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燃犀奇谈2:雪之下 > 第 3 章
    寻找出那七台桅灯,也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看不到的话就回不去了。”少年的声音依然平静,诉说的却是恐怖的事实。我伏在窗栏上看去,只见靛青旋风不知何时已攀过了第一层屋檐,将台座和底墙吞没入那浑沌的肌体之中。魁星阁脆弱的木结构上层像漂在浊流中一样,眼看就要被这片漩涡吞没。

    这一瞬间,飘入我耳中的少年的语声甚至有些虚幻:“你必须看到七桅灯,因为它们指引着真相的方向。”

    不由自主地依照他的话眺望过去,映入我眼中的只有炎之河般奔流的光明,我看不见那黄金璎珞似的桅灯,除了喧闹的街衢夜景,我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办……看不见啊!我回不去了是不是,会被‘那家伙’抓走对吗?”焦急的情绪涌了上来,化作微热的液体溢满我眼眶。

    少年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抬手伸向我的面前。反shèxìng的闭上眼睛,我只觉得微凉的指尖轻落在眼睑上,仿佛有魔力一般,这种略带寒意的触感令镇定滤过焦灼情绪的浊水,缓缓沉淀下来,像在黑暗池底隐隐闪烁的沙金。

    少年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已经足够了,我明白他的意思让纷乱的心平静下来。真相的道路,不仅需要用镜一般清净的眼睛去眺望,更需要用冰一般空明的心灵去感应。

    随着少年的手指移开,我缓缓地睁开眼睛。洞开的虚窗外,划过淡淡的白金色轨迹,某种即像落英又像碎羽的粉屑辉映着楼阁内的光芒,飞舞着筛落下来那是纷纷扬扬的雪花,正从毫无云翳的夜空中飘坠,然后仿佛在高热中溶化一样,消失在远方那片灯火之街的上空……

    这是幻之雪吧。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何处的幻之雪……

    雪的幻象织成的画之帘悬挂在长方形的格子窗外,少年就站在这片帘幕之前。这份素净令满城的艳丽夺目光华顷刻间在我眼前黯淡下去,冻结般的化为黑暗。然而这只是一刹那转瞬间,七座黄金幡幢在无边的夜色中次第亮起,沿着北斗星形状的庄严的铺开。

    不,那不是幡幢,而是七面光之旗帜,七台堂皇恢宏的灯塔!

    “那一定是七桅灯!看见了,我看见七桅灯了!”我一边欢呼着,一边描绘出桅灯的轨迹。

    “太好了……”虽然这样说着,可是少年却并没有朝着我指示的方向看去,他垂下头,一瞬间笑得有些寂寞,“只可惜我看不见……”

    我来不及思考少年话里的意思,因为这一刻,强劲的气流突然鼓dàng起来,砰地顶开所有的格子虚窗的隔扇,铺天盖地的深青色风暴就在此刻汹汹升腾而起,裹挟着沙尘枯叶劈头盖脸的灌入室内席卷过来,眼前的一切彻底模糊了……

    “那个家伙”终于追上来了!

    狂躁的气流拉扯着冬衣,让我几乎站不稳脚步,但是眯着眼睛看过去,依然可以清晰地望见七点火光透过靛青旋风的屏障,在前方明朗的照耀着七桅灯不知何时竟已升到了与我视线齐平的位置,高度的改变使得此刻已看不出北斗七星的形状,但这团团光华却还是错落有致的联结成一片神圣的通路。

    “咱们快走!”我挣扎着顶风走上前去,一把拉起少年。

    少年漆黑的额发被强劲的气流胡乱掠起,扑打在脸颊上,整个人摇摇yù倒的站在风口,他的声音却依然那么镇静:“你一个人走。”

    “那你呢?”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年再一次露出了有些寂寞的浅笑,单边的虎牙再度隐现在他唇边:“必须有人留在这里,否则‘那家伙’还是会穷追不舍的!”

    “胡说什么!”这一刻我忘记了礼貌,失声喊道,“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自己逃命?”

    少年再也不说什么,他断然甩开手猛地将我推向前去,在这果断而强大的力量之下,我踉跄着跑出好远,一下子撞到了某个坚实的柱体。原以为是碰到魁星阁的虚窗栏杆了,可当我反shèxìng地抬头看去,却只见一片光之瀑布从头顶笔直地倾泻下来是桅灯,我竟然已经来到了第一盏桅灯下!

