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晨雁到家挺晚，十八岁的女儿阎晓丽已做好晚饭，正和弟弟阎祝合一起坐在写字台前，一个复习，一个写作业。见妈妈进门儿，晓丽忙起身去脸盆架子前倒洗脸水，一面说道：“妈您回来啦，今儿个挺忙的吧？”
“嗯，今天病人多，还有个严重烫伤的。”冯晨雁答道。
“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啦！”儿子祝合说道。
晓丽笑道：“妈您甭听他叫唤，我刚给他吃了芝麻酱c白糖抹烤馒头片儿。”
冯晨雁抿嘴儿一笑：“是啊，有你姐在，还能饿着你呀？”
她抬头看看五屉柜上的闹钟：“——也确实不早了。你爸他们的高炉正大修呢，弄不好又加班儿不回来了。要不咱们先吃吧，把你爸那份儿盛出来单给他留着。”
正说着，只听院儿里有自行车的响动，晓丽说：“哎，我爸回来了！”
片刻，进来个身材中等偏高的男人，最显著的特征是他戴着只口罩。他摘下口罩叠好放进衣兜里，在晓丽招呼下洗过脸，一家人围坐在圆桌前开始就餐。
任何事情都是习惯成自然，再大的苦痛随着时间推移也会变得平淡。若是旁人，面对这个男人的面孔不要说吃饭，恐怕连坐都坐不住，会马上借故逃离开。因为，这是个被严重烧伤了的脸，上面布满紫绀色疤痕，并使面孔扭曲，看了令人恐怖而反胃。但对他的爱人c女儿c儿子来说，这张脸已不会引起任何不快的感觉了。不仅如此，在他们心底里，这张脸还是一张英雄的脸张有男子汉气概的脸。
這个男人就是当年因充满女孩子气而被工友们戏称为“炉前大闺女”的阎岩。
那是五九年十一月的一天，二高炉炉前大班长阎岩跟往常一样认真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快该出铁了，眼下炉子状态相当不好，他就更加提高了警惕。从去年起，北城钢铁厂为完成上头下达的日产铁2000吨目标，不惜使用含氟的铁矿石来蚀薄炉衬，以扩大高炉容积。结果高产未创出，却使得一号c二号高炉炉体严重受损，濒临倾倒。而且，因规章制度被冲垮，生产秩序陷入混乱，事故频发，炉台上下遍地是渣铁c矿泥c炉尘，各种备品备件c杂物随意堆放，安全隐患严重。
阎岩最担心的是被蚀薄的炉衬越来越难以抵挡铁水的不断冲刷。
高炉像只巨大的暖水瓶，所不同的是它里边装的不是只有一百度的沸水，而是有一千三百度左右高温的料柱和铁水。高炉从上到下分炉喉c炉身c炉腰c炉腹c炉缸五部分。炼铁原料（铁矿石c焦炭c石灰石）从上面的炉喉往里装，但料不会直接掉到最下面的炉缸里。因为，在炉腹位置有一圈儿风口，从这儿用鼓风机吹入高温高压的预热空气。这热空气将上面装填的原料托在炉腔上半截儿，形成一个悬浮着的“料柱”。同时，高温空气使焦炭中的碳同空气中的氧燃烧，生成一氧化碳和氢气并在炉内上升，过程中除去铁矿石中的氧，从而还原得到铁水，滴落到炉缸中。经一段时间积累，铁水定时从出铁口放出，就完成了一次炼铁过程。
为抵御炉内千度以上高温，高炉设置了三道“防线”：最里面与料柱c铁水直接接触的是由耐火砖砌筑的炉衬，它具有一定厚度c硬度及耐高温c耐熔蚀性，可在一定时期内承受住高温物质的侵蚀。炉衬后面是由一只只水箱串联c并联构成的水冷却系统，它紧贴着炉衬，通过水箱中高速流动的冷却水尽可能多地带走炉衬的热量，起到帮助炉衬抵御高温的作用。水箱外是用钢板制成的高炉炉壳儿，起到构成炉体的作用，也是约束炉内物资的最后一道“防线”。
眼下的情况是炉内衬砖已被熔蚀得很薄，抗热能力已降至最低水平，这时会出现的情况就是某些部位的炉衬砖会被熔蚀罄尽，漏出里面的水箱。继而水箱被烧坏，炉皮烧红甚至烧穿，造成炉内物质喷出。
所以，阎岩在炉体四周设置了数条连接在水龙头上的胶皮水管，并布置严密监视炉体情况，一旦发现有炉壁发红的状况，立刻向发红部位大量喷水。这是一种急救措施，可以使烧透炉衬砖c水箱的铁水被迅速冷却凝固，形成一块“铁壁”而堵住破损部位。但这只适用于较小破损的临时性补救，一旦发生炉衬砖大面积破损，这种方法将难以奏效，后果不堪设想。
绕炉巡视的阎岩再次抬起手腕儿看了看手表：还有三分钟就该出铁了，此时炉缸中盛满铁水，是炉子承受最大考验的时刻。
他拿起手提电喇叭喊道：“各岗位人员注意啦，请做好准备，两分钟后出铁！两分钟后出铁！”
又过了片刻，他再次喊道：“各岗位人员注意啦，现在出铁！现在出铁！”
发布完命令他心里轻松了许多，因为按照作业安排，出完这炉铁水后就将进行一次计划外临时增加的中修，使高炉的状况得到较大的改善。
“这一关算是挺过去啦！”他在心里暗自念叨着。
这时，从炉前传来了喊声：“大班长，出铁口打不开呀！”
“哪个出铁口打不开？”他喊着问道。
“两个都打不开，可能被冻住了！”炉前的人回答。
他刚放下的心又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最不愿见到的状况发生了。
