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音只在屋中安坐。蕴秀率众离去已有两日,如果所算不错,今日紫远薇又要有一场喧闹,如果犰枭有所企图,也无外乎今日。冰如c青峰就在不远处,如有动静,自己即刻可以招呼。
屋中渐渐昏暗,不知过了多久,商音突然心中一动,一睁眼,见窗外人影晃过。商音低喝一声:“是谁?”人影又晃,房门吱呀打开,窜进一人,全身从头到脚,黑布包裹,反手将房门关上。
商音依旧低声喝道:“何人大胆,闯我圣地。”那人嘿嘿冷笑,扯掉黑布,原来正是日招。
商音冷声说道:“刁顽之徒,三番五次行凶作恶,不知悔改。今天你送上门来,待我替真君清理门户。”
日招拖过棍子阴阴说道:“看这惊魂棍听不听你的摆布?”
商音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靠偷来的宝贝就能到处横行了吗?”眼睛略微一沉,日招顿觉周身冷风骤起,倒退半步,靠在门上,口中犹自说道:“千流号称法力第一,也死在我的棍下,不见得你有什么能耐。”
商音说道:“千流因浑沌问障,耗尽了法力,你也好在这里大言不惭。看你这般藏头露尾,本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角色。”
日招横了棍子说道:“多说无益,看棍——”提棍斜摆,直向商音劈来。
商音身形倏然飘忽,已闪至日招背后。日招一招劈空,反手又来。商音身形此现彼消,日招屡屡劈空,不觉恼怒,左右一摆,分作八身八棍,前后左右,一齐扑来。商音席地而坐,挥动拂尘,八个日招上下翻飞,好不热闹,却被拂尘银丝缠绕摇摆,不好进退。
突听得门外喊声“师父”,商音心下一惊,日招得空,合身破门而出。原来冰如和青峰在屋中闲谈已久,见窗外月朗云涌,风轻阒然,两人携手出门,对月抒心。信步走至中庭,听得商音房中动静,赶忙来看。日招恰逢紧要关头,此等机会,岂容放过,飞身冲破房门,挥棍朝冰如劈来。青峰早觉不妙,一把将冰如推出丈外,将将躲过。冰如反手甩出金镯,被日招一棍打回,正击中右脚,冰如倒地不能起身。青峰不及施手,所幸商音赶到,甩起拂尘,银丝团团将冰如罩定。日招见不得其便,撒腿要走。青峰一个抢步,伸手抓住惊魂棍,商音一见青峰得手,拂尘回旋,将日招拦腰缠绕。冰如醒过神来,抬手又要放出金镯,只见日招一声冷笑,一个挺身从拂尘中穿出,舍了惊魂棍,飞身遁去。青峰见夺了惊魂棍,喜不自胜,交给商音来看,未及出手,那棍也飞身而去。
见二人一脸诧异,商音笑道:“这本是至虚宝物,只有他至虚的人才能摆弄,随它去吧。”
进到屋内,商音说道:“日招心怀鬼胎,那犰枭也不安分。今日你们就留在我房中,看他有何把戏。”
三人在屋内默坐等候,却是一夜无事。直至次日明月初上,蕴秀才率众返回,告知玲珑曲部众确实在紫远薇城前喧嚣叫战,紫远薇人马进进出出,杀声震天,一夜过去,各自收兵,并未见到日招c全劫出场。待人马退尽,蕴秀独自进城拜见洕波,却又见到了全劫。原来全劫一直在城头观战,既然未见日招,也就无从下手。全劫本意要来拜望尊者,听说有冰如c青峰守护,也就作罢,返回至虚去了。
商音告知日招来袭之事,蕴秀说道:“不料日招有此行径。”商音看蕴秀有话要说,叫冰如等人退下休息,询问蕴秀有何蹊跷。
蕴秀说道:“弟子不解,玲珑曲含章不知究竟何意,既是与日招虚与委蛇,又为何与紫远薇真刀实战?”
商音疑惑问道:“何以见得?”
“弟子亲眼所见,双方阵前伤亡不小。后来据洕波所证实,双方互有冲击,连彝罗也受轻伤,其他将士伤亡不在话下。”
“或许只为假戏真做,让日招c犰枭信以为真?”
“这种说法,也并非不可能。如果真有敌意,洕波只要启封蓝极云,他们难以靠近半步,看来互相仍是留有余地。但是含章此举,不甚明白,不得不防。”
青峰陪冰如回房坐定,随口问道:“姐姐遭遇日招之时,为何不使用那紫云簪,将他击退?”
冰如愣了一下说道:“紫云簪只是代清如保管,我如何用得?”