    连忙回过头去,我惊讶地发现只是转瞬间,少年的身影竟已退到了遥不可及之处,黑暗的深渊横亘在我们之间。一片风烟尘土之间,唯有他周遭的空气清澄无比,我甚至可以看见默默飘落在这片微明空间里的幻之淡雪。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啊!”朝着黑暗的彼方跑过去,我用尽全力的大喊着。

    “别过来,我不会有事的。”狂风环绕在少年身边,一点一点的吞噬着那飘雪的空间,他却依然不动声色,云淡风轻地向我挥了挥手,“沿着七桅灯的方向走,去看看它尽处的真相吧。别再回头了!”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拼命地摇着头放声呼喊:“不行!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我怎么知道你没事?”

    “给我写信吧!”少年凛然的姿影渐渐被不断涨起的苍青风壁湮没了,但是他的声音依旧清晰的dàng漾着,“给我写信,然后放在双狮桥西石狮子的爪子里,我会回信给你的到那时候,你就该放心了……”

    “为什么要写信,我想见到你啊……”此刻,已经在不会有任何人回应我的话语了。只是转瞬之间,少年的身影也好,包围着他的细雪也好,彻底被吞没他的苍青旋风也好,金碧辉煌的魁星阁也好,全都消失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

    再也无法看见什么的我终于转过身,沿着光明而高大的七桅灯指引的方向奔跑起来,一路上,耀眼的光芒结成了明亮的金锦步障……

    最后的灯柱下,一点娇艳的红梅色光晕dàng漾着,恍如漂浮在夕照下河面上的花瓣一般,这似曾相识的颜色令人一下子联想到留在了三元桥上的那盏精致的牡丹灯笼,我急忙加快步伐奔跑过去,眼前冷不防冒出个黢黑的大块头,若不是有人惊呼着一把扶住我,我早就一头撞上去了!

    芙蓉般的灯光在极近距离里勾勒出冰鳍的面影,他一手提了盏很眼熟的荷花莲藕灯,另一只手费力地拦隔在踉跄不稳的我和一座憨态可掬的青石狮子雕像之间。

    我狼狈地站定脚步,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石雕这不是双狮桥前的石狮子吗?我居然沿着七桅灯的通路,在不知不觉间跑到了“过三桥走百病”的目的地!

    我茫然的转头四顾,近处的问道河两边,三三两两的游人提着灯笼低吟浅笑着缓缓走过,放眼望去,魁星阁金灿灿的宝珠葫芦顶凌驾于数层青瓦之上,一如既往的灿烂通透,与初升的圆月jiāo辉,映衬得夜空像黑水晶般清澄连一丝云絮也没有的苍穹里根本酝酿不出雪的征兆。

    “可是刚刚……下雪了啊……”雪花映衬下的少年的身影飘dàng过眼前,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什么下雪不下雪的,给我差不多一点!”冰鳍恼怒的晃了晃手中的莲花灯,“居然一个人跑出来走桥,难道不知道很危险吗?你前脚走我后脚追出去,就只看见你的灯落在四鲤桥上,害我一路赶到这里……”

    “难道……你在担心我吗?”不说还好,冰鳍这一说倒勾起了我满腹的牢骚怨气,“骗人!你还不是为了来历不明的铃铛给我脸色看?害我一个人出门,碰上那些莫明其妙东西的不就是你吗,冰鳍你这个小心眼,大笨蛋,假惺惺……”

    冰鳍的脸色瞬间结上了一层薄冰,他并不辩解,只是一字一字地说道:“那铃铛,是我哥哥的!”

    “你哥哥……”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我忙不迭地捂住嘴巴。原来……这是冰鳍“哥哥”的东西……

    严格来说,那个人不能算是冰鳍的“哥哥”吧,因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是不能成为任何人的兄长的冰鳍其实是双胞胎中的次子,可他的孪生兄长却没有能够活着来到世间。在我们家,这孩子的存在似乎与某种微妙的禁忌紧紧相连,没有人会提起他的存在,因为没有人愿意再触碰当年的伤口。

    “福禄寿三星的长命锁,本来是作为催生礼物,分别守护我们三个孩子的。但是哥哥不需要了……”看到我追悔莫及的样子,冰鳍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是没有见过天日的婴儿,所以连坟茔都没有去年我才知道他大概埋在哪里,好不容易偷偷去了一趟却什么也没找到,只看见开了很多曼珠砂华,于是就摘下来带回家,可是又怕被别人发现……”

    因为不想让别人徒增伤感,又不想就这样舍弃对兄长的怀念,所以用鸦青纸封和五色丝绦郑重地包了起来,再缚上本该守护他的禄纹铃铛,藏到不为人知的书柜顶上吗?

    我居然在不知不觉间破坏了这么重要的东西!顿时红了脸,我慌忙将怀中的银铃掏了出来:“对不起!我……我没想到……”

    “说对不起就有用了吗?”冰鳍冷淡地瞥了我一眼,一把抢过铃铛。

    “你不原谅我?”我一下子着急起来,“不原谅我为什么还来找我?”

