是,徐氏看起来的确毫不知情。
与其说她烹的茶不合口味,倒不如说她的手艺正中李世民下怀。这世间竟然真的有一名女子,能将茶煮出与长孙氏别无二致的味道,实在是奇事一桩。
李世民瞧着娴静的徐氏,只觉得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补偿。每次看着她,李世民就不免想到已经离自己远去的发妻。
鬼使神差地,长孙氏临终前气若游丝的声音就这样占领了李世民的脑海。
“我祈求陛下,保承乾一世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
李世民闭了闭眼,不自觉地握住了双拳。
这是李世民在东窗事发后,第一次走进东宫的大门。东宫的宫人都知道宫中出事了,一个个办事时都下意识地屏息凝神,放轻脚步。
李世民轻手轻脚地走进李承乾的寝殿,刚一进门,就被殿内的一样东西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幅摊开在桌案上的画作,李承乾早已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唯有那幅画作刺激着李世民的眼球。
画面上耸立着一座塔,塔上有一个男子,正迎风眺望着远处的景物。李世民看着看着,眼泪猝不及防地滑落,将纸张打湿了。
他认得男子专注眺望的景物,那是长孙皇后的陵墓昭陵。
无需多言,那个站立在塔上的孤寂男人,就是李世民自己。
李世民颤抖着手拂过那画面,他不知道,李承乾是什么时候看到这样脆弱的自己,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将这个画面记录下来的。
李世民的动作将原本就眠浅的青年惊醒了。李承乾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时,禁不住诧异道:“父皇......您怎么来了......”
直到此刻,李世民才看清了李承乾通红的眼眶。
“哭过了?”李世民嘴上问着,却并没有想要一个答案。
李承乾默默地低下了头,没有答话。从头到尾,他没有为自己争辩过一句。他明明知道,只要他说一句这事是假的,是旁人在造谣,称心和房家就可以脱罪,他也可以摆脱这被动的苦海,然而他没有说一句话。
李世民在这一刻,突然觉得一直以来,他真的太宠爱李承乾了,竟将他宠出了这么天真的xìng格。以为只要咬紧牙关跟自己较劲,自己就会松口答应他们的荒唐事,谁给他的勇气!
可下一秒,李承乾却忽然抬起了眼睛,李世民被那双眼睛里的沉痛刺了一下。高高在上的皇帝,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呼吸不畅,他急需说些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为什么画这幅画?”李世民问了个有些突兀的问题。
李承乾的目光迟缓地下移,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没有直接回答李世民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父皇,您真想知道?”
见李世民皱眉,李承乾才开口道:“儿臣只是觉得,自己的境遇和塔上的男人很像。明明向往着农家小舍、细水长流,而今却只能与爱人在梦中相会......”
李世民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望向李承乾。
李承乾毫无征兆地在李世民面前跪了下来,双目却放空着不知看向何处:“儿臣可以到父皇面前大哭大闹、歇斯底里,还可以拼尽全力地为房遗直求情。换做从前儿子或许会这么做,可自打那日看见在塔上凝望昭陵的父皇,儿子忽然就明白了,身为君王,本身就有太多的不得已.......”
李承乾一字一句地讲着,带着令人心疼的颤音。李世民不知为何,竟然没舍得打断。
李承乾又道:“后来,魏徵先一步发现父皇的秘密,告诫父皇明君不该为儿女私情所累。一国之君总在那塔上眺望皇后的陵墓,成何体统......父皇就命人将那塔拆掉了......”
李承乾说到“拆掉”二字时,李世民的身子忽然颤了颤,险些就要站不住。
“父皇,儿子很努力地想要让自己忘掉儿女私情。儿子想以父皇为楷模,可是儿子的心好痛,我做不到。儿子爱房遗直,就像父皇爱母后一样......”李承乾说这话时,早已泣不成声。他的鼻涕眼泪就蹭在李世民的衣服下摆,父子俩都狼狈不堪,毫无形象可言。
李世民心头巨震,他忽然想起长孙氏的遗愿。
平安喜乐?
李承乾欢喜么?显然不!
李承乾快乐么?不!