出铁口打不开，意味着不能按时出铁，炉子里的铁水将越积越多，带来炉压升高c风口灌渣等连锁反应，使带病运行的高炉雪上加霜。
“赶快想办法打开出铁口，炉子周围加强监视！”他举着喇叭大声喊道。
突然，他看见西出铁口北侧两米处炉缸部位有一大块炉皮红了起来，不仅面积大，而且由暗红到明红再到亮红的演变速度很快。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将要发生大面积烧穿！他浑身的汗毛都直竖起来，虽然直觉告诉他喷水已无济于事，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抄起胶皮管，疾步冲到红炉壁正前方，一面喷水一面大喊：“快，打开出铁口，
赶紧出铁——！”
随即，他身后有工友厉声大喊：“阎岩，快闪开，危险哪——！”
但一切都晚了，只听“嘭”地一声巨响，炉皮被炸破的同时，一股铁水伴着烈焰喷射出来，使阎岩立刻变成了一个“火人儿”。
本该疗养的赵天鸿被事故绊住了出发的脚步。
因打高产而连续高强度工作，近一段时间赵天鸿出现咳嗽c消瘦c面色发青等症状，经检查发现肺部纹理粗重，发展下去会形成肺气肿。而且，这种病况在北方过冬尤其不好，所以，上级组织部门决定让他去厦门疗养一个时期，并送来了软卧火车票。
那天，赵天鸿正在家收拾行李，电话铃骤然响起，是厂调度室打来的电话：“报告赵厂长，二高炉发生事故，炉壁被烧穿，造成铁水c铁渣喷出，现在正在抢险。”
滨湖村与高炉群只隔着一座高炉冷却水凉水池，赵天鸿套上工作服c戴好安全帽，骑上车直奔二高炉。撇下自行车，他一口气跑上五十多级台阶，登上炉台。只见二高炉西侧一片火海，炉内炽热的铁水c暗红色的焦炭还在外喷，看得出炉壁内的水箱还在漏水，水流碰到1300度的高温便发生氢氧分离，氢燃烧c氧助燃，大火喷出一丈多远。炼铁厂领导c二高炉炉长乐永乐等人正和工人一起顶着湿透了的草袋冲到大火边缘，向破洞中栽耐火泥，以封堵破口。
天鸿在人群中看见郝廷魁c谭峰，跑过去喊着问道：“有人员受伤吗？”
谭峰回答：“有一个，送医院啦，老鲁跟着呢！”
“呕。”天鸿点点头，便抓起个湿草袋顶在头上，要和大家一起扑向火海。然而，立刻有几只铁钳般的大手拽住了他，并把他狠狠向后拉，使他无法靠前。
“——你是主心骨，坐镇指挥就行！”谭峰在他耳边喊道。
天鸿定睛观察，只见刚栽上去的耐火泥又被一阵猛烈的风火刮散，纷纷向四下溃塌。他明白这是因为炉内压力太大，火势凶猛，感到这样干不能奏效，便大声喊道：“停下！先停下！——”
人们停住抢修，向他围拢过来。
“为什么不打开炉顶放散阀，降低炉内压力？！”他大声说道。
“电缆被烧断了，放散阀打不开！”乐永乐回答。
“派人上炉顶用人力开阀，同时抢修电缆，尽快恢复供电！”天鸿命令。
“人已经上去啦，电缆正在抢修！”永乐回答。
“为什么不打开东出铁口出铁？”天鸿又问。
“试过了，打不开呀，很可能被冻结了！”乐老栓说。
“老郝啊，你怎么看？”天鸿向郝廷魁问道。
“看来是炉壁内层耐火砖已侵蚀殆尽，水箱有多处管道被烧破，”郝廷魁分析道：“大量的水从破损水箱灌入炉膛，造成炉缸冻结，出铁口因此打不开，无法出铁，导致渣面随铁水上升，渣灌风口，并从没有耐火砖保护c水箱破损的炉壁处烧出。现在虽然已关闭了所有进水阀门，但水箱中积存的水还在外流，分解成为燃料，所以，火势一下减弱不了。”
赵天鸿叹了口气：“唉，这次事故主要责任在我。任务重c炉子少，就犯了急躁病，生产上搞‘走钢丝’，搞边缘化操作，这实际上是‘杀鸡取卵’，欲速则不达，教训惨痛啊！”
炉子出事故，二高炉炉长乐永乐心里忐忑不安，对天鸿说：“厂长，是我没把炉子看好，你处分我吧！”
赵天鸿握住他的手说：“永乐，你辛苦了，大家都辛苦了。是我的工作有疏忽，让国家财产受损失，我来承担责任！
眼下当务之急一是打开炉顶放风阀，尽快降低炉内压力；二是想办法出铁。——永乐，再多派几个人上炉顶，无论如何也要打开放风阀！”
永乐说：“是！——中班的伙计们，拿上撬棍，跟我上炉顶！”
天鸿对郝廷魁说：“郝总工，你和厂里领导一起赶快组织恢复送电，有了电就好办了！”
郝廷魁点点头：“好的。”
天鸿说：“出铁的问题难度很大，但一定要想办法攻下来！，谭峰啊，你组织老栓师傅他们几个有经验的老师傅仔细研究一下，拿出个具体办法来！”
谭峰说：“好！”
不久，炉前中班班长从炉顶下来报告，用人力打开了一个放风阀，此时供电恢复，另外两个放风阀也很快被打开。众人向破洞处望去，果然，窜出的火苗比刚才小多了。
天鸿一见说道：“同志们，再次组织人对破洞进行封堵，然后用钢板挡住洞口；热风炉少量送风，保持炉温，等待出铁。”
事故状况得到控制，又经连夜处理打开了东出铁口，出铁量为平时炉缸容量的两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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