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夜,空气里全是炸鸡和尾气混合的味道。
乐鸣刚从亚丁那里出来。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修那架垃圾钢琴了。琴弦会断出习惯,每次都是那几处。
帝都纽约两头跑惯了,他连时差都不用倒。
照例去看看白艾薇。
白艾薇轻轻关上乔房间的门,回到她自己房间。
乐鸣正背对着她默默抽烟。
白艾薇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点燃。
乐鸣听见声音,转身看看她,反倒把手中的烟熄灭了。
白艾薇笑:“怎么?不敢当着妈的面抽烟?我儿子还不算离谱。”
乐鸣不吱声。有当着儿子的面抽烟的妈,自然就有当着妈的面抽烟的儿子。只是,他看见白艾薇抽,自己突然就兴致索然,不想抽了。
白艾薇问:“下月的演出,练习得怎么样了?”
乐鸣淡淡“嗯”了一声。他往乔房间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乔病了?”
“压力。”白艾薇低声说,“毕竟这孩子才13岁。凯文的态度你知道,他坚信压力就是动力。一个刚上路就崩溃的钢琴手,不值得别人怜悯。”
乐鸣用好看的手指,摆弄着烟灰缸。
就在不久前,乔刚刚开了他人生第一场音乐会。
反响热烈,好评如潮。
这种一不留神就作了天才的感觉,乐鸣再清楚不过。
残酷的捧杀——那些乐评人可以像对乔这样,夸大其辞地赞赏,也会在某一天,像对现在的他那样,毫不留情地批评。
乔还小,那些宽容又名不符实的溢美之词,让他受宠若惊,更让他压力山大。他的下一场演出,必须表现得比那些人口中的自己更加出色才行。而这,显然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乔慌了。
而乐鸣,也为他那不作不会死的做法,付出了代价。
半年前,他成功从乔手里抢回了那首曲子,却因为那几次表演的刻意失误,在越来越严厉的批评声中,被凯文勒令,终止了一切演出。
下个月的音乐会,是在漫长反省之后,凯文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白艾薇拍拍儿子的后背,压着嗓子说:“你大了,有些事,该清楚的,就别犯糊涂。凯文当年看上我,是因为他先选中了你。你得给我争口气。如果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被乔取代,我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毕竟,谁做那几个孩子的妈都一样。”
乐鸣两手撑在桌子上,十指交握,埋着头说:“妈,你说实话,你跟凯文结婚,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我?”
说得清么?那么些年过去,再清楚的事情,也说不清了。
白艾薇弹弹烟灰,呼出一口烟雾。
淡淡的白烟,隔开了她和儿子的脸。
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我给乔找了个心理医生。那医生姓郭,在华人医生中,水平最高。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他有经验,嘴巴又严,挺让人放心的。”
这些话,原本说的是乔,但其实,是说给乐鸣听的。
楚纯那句“你儿子是变态”,深深地激怒了白艾薇。如果那时楚纯没有立刻逃走,而是还站在她的面前,白艾薇大可以再甩给楚纯一个巴掌,神情不屑回应:“谁青春期发育的时候,没干过个把奇怪的事儿呢?”
可这话,说给别人还行,白艾薇自己心里,是不信的。
乐鸣的事她心里有数。
从他呱呱坠地那一刹那起,他的人生,就跟京戏有着千头万绪的联系。
在乐鸣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每次哭闹不休,只要一听到锣鼓点响起,他就会安静下来。
刚开始,白艾薇以为她找到了安抚孩子的好办法。乐易平更是得意,每次给儿子听戏,带孩子累坏了的白艾薇,就可以得到片刻安宁的休息。
于是,伴随乐鸣成长的,只有那音响里没日没夜没完没了的“靡靡之音”。
不知是哪天,白艾薇猛然觉悟,这孩子听戏的时候,眼神不对,显得呆傻c魔怔。
她观察了几天,心里愈发害怕。
但身在一个京剧世家,这样的生活,似乎没办法选择,也没办法停止。
渐渐的,白艾薇开始因为这个和乐易平争吵,后来,发展成打骂。
但这并不是个理智的做法。儿子因为这鸡犬不宁的生活,变得更加迷惘和敏感。
终于有一天,白艾薇后悔了。她做出了一个决定,离开了那个她当初爱上,就觉得应该是一辈子的男人。
她帮儿子选择了钢琴这条路,也是为了让他离京剧越远越好,最好背道而驰。
她一直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直到楚纯的那句话,让她惊醒。
乐鸣到底到了哪一步,她不敢肯定。但从一个京剧演员嘴里说出“变态”这个词,让她感到烦躁不安,也许,这只是一句怒骂,也许
那次之后,她一直想让乐鸣去做段时间的心理咨询,起码,得评估一下他到底要不要紧。
可乐鸣一直不理会。
这不,她又借着乔的事旁敲侧击。
没想到,乐鸣却说:“能不能把郭医生的联系方式给我。”
这样的儿子,反倒让白艾薇大吃一惊。
乐鸣嗓音轻柔:“妈,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儿。”
他不想节外生枝,不想让她嫌弃。他得把自己变得和她眼里看到的一样简单,按照她心目中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跟她约会,甚至一起生活。
为了这个女孩儿,一切都值得。
白艾薇看着儿子。她想告诉乐鸣,她是女人她知道,女人是最靠不住的。她会为了爱而离开你,也会为了恨而接近你。而钢琴最忠诚。退一万步,即使你是个变态,但只要你是个成功的钢琴家,其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现在,绝不是说这个的好时机。白艾薇把话咽进肚子里,只把儿子的脑袋,搂在她的怀里。
她说:“妈妈帮你预约。”
一阵刺痒。
乐鸣别扭地扭动着脑袋,他硬硬的短发,隔着柔软的衣料,扎在白艾薇胸前的皮肤上。
白艾薇松开手,对着儿子笑。儿子大了。
乐鸣尴尬往后退了一大步。
白艾薇眼前浮现出的,是嘉敏的笑脸。她谨慎又急于确认:“那女孩儿,我认识吗?”