李世民忽然觉得很可笑,他很想告诉李承乾,父皇不配做这个楷模,因为父皇连你母后的遗愿都没有做到。
都说当人老了,再坚硬的心都会变得柔软。李世民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他总是想起以前,那些长孙氏还在的日子。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然而最后蓦然回首,才发现长久以来追逐的,不过是那个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
李世民原本被坚冰包裹的心,在那一瞬间融化成一滩水。他用力将李承乾搀起来,抬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
“傻孩子,他就这么好?真的值得你这样坚持?”李世民此刻再也说不出绝情的话来。一直以来钟爱的儿子,就这样将心掏了出来,让李世民无奈的同时,又有些吃味。
像一个最普通的老父亲,李世民心念百转,已经打定主意,要房遗直过五关斩六将才能获得自己的认可。
李承乾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抬手止住了。
天牢深处,称心坐在遍布鼠蚁的牢房中,心情却出奇的平静。
和李承乾的过往变成了一幕幕画面,在他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闪动着。他从不后悔重活一世,再爱一世,只是有些遗憾,到了最后还是无法和李承乾正式地道别。
他希望这一世,相府郎君这个身份能够给他换来一条体面的白绫,至少不要留下一具残缺的尸体和沾满血污的脸。
否则,李承乾会有多伤心,午夜梦回时,被留在凡尘俗世的人会不会被噩梦惊醒。称心脑海中的思绪跳脱繁杂,却忽然听见栅栏外传来一阵响动。
来得好快!
称心有些诧异地睁开眼,却首先看到了一抹黄色,那是御用的颜色。
称心浑身一颤,目光触到来人的脸颊,淡漠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错愕。
手上脚上都带着镣铐,行动不便的青年礼数却颇为周全。他双膝跪地,用着跪拜高堂的姿势,身旁却没有新郎。
李世民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没法心平气和地直视房遗直的脸。于是他负气道:“如果不是你,承乾会有美貌端庄的皇后,还会有聪颖的子嗣......”
“臣有罪......”称心并不争辩。李世民和他说话时,总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你当然有罪,你罪无可赦,你罪该万死......”李世民方寸大乱,骂出声。
称心默默地承受着,忍受着李世民在他身侧反复踱步。
“你走吧......”他听见李世民说:“带着盘缠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回来......只要你肯放过承乾,你要什么朕都给你。”
称心却没有动作,终于等到李世民说完,他才惨笑一声:“我要钱财有何用?如今我剩下的只有这条命。若是陛下要我的命,我无话可说,若是侥幸能活下来,就让我留着这条命赎罪吧。”
李世民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又问了一遍:“你不走?”
“走?走去哪里?太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宫里的杂役也好,东宫花坛里的一黄土也好,我都不会离开殿下......”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李世民这下是真的惊讶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想, 他都想不出房遗直选择留下的理由。直到最后房遗直轻声笑道:“陛下,离开殿下, 我也活不了......”
李世民怔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他这一生见过形形色/色的爱侣,他们有的贪恋皮相,靠着一张脸就能打得火热;有的仰慕权势,相互索取利用;有的彼此扶持,共同进退......却从未听人说过, 失却了对方就再也活不下去。
转瞬间, 他想起与自己yīn阳相隔的长孙氏, 心头一把无名火烧得正旺。
房遗直这是在质疑帝后间的爱情。
“你休要胡言乱语,难不成太子没了你, 还得寻死觅活再也活不下去了?”
称心摇了摇头:“殿下当然不会,只不过会活的难受罢了......”
李世民闻言, 许久没接话。原本想给两人一些教训,如今怎么看都像是自己棒打鸳鸯一般。
李世民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他冷冷地看了称心一眼, 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转身出了牢房。
又过了些日子,房玄龄和称心总算被放了出来。房玄龄还好, 官复原职算是没受什么影响,称心却是丢了东宫的位置。如今李世民将他视作洪水猛兽,将两人见面的些许机会都扼杀在摇篮里。
李承乾和称心都很冷静, 一个在东宫里忙得脚不沾地,一个在家中赋闲乐得自在。反倒是李世民犯了难, 不知该怎么安置两人才好。李承乾越是平静,他便越是心慌。这孩子从小主意正,如今再想将人掰过来,连李世民都觉得不现实。
可若是放任下去,李承乾的子嗣问题,就会成为他最大的软肋。这可不是一个小家的问题,甚至会影响大唐的国本。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李世民焦头烂额之际,殊不知还有一个更让人绝望的消息在等着他魏徵病了。
魏徵这些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意过罪臣的身份,只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臣子,真的是拿生命在进谏。偏偏他的进谏又有些许技巧,这才造就了臣下和君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佳话。
魏徵的病也不算突然,断断续续拖了有三载。或许能人生来便是劳碌命,就是生着病,魏徵仍旧主持着分内的工作。李世民当真将魏徵当成了一面镜子,走到哪儿都愿意带着他,别人跟他借用魏公一两天,他都要黑着一张脸。
可如今,魏徵是真的不行了。就像一根摇摇晃晃的蜡烛,仅剩的一点火光也行将熄灭。李世民一点都不想去探病,仿佛这样就能逃避魏徵行将就木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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