    冰鳍眼角的冷笑更深了:“那我该怎么办?丢下这么没用的你不管吗?”

    这算什么回答嘛!我正要反驳,冰鳍却恶声恶气的不给我开口的机会:“算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想如果换作是哥哥,也一样不会和你计较更不会丢下你不管。谁叫我们运气不好,偏偏跟你是一家人呢?”

    这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薄雪之下的少年所说的真相,那七桅灯尽头的真相!它不仅仅是被彼岸幻象遮蔽的归去人间之路,更是被语言和行动的表象掩盖的,必须用心去体会和感悟的灵魂之共鸣。

    “难怪他一定要我眺望七桅灯……”我忍不住喃喃自语。

    “他?”冰鳍眯起颜色淡薄的眼睛,迷惑的望向我,“什么他,哪个他?”

    “告诉你啊在四鲤桥头,我不小心碰见了个可怕的‘大家伙’,有个男孩子帮了我很大的忙。看起来他精通施术行法,可能是个‘燃犀’也说不……”讲到这里起我不由得停了下来,因为那个少年并没有承认自己是“燃犀”。

    人间奇妙的存在,并不仅仅是‘燃犀’一种,渐渐你就会明白的。

    总觉得少年当时的话语隐约透露出不可捉摸的微妙暗示,仿佛是一道遥远的电光,在须臾之间映照出某个未知世界的庞大幻影,不待人看清便又寂灭于黑暗。

    “燃犀……男孩子?”冰鳍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有意思,他叫什么名字?”

    被他这一说我突然想起,我根本没有没来得及问那少年姓名,不仅如此,就连他会义无反顾地对萍水相逢的我伸出援手的原因,都没来得及询问!

    可是就算不知道名字,对方那如同笼罩着暮春晴光的面影,那幻之淡雪缭绕下的身姿,却不知为何异样鲜明的烙印在我眼底,只要闭起眼睛就会看见,只要看见,就会在心中吹起一阵微小但却劲疾的熏风……

    “难道你不知道?”见我迟迟不开口,冰鳍顿时嗤之以鼻,“连名字都没有的家伙你居然也敢相信?还‘精通施术行法’,倒说说你懂得多少术法?”

    “不是没有名字,是没有来得及问名字!”我恼怒的反驳回去,“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帮了我,不然我早就被那个‘大家伙’变的旋风抓走了。”

    “火翼!”冰鳍慢慢转向我,手中的花灯光芒映出了他郑重的表情,“火翼你还记得吗有人曾经说过,‘燃犀’是这世上最靠近彼岸的族群,跨过那个界线只需要小小的一步……”

    怎么可能不记得!这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的祖父不断强调的忠告啊。同样身为“燃犀”的他,拥有远比我和冰鳍强大的力量,可是为了守护尚未成熟的我们,他从来不顾惜自己的生命。

    冰鳍凝视着我的眼睛:“别忘了人类和异类之间永远都是平行线,绝不可能也不应该有jiāo集。你太过轻信了,这样很容易被它们欺骗。”

    “不要端出爷爷的架势,明明你又不比我好多少!”我顿时恼怒起来,“冰鳍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不是吗?为什么一定要说那个男孩是异类呢!”

    “因为……”冰鳍脱口而出,却硬是吞下了后半截话头,他垂下头深吸一口气,默默的将荷花灯递到我的手里,“去看灯吧。”

    我迷惑的凝视着他,他却不再看我,只是将视线投向前方半空中光辉夺目的魁星阁宝顶。

    “去看灯吧。”这样重复着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冰鳍轻轻掸了掸衣袖,“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也说不定,毕竟今天是解除禁忌的元宵之夜……”

    说着和淡雪之下的少年相似的话语,但冰鳍的语调却不知为什么有种说不出的沉重感。他踢开脚边的石子,朝酝酿着欢声笑语的闹市街区走去。我连忙举着失而复得的荷花莲藕灯追赶上去,与他一起投身入上元节衣香鬓影的欢乐洪流之中。

    那时候的我们,只看得见满城光之繁花,以及灯火通明处的人类和灯火阑珊处的异类。

    就算是看得见真相的眼睛,也始终无法看透未来。

    间奏

    雪之下:

    元宵之夜承蒙照顾,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仓促间没来得及询问你的姓名。提起笔来,眼前浮现出的是你静立在雪中的样子。

    “雪之下”,是形容梅花凌寒绽放的姿态的,不知为何觉得与你十分相衬,于是就这样称呼了,失礼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不能确定这封信能否到达你的手中,不能确定你是否安好。

    我非常牵挂你,请务必给我回信。

    火翼

    元夜

    附言:这几日天气阳和,红梅竟已著花。受了你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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