乐鸣点头,对着她不好意思笑笑,半天才说:“是南星。”
笑容收起,白艾薇心顿时拔凉拔凉的。转了一大圈,还是个唱京剧的。这毛病,还能不能治好?
南星经过了最紧张的一年。
复习了大半年,刚开春就开始艺考。
她报了三个学校,从初试学校选她,到复试她选学校,一切,仿佛水到渠成。包括文化课的考试,她也是学校前三名。
即便如此,周遭紧张的气氛仍然一直带给她紧迫感,让她没精力思考别的事情。
乐鸣总是过很久才打一个电话给她。
她没工夫琢磨,他到底是因为怕影响她的学习,还是因为上次表白让他脸朝下着地,失了面子。
电话里的两人也说不了几句。
乐鸣总是一遍遍叫她的名字,“南星南星”
其实没什么事,这样的叫法,更像是一句口头禅。
南星身边的很多人都有口头禅。
像是她宿舍的一个妹子,喜欢以“你知道么”开头。“你知道么?那谁换了新衣服新手袋新化妆品,是因为她换了新男朋友。”“你知道么?新街口开了一家烤肉店,这几天正打八折。”“你知道么?原来教形体的冯老师,跟一把刀是两口子。你说他俩到底谁听谁的?”
还有八爷,喜欢以“嘿”做开场白。“嘿,天儿不错。”“嘿,来就来了,带什么东西呢?”“嘿,姥姥的。”
而乐鸣,喜欢以她的名字开头,每次都叫很多遍,好像后面要说的话,才是正事儿。可到头来,除了这句口头禅,他什么都没说。
直到接到录取通知的时候,她才有空细想,原来已经有一年没有乐鸣的消息了。
他没在电话里说过他过得怎么样,人也没回来过。
附中的宿舍,南星住到最后一天。
宿舍楼里的同学大部分已经离校回家。可对南星来说,耿园跟“家”,还是有区别的。那是个比家好又不是家的地方。
终于磨蹭到不能不走。
她突然想家了。想南爸,想妹妹。
可她不能回去。南爸给她找的那个后妈总跟她要钱。南妈的命换来的那笔钱是万万不能动的。其余的,她也没钱,有钱也不能给那个女人。她要把将来挣的钱都攒起来,给师父花。
想来想去,她也就没觉得南世东有那么坏了。这都一年多了,他硬是有本事,没让那女的来耿园闹过一回。
她又想到一个人。
她拿出那人送的平板,上网搜他的名字。刚打了一个字,又心烦退出。
行李不多。
她吃完中午饭,拉着行李走出宿舍门。
眼前是背着书包,打扮或朴素或时髦的同学;两排高大悬铃木之间的步道;新盖好的剧院;半旧的教学楼
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戴着棒球帽,穿着普通的黑色t恤牛仔裤,捂着个大口罩,正朝她走过来。
南星停下脚步,眯了眯眼。
那人走到她的面前:“正说跟你打电话呢。我昨晚上到的,今早上刚回耿园。我爸说,你在学校收拾行李。”
南星心里突然恼了起来。
他总是这样,越是理亏,就越会轻描淡写带过去。快一年了吧,连个屁都没放。
这货现在正理直气壮站在她面前。
南星心说,这就是你能为我做的?心安理得地消失,心安理得地让我想你,然后心安理得地把我接回去。
姥姥的。
她冲乐鸣一笑。
乐鸣仅露出的一双眼里,有东西融化了,却又化不开。
南星盯着他的脸,一步步走近他。
他从口罩里闷闷笑说:“大眼儿贼,看什么呢?”
蓦地,他棒球帽被人一把挑掉,口罩也被人拽下来,勒得他耳朵生疼。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有人脆生生喊:“这货是乐鸣!”
他愣了一下,校园里的人可没愣。
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到处都是人。
没有了保镖和晏磊,心软又有礼貌的乐鸣,在粉丝的围攻下,简直就是个废柴。
南星跑了老远,才舍得回头看。
那条铺着花岗岩,冬天一下雪,滑得像溜冰场一样的林荫道上,有人正来者不拒地帮人签名,跟人合影。他身上一直挂着人,这会儿,是俩男的。
南星一激灵,这真是,活该。
耿园。
乐易平打来电话,让南星安顿好了,就去耿先生那里吃晚饭。
南星简单整整行李,洗了个澡,换了牛仔短裤和雪纺衬衫,绑了个马尾,利利落落准备出门。
门口有人按了按喇叭,不计前嫌说:“走吧,一起去。我带你。”
几个散粉吵吵:“小鸣,你穿什么都帅。”“注意身体,别太累了。”“准备呆多久?”
南星坐上副驾,降下车窗:“嫂子们,我走了啊。胡同拐弯新开了一家卤煮,带扎染门帘那家。百年老店搬过来的。这都饭点了,你们试试去。”
她说着,还伸出拇指和食指,跟嫂子们互相比了个心。
车子发动。回过头,她看了眼司机,幸灾乐祸问:“今天过得怎么样?”
司机后槽牙磨得比发动机都响,还不忘保持微笑:“不错。”
下班高峰,路堵出翔来。三环不假。
乐鸣好不容易挪到十字路口,趁红灯变绿的一霎那,一打方向盘,拐到另一条路上。
还是堵,广播里说,前边路段有个车祸。
南星默默望向窗外,华灯初上,大马路就像个停车场。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皮挣扎了几下,终于合上了。
她有些困了。前一晚收拾东西收拾到快天亮,她放在宿舍的东西虽然不多,但零碎,女孩的东西,一样一样,半玩半收,十分费工夫。
这一觉醒来,她有些恍惚。
车子还在耿园门口,仿佛没离开过。只是天黑了。
乐鸣停好车,两人从车里下来。
南星走到大门口,问:“怎么又回来了?”
乐鸣笑笑:“路又堵,你又困,我干脆就跟爷爷打电话,说我们不去了。”
她低头,从背包里翻出钥匙,打开大门。
乐易平不在。
耿园里一团漆黑。
等乐鸣进来,南星转身关门。手被人轻轻握住。
南星用力挣了挣:“松手。”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在台阶上七折八弯。
他越握越紧,沉声问:“想我了么?”
南星没答,只是问:“你这一年,死哪儿了?”
虽然他忙,可也没忙到真抽不出一星半点时间的地步。
他想回来,自然能回来。
过年,艺考,高考,她一直以为他会来。
乐鸣哼的一声笑了:“听出来了,这是,想我了。”
南星举起被握住的那只手,他的手臂也被带了起来。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说:“松开。”
包裹在她手上那只大手张开手指,慢慢放下。这一年,他过得非常简单——钢琴c睡觉c郭医生诊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南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两人之间似乎有层滤网,有些问题直接被过滤,根本得不到答案。而被过滤掉的问题,恰恰是她最关心的那些。
她快步穿过走廊,朝她房间的方向走。
乐鸣在身后叫住她:“南星,”他费力张了张嘴,“如果——”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的秘密,会害怕吗?如果我愿意把自己完完整整交给你,你会喜欢这样的我吗?
就如同现在的耿园,夜色中,它几乎全部掩藏在阴影之中。这跟白天阳光下的耿园,完全是两样。
南星停下来,这样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每次叫她的名字,后面都仿佛要接一句很重要的话。
可每次她听到的,就只有一个名字而已。
南星望向他。他的表情晦暗不明,只有眼睛比这浓黑夜色还要深沉。
她问:“如果什么?”
乐鸣张开嘴,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头贴上她的唇。
去他妈的如果。
南星惊得后退一步,背靠在走廊的廊柱上。
涂了红漆的木质廊柱,被太阳晒了一天,到了晚上,显得温突突的。可紧贴着她的身体却滚烫。
前一晚刚下飞机,第二天又开了一天车,再加上帝都的空气干燥,他的唇有些缺水,就这么干干硬硬地在她的嘴上研磨。
南星轻轻闭上眼,睫毛扫在他的脸颊。
他停下来,仍是一言不发,手掌抚过她的前额,拨开她脸上被弄乱的头发。
南星仰起脸,大眼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又偏过头看向别处。
月光洒了她一脸。乐鸣说:“南星,你真好看。”
南星推了他一把,从他怀里出来,边走边骂:“不要脸。”
刚进门就被人又捉回怀里,干燥的唇抵着她的唇舌深深浅浅,细细品尝。
硬朗厚实的胸口跟她的身体紧紧相贴。她不舒服,刚想动,却听到他胸腔里紧锣密鼓的心跳。
爱,从来都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南星在这重且快,又乱成一团的节奏中,被他打动了。
她用舌尖轻轻润湿那干涩嘴唇,却被人恩将仇报擒住,热烈回应。
这无休无止的一吻,又一吻,在他口中,代替了她的名字。
南星被他逼到穷途末路,紧贴着房门。
她深信乐鸣不会骗她。越是说不出的话,越不是谎话。
只是,他暂时没有说出来的勇气,或许,是她还没给对方这样的信心。
南星轻轻伸出手臂,贴在他的后背,纵容地由着他从额头c鼻尖c嘴唇c下巴直到脖颈,一路贪婪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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