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繁杂，枯燥，空洞，沉闷，凄苦，荒谬，愚蠢。你是否愿意终身热爱自己的工作，持之以恒，矢志不渝？
扯犊子。
我明确告诉你，我活了半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对每个人来说工作都是一个囚牢，或者说一种负担更为确切。对工作的厌烦和对休假的期待占据了每一个小职员的每一分每一秒，剩下的时间堆积为繁重的劳碌和压抑。青春被堆积和压榨成一种无奈，构成这个伟大时代属于无产阶级规模宏大的悲哀。我在无数人的脸上读到这种悲哀，也无数次明白：在三十岁以后，这样的悲哀就会凝固成激愤和不平，催生种种对社会充满恶意的理念。当他们在脸上挂起无原则的讥笑和无意义的暴躁，他们的青春也就结束了。
我的青春结束了吗？我无数次问自己。
我叫伊泽瑞尔，我是一个热爱徒步旅游的人，我的朋友称我为探险家。通常我徒步旅行的距离不会很远，但探索一座城市绰绰有余。我尤其喜爱夜行，时常步行穿越流光溢彩的街头，甚至悄悄泅水渡过水流轻曼的浅河，或是攀上摩天大厦的顶端观赏城市的夜景。作为一个已近中年的男人，这点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爱好能稍稍让我回忆起一丝青春的感觉，虽然有次泅水过中南海时被蛙人扣在故宫盘问了半天。
我恨蛙人。
因为有这样特殊的爱好，严格来说我的私人时间被扣得分外紧张。所以得知卡萨丁要派发给我一份大活时，一开始我是拒绝的。
“你在开玩笑？”我挥舞着一堆程序表冲进卡萨丁办公室里咆哮：“版权局网站上有3000条登记项目，你要我怎么录？”
卡萨丁抱起手臂，上下打量我。
“你可以选择不做。”
事情说来很简单。一切法务公司，尤其是以淘宝和微商模式运营的家庭式作坊都必须面对售后和客户信息管理问题，管理层意识到建立客户档案时一般都比较晚，那时候势必会堆积起众多无法检索和追溯的客户数据，而老板们绝对不肯为整理这些数据花一毛钱，只会在员工里找一个倒霉鬼把任务塞过去，告诉他今后公司的规章要建立起来，客户档案这部分以后要当做制度树立下去而这需要耗费一个人的额外努力。
任何自恃有点资格的员工都会选择阳奉阴违，或是把任务丢在一边冷处理，但新人不行。在帝都职场有俩条铁一样的潜规则：1c新人无人权；2c外乡人无人权。
我特么既是新人又是外乡人。
我这天加班到八点。我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愤怒地意识到自己的夜游计划完全泡汤了。
我习惯了步行回家。晚上下班我哇哇怪叫经过莲花池公园，一路拳打脚踢发泄着不满。就这样在一面文化墙前刺啦一声，我一时没注意挂下来一大张白纸。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这些大纸这么破旧了。我把纸丢开，就着暗沉的灯光看到一行字：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志于”俩个字被我扯下来了。我聚精会神把撕下来的纸条往上面贴，浑然不觉身后走近一个人。那人仔细看看这句话，又瞥了我一眼。
“喜欢这句话？”
我一蹦三尺高，回头看去。这人穿着笔挺郑重的西装，脸孔方正俊美。正是酷暑难耐的时候，他这身穿着甚至让我看着都感到炎热，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极不协调。
“不如说是讨厌这句话。”我气冲冲地把纸条往纸上一拍：“游于艺，游于艺老板一开口，我还游个卵子！”
他接过我手上的字条，从怀中取出一瓶胶水，仔细将它粘回原来的地方。
我算是知道这些大纸为什么还没被撕光了。
“以阁下这副浪荡的相貌，莫非游过许多地方？”他漫不经心地说。
“游过莲花池c未名湖和中南海。”
“呵呵。”
这人不信！我就知道他不信，我说我游过中南海有谁信？
我真游过。
“朋友，给你一个建议吧。”他拍拍手：“旅途不能没有目的地，在对目的地感到迷茫的时候就要设立一个目的地。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还有，不要忘记旅行的意义在不断地启程——启程是最美妙的。”
他收起胶水走开：“顺便说一句，发明百度地图的人应该被载入史册”
他走开了，留下我在文化墙边发愣。他说前面一大堆我没在意听，说到百度地图的时候我好像隐约抓到了点什么。
我提着公文包回到工作室，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卡萨丁还在楼上。我把电脑打开，启动管理客户的软件。这个软件是卡萨丁手动破解的，设定有主机端和服务端，最高权限在主机端。员工可以将自己的客户信息录入进去，项目包括客户省份，城市，邮编，联系方式，主联系人和业务办理状态。在主机端可以浏览所有客户信息，服务端只能浏览自己录入的。我按照城市项目检索帝都的客户，出乎意料竟然检索出五个，分布在hd区和cy区。
“你个拐子”我搓了搓手，把这些详细地址录下来，在百度地图里逐一检索。我仍然记得检索到的第一条客户地址，那家伙住在西单大木仓胡同，向东走到天安门不到俩站路，向北走是古老的灵境胡同。我想象自己在朝阳初升的清晨从庄严的天安门广场漫步走过，右边是宏伟壮观的国家大剧院，左边正经过整齐划一的军旗手。闲暇时分我钻进西交民巷，一路向北穿越到西单影视文化基地我再也不用理会中南海了，我可以去后海。听说在那里裸泳都不会被蛙人扣住。
我又检索到下一条，那个地方在cy区，临近十里堡地铁站。从地铁站出口正北矗立着神秘的中国睡眠协会，一路西行则能抵达辽阔的红领巾公园，在其中的银杏广场里有数十件爱国主义教育雕像，包括著名的小英雄，还有经典场景司马光砸缸
我记下路线，打个响指把电脑关上。我每周有俩天的休假时间，足够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中尽情漫游。
我承认，这份工作开始让我兴奋起来了。
不是每个人都会自觉录入客户信息，我总是习惯在工作日结尾时把所有客户信息整理一遍。因为服务端之间无法互相查看，时常会重复登记相同的客户信息。我猜卡萨丁不怎么检索查看这些信息，否则他一定会觉得满眼混乱。有时会出现十几条同名的客户信息，必须一个个点开才能查看内容，判断状态。我做了几天登记后发现这些冗余信息很烦，而且很多人登录信息并不全面，最后还需要我一一补充。于是我到卡萨丁办公室找他要权限。
“你叫他们都别录入了。”我猖狂地说：“以后这份活我包了。”
“你没病吧？”卡萨丁目瞪口呆。
最后他将信将疑地给我放开了主机端权限，以便我能够浏览和修改所有客户信息。后来我知道他原来没把交给我的任务当一回事，因为他压根就不觉得谁能有那个耐心把数据库里的信息全部统计完，所以叮嘱我做这件事更多是对新人的敲打。
他不知道，对一个探险家来说只要有一个目标就能启程。
而启程是最美妙的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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