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我亲爱的儿子：
原谅我这么没头没脑的叫你，让你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因为，这句话憋在我心里太久了，我必须先把它呼喊出来，否则，我什么话也对你说不了！
（接下来的信纸有半张左右的空白。）
请原谅这几行我没有写字儿，因为信纸被泪水打湿了，我又不能等到它晾干，因为我要赶在天亮前把这封信写完，然后在你醒来前亲亲你的小脸蛋儿，和你告别！
好在我手里已经拿了毛巾，边写信边擦我的眼泪，所以，不会再有信纸被打湿了。
儿子，其实我们并不陌生，但因为有些事情我和你果兰妈妈没有告诉你，所以，在看到这封信之前你会一直叫我——婶子！
对，我就是你苏颖婶子，但其实我是你的亲生母亲。
现在，让我来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出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名字叫赵桐。为了建设一个没有剥削c没有压迫c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我和你父亲赵天鸿都投身到了火热的革命斗争中。你出生的一九四五年夏天，你父亲在八路军晋察冀平西军分区侦察股担任股长，我在晋绥革命老区做土改工作。抗战胜利后，在我主动要求下，我带着你来到五台县新解放区，担任了土改工作队队长。
四六年春天，抗战时期曾接纳八路军主力三个师入晋作战的阎锡山迅速蜕变为与革命力量争夺胜利果实的反动派急先锋，使土改形势一下变得复杂而残酷起来。为恢复其“山西王”的一统天下，阎锡山推广“三自传训”c“俊义奋斗法”，以白色恐怖恫吓革命群众，发动从解放区逃亡的地主c富农组织“奋斗团”，配给武器，在阎氏主力部队的支持下回乡复仇。五台县是阎锡山的老家，所以，斗争尤为严酷。
有一天晚上，我刚带着你睡下，镇农会委员刘大伯就来通知，还乡团要来偷袭了。我因为要组织群众转移，就把你托付给刘大伯。他把他老伴儿刚给你做的莲叶形围嘴嘴儿替你戴好，用被子把你包裹妥帖放进箩筐，盖上块油布，背起来走在撤退的队伍中间。
路上，敌人的飞机对我们进行追踪轰炸，刘大伯带着你躲进路旁土坡上的一个洞中，炸弹正好在洞口爆炸，把土洞震塌了。
土改队员们一拥而上，用手拼命挖土。洞口很快挖开，但人们也随之惊呆了：只见刘大伯背朝外堵在洞口，后脑和身上多处受伤，血迹斑斑。有两名队员试图搀扶他出洞，他却扭动一下身子，并尽力叉开双脚，露出了被他的身体护住的箩筐。
“他这是让咱先救娃嘞！”有人哭着喊道。
箩筐拖出的同时，刘大伯身子瘫软下来，人们扶他靠坐在地上。我扑到跟前，抓住他胳膊摇晃着喊道：“大伯，桐桐没事，您睁开眼看看，您睁开眼看看哪！”
但大伯已毫无反应，为了保护你，这位可敬的刘爷爷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后来，为了在残酷的斗争环境里保证你的安全，我把你托付给了一个偏僻小山村里的一对夫妇，他们就是你现在的父母，张五儿爸爸和果兰妈妈。
那会儿，你姐大妮子也在喝奶，果兰妈妈的奶水不够两个孩子喝，她就断了大妮子的奶，把奶水都留给你喝。
不久，还乡团又来报复了，果兰妈妈脸上抹了锅底灰，带了干粮衣物，趁黑夜抱着你上村后圪料山躲避。夜色浓重，坡陡路险，果兰妈妈一双小脚抱着你无法攀爬，便用牙咬着裹着你的包布，手脚并用往山上爬。你那时半岁多了，有十来斤重，又会翻动。为防止你脱落下去，果兰妈妈全力死咬住包布，弄得口腔磨破，牙齿拽松，满嘴是血。
圪料山上有许多岩洞，其中一个有个凹进去的拐弯儿，便于隐藏，果兰妈妈便躲进这个洞里。可这个时候，你突然啼哭起来，哭声在山林间格外响亮刺耳。果兰妈妈赶紧扯开衣襟堵住你的嘴，向岩洞深处摸去。
哭声引来了敌人，松油火把摇曳的光亮隐约撩开了洞内的黑暗。但黑夜使敌人感到忌惮，他们知道，举着火把进洞，无异于给洞内火力当活靶子。于是，他们就在洞外叫喊c漫骂。
果兰妈妈深藏在洞底凹陷处，把你挡在里面，自己蜷缩着侧卧在外侧。她手中紧握着包裹里的一把剪刀。还乡团的报复是及其残忍的，如果他们进洞搜捕，她就只有
呕不，不，孩子，我不能再往下叙述了，因为每当回想到这里，我就会止不住浑身颤抖。
但敌人终究没敢进洞，他们向洞里开枪c扔手榴弹，疯狂折腾了半天，然后就离去了。
敌人射击时，你果兰妈妈只觉得枪声震耳欲聋，岩石碎裂四溅。她感到肩头一阵疼痛，知道受伤了。但此时她反倒十分镇静，没有去摸伤口，而是用身体将你防护得更加严实。
轰c轰c轰，手榴弹在洞内接连爆炸，巨大的声响c气浪和震动使果兰妈妈昏厥过去。
等她苏醒时，已身在豆村镇一位开明绅士家里，绅士的女儿是外科医生，把果兰妈妈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但却无力避免她面临女人最大的不幸：弹片从左后侧进入腹腔，击毁了卵巢，而右侧卵巢先天堵塞。因此，果兰妈妈从此失去了生育能力。而幼小的你也被爆炸的巨响震聋了右耳。
儿子，给你写这封信之前，我原本是来接你回家的——回你自己原来的家。家里除了你，还有了一个弟弟。你是我和你父亲的长子，我们日思夜想地盼望你回到我们身边来。
你果兰妈妈c五儿爸爸是非常非常好的人，抚养你这三年中所受的苦难，他们一个字儿也没有对我说，把一切都埋藏在心里，支持我接你回去。但是，巨大的悲恸超过了果兰妈妈的承受能力，她一病不起了。
你果菊姨连夜找到了我，向我讲述了发生的一切。
儿子，你是妈妈的心头肉，妈妈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开你啊！可是，当妈妈知道你果兰妈妈再也不能生育时，妈妈的心动摇了。妈妈生了你，可是如果没有刘爷爷c果兰妈妈舍死忘生的相救，你已经被反动派杀害了。所以，他们都是你再造生命的恩人哪！果兰妈妈不能再生育，她的后半生怎么办？生老病死谁来照顾？我们都是女人，我不能只顾自己骨肉团聚，而不想着知恩图报啊！
儿子，妈妈决定了，把你留给果兰妈妈，她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做你的母亲当之无愧！
儿子，我的好儿子，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已经成年。你一定要明白，我给你写这封信，不是要让你回来认亲。不，你永远都是果兰妈妈的儿子，是革命老区人民的儿子。你要记住老区人民的恩情，并用你的全部精力和热情作出报答！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发白，到了该和你道别的时候了。我会替爸爸c弟弟亲你一下，我会告诉他们，你一切都好，你会在老区人民的抚育下长大成人的！
永远爱你的妈妈
苏颖
一九四九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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