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舒口气，可能是水喝多了，他的头一直抬着看天花板，看了有几分钟。
我也不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听他的手表嘀嗒声。
走吧，他说，带你去食堂吃饭。
他也觉得喘不过气了吧？可是这个时间离吃饭尚有一段距离。
我说，你坐下，听我说话。他比我高了半头，如果他老站着，我觉得不舒服。
他说，你坐桌上吧。不能让你站着。或者，他又补充道，你坐床上也行。他把椅子拖开，显得与床之间的距离无限被拉大。
他说，好，你说，我听着。他把水瓶拿在手里，捏着。他的手修长，说实话，真得不像天天在场上操练的人应该有的手。
你的手，泡过吗？我竟说出这么一句。什么？小建不解。怎么会这么白呢？不应该啊。
他把水瓶换到另一只手里，苦笑了一下，翻过手掌，那上面，有无数条伤痕，排列得不整齐，纵横交叉，我也学他看向了天花板。他这里的天花板居然也这么白，连只苍蝇都没有，更别说苍蝇屎了。
你还想看吗？身上也有。他说。
我鼻子哼出一声。
他把衬衣一掀，露出胸前的疤。后悔吗？我揭制住了上前摸摸看的冲动，问他。夏棠，他说，你到底想要和我说什么？
是啊，说什么。我竟然忘记了我来的使命。
哦，我把水瓶放手里惦了惦，你妈想抱孙子。你要配合一下工作。
他砰地站起来，手撑在桌上，因为过了血，显得有些发红，他脾气倒依然很温和地向着我，有热气袭向我，我慢慢躲开这股力量的冲击，你这几年难得回来一次，也难得来看我一次，你一年也想不了我几次吧？今天这么多难得，我还是请你吃饭吧。别在这屋里呆着了，我闷得慌。
是啊，我也闷啊。
以前无拘无束的我们，到哪里去了？
我说，我，你还不知道吗？走到哪里都是拖人后腿，活了这么久，快乐很少，幸福也奢望不上。想必这辈子注定要当孤家了吧。
我想换件衬衣，你没意见吧？我后知后觉说，没。然后又后知后觉得想到这儿其实是他的地方，他说了算。接着又后知后觉得想到他还有第二个选择，那就是可以到洗手间去换。可他，没有。
他就在我面前脱掉了现在穿的，找了一件洗过的换上。我也没避讳，眼睁睁地看着他脱衣服，拿衣服，穿衣服。露出健壮的肌肉，一呼一吸气间，肋骨都可以看得见。背上，果然有不少或深或浅的伤。
我心底不知被一根什么线牵引着，从桌边走到他站的床边，顺着他的曲线摸了摸，然后仔细数了数我所能看到的地方。他的衬衣只穿了一条袖子，接下来的动作被我的介入打断了。他慢慢地回转头，把另一只袖子穿上。没系扣子，伸过我的视线，把我手拉到他的脸上，有些烫，可能是一直顶着太阳训练的缘故，然后接着是他的心脏位置。他的心脏是健康的，甚至是健壮的，否则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可能被派出去执行任务，不可能当上教官，更不可能到我爸爸手下。
他说，好看吗？我说，还行。第一次见，没有什么比较。
真是第一次？他竟然有些调戏的情分。
呵呵，我抽回手，他不让。拉我入他怀中。
他的身上是炽热的，跟伟生不一样，伟生的怀里有镇静，小建是一团火，瞬间可以让你焚烧无骨。
我的发丝都感觉要冒出烟来。
他有着男人无以伦比的亢奋。想找个人代替你，可你偏偏来惹我。他的火烧到我身上。
你这里没人来吗？我用28岁的冷静问他。
你希望谁来？你爸爸？
为什么不是我？他说，我宁愿代他去死。
他的手孔武有力。我说，你把衬衣穿好吧，你不是要带我去吃饭的？
他有些颓废地将手撒开。你知道热带密林吗？刚才是他急着要带我去吃饭，现在他反而不急了似地，开始跟我讲起故事。他将衬衣脱掉，找了件背心穿上。我想他是在考验我，美男当前，同处一室，我是否能够坐立不乱。
我说，你说，我听。
他慢悠悠地开始说，我出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到密林里堵一个逃犯。以前总以为自己不会输，因为年轻，总会有很多机会。出发前，我们都看过地图，指导员也解释过，这个地方地势很复杂，不同一般。我们青城哪有这样的林子啊，密不透风啊，可也不能不穿衣服啊，得穿厚厚的迷彩服。逃犯是在这个林子附近长大的，他对地形了如指掌。知道藏进去，如果我们不是下了狠心找他，根本就等同于放虎归山了。所以我们只有五个人，五对一。他也不是孤身一人，有接应的，山外的人都是他的眼线。
我们进了林子，才发现，这跟地图上绘得还是有很多差别的。五个人轮流警戒，在密林里呆了七天。第八天，我们把自己的小便都收集起来，用作不时之需。逃犯依然未有踪迹。后来队友在一棵树上发现了一个虫子尸体，是被人拇指捻死的。这个逃犯从我们进密林时就一直在监视着我们。
那个时候，我心里很恐慌。我在想你，我想夏棠，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就这么死了，可能要过一些时候你才能知道我的死讯。那时候我早已化成了灰，你也不会为我哭，为我心疼，更不会为了我丢掉半条命。
后来我们起了火，我腿部中弹，胸前被擦，逃犯是不要命的，而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孤儿，心中都舍不下。可如果在密林里完不成任务，出不来，我们只能死。我不想死，我要活着出来。队友把我的腿绑住按在一棵树下，就在这棵树下，我拿起了枪，逃犯就在队友的脑袋后面，树叶的反光暴露了他的眼睛。我打死了他。
队友轮流背着我跑出密林，每个人的嘴都裂得不成样子，因为极度缺水。他们每人跑一阵，换另一个。每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地擦伤。一边跑，还要一边注意不要滥伤无辜，注意不要迷了路。转了三天，我们终于又转了出来。
我从医院出来后，手还是拿不了枪，因为一拿手就会抖。那个时候，是你爸爸下去视察，看到了我。他说，这个小伙子挺不要命的，好好培养一下。领导对你爸爸说，刚立了功从某地回来的。你爸爸没再说第二句话，转身就走了。我的手突然就不抖了。
夏棠，每个人都会死，怎么死，也是自己来决定的。
我立了功，也受了处分。因为上级要求带活人回来，而我打死了他，他如果不死，死得就是我队友或者是我。
你爸爸调我过来后，我一次也没见到他。我有两年一直呆着不能外派，后来是作为替补，因为有个人出外勤前突然发生了事故，才紧急 抽出我。每次我都要写点什么留下，写点给我喜欢的人。说着，他从床底下抽出一个纸箱子，里面已经快要满了。
我靠他的床边坐着，下巴顶在膝盖上，不想抬头。
你喝点水吧，你的嘴唇已经裂了，他说。
我不想喝水，我全身无力，我想在他床上闭闭眼。
我仰面躺下，蜷缩起腿，他是单人床，上面满满的男人味。
有他在，我很安全地合上眼皮。
一人床头，一人床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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