青峰说道:“前次日招来偷袭,我看到正是那紫云簪替你抵挡,才免得受害。”
冰如嗔笑道:“又在胡说。”
青峰实在不解,就找蕴秀来解惑,蕴秀笑道:“真是愚笨。他们姐妹两人心意相通,紫云簪得清如灵气,在冰如危难之际,自会发力施救。”青峰恍然大悟,此等情形,就如自己一样,无我无畏之际,恰得自在自为。
含章率残军返回玲珑曲,侍卫禀告大王早已归来。含章趋步入堂,见日招满脸凶煞,目光阴冷,含章忐忑说道:“一直未见大王现身,属下总是担心,原来大王早已归来。”
日招鹰目如钩,闷哼一声说道:“那紫远薇有太多古怪,本大王早就洞察底细。倘若轻易进入,未免落入敌人陷阱。”
含章冒出一身冷汗,但回头想日招未必知晓自己私下所为,又听得日招冷笑道:“我却不是三岁小儿。”
含章俯首说道:“倘若大王在场,我们或不至于许多伤亡。带去八名青将,三死两伤,其他将士,也是死伤近半。”
日招笑道:“既是为犰枭做戏,当然要的真切。”
含章战战兢兢退下,独自来到山外崎岖盘旋之处,一弯半月山洞,轻拍双掌,里边走出辛楚子。原来辛楚子只在就近安身,并未远去。正是内有毕显主事,外有辛楚子接应,含章才得以与日招周旋。两人相见,辛楚子发问,为何原先诓得日招领军出战,紫远薇早已准备停当,为何日招中途不见。含章也是莫名所以,或许如其所说,日招对紫远薇有所顾忌,才会中途溜走,早知如此,何必在阵前真刀真枪,让将士们无畏牺牲,看那紫远薇迎战之将,个个如狼似虎,下手无情,想到此,含章反问道:“你早与紫远薇沟通消息,他们为何也是处处杀手,不留余地?”辛楚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倘若只为逼真演戏,何苦牺牲众多性命?
日招独身闯入犰枭正殿,犰枭一时狐疑,踏牯吃惊问道:“你没有大王信符,何人放你进来?”
日招笑道:“你那信符,本就无用。先前不过看你们情面,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能拦我?”
踏牯怒喝道:“怎敢对大王无礼?”
犰枭一挥手,虎目微闭,沉沉说道:“日招此来,定然有上好的消息,你们退下。”
踏牯和古穆王怏怏退出大殿,见门口守卫倒在地下,古穆王就要返身冲回,踏牯一把拉住说道:“日招心怀不轨,大王明察秋毫,我们且在此等待,伺机而动。”
日招立在当地,厉声问道:“你与我事先约定攻打紫远薇,为何当日只见我玲珑曲人马?我人马死伤近半,不足为惜,可气的是,恶神竟是如此背信弃义之人。”
犰枭笑道:“天下谁人不知,玲珑曲本是你强行霸占,你何曾可惜?攻打紫远薇不过是声东击西之计,何必在此争长论短。本王自有要事在身,何必与你交待。”
日招不由得嗤笑,手提惊魂棍兀自颤抖,“什么要事,不过贪图人家的宝物,我也不是任你驱使的小卒。”
犰枭站起身来,绕至案前,轻抚斧背,日招鹰眼凶光毕露,犰枭冷笑一声,转身说道:“天下宝贝,任由人取。你若有本事,自去取来,你若取不到,何必多言?”
日招低声说道:“任由你说,看我能否取到?”
犰枭哈哈大笑:“你在凌虚空手而归,竟然敢贪图我的宝物,也不看看,这里可是任你撒野的地方?”
日招被人说透心事,又不知犰枭为何知晓自己去过凌虚,当下怒极而发,提棍向案前扑来。犰枭却是不躲不闪,抬起左臂一格,惊魂棍打下,却是毫发无伤。犰枭笑道:“我这金盔金甲,神鬼不侵,我与殇坷老儿交手不止一次,他未曾交待过你?莫非殇坷传艺不尽,处处留有后手?”
此言一出,更激起日招万丈怒火,日招故技重施,分身齐动,专找犰枭金甲不到之处,犰枭大怒:“不识好歹——”金斧在手横扫竖劈,登时两个分身被斩为数段。日招一看不妙,六身合一,转身就跑,门口古穆王大刀斜闪,日招一晃而过,却一头撞入踏牯令旗。踏牯急卷令旗,将日招收入其中。两人抱了令旗进殿,犰枭笑道:“他已经遁去。”令旗展开,果然空无一物。
日招狼狈逃出,游荡两日,无处可去,悻悻返回玲珑曲,还未坐稳,含章慌慌张张来禀报,洕波趁虚而入,派兵来攻打,外围守卫之军被一击而溃,六名青将三死一伤,剩下二人率众逃走。日招恨恨说道:“死伤由他,何必饶舌?”
含章说道:“玲珑曲三十六名青将,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眼下能用的也只有几人了。倘若大王再无良策,再要人心惶惶,恐怕就难以收拾了。”
日招低头不语,含章看他久不开口,又说道:“如果再有青将偷偷离去,这里就分崩离析,守无可守,属下也无能为力了。”
日招蓦地叫道:“如此饶舌,要你何用?”一棍甩在含章脸上,含章死得不明不白,双目不瞑,空留一脸惊愕。日招喝令侍卫进来,叫将含章尸体拖出,扔在荒野无人之地。那侍卫原本是含章贴身之人,将含章尸体拖出,却找个僻静之处一埋,转身独自逃命去了。
含章被日招打死,除了埋尸的侍卫之外,竟是无人得知。毕显被囚之后,玲珑曲上下诸事全靠含章左右周旋。含章一死,无人主事,各位青将终日不见召唤,不得号令,倒也乐得逍遥。只是苦了毕显,多日不见含章消息,每日如坐针毡,忐忑不定。好歹瞅个时机,跟韦珏搭上线,韦珏也是一头雾水,又不敢轻易接近日招。毕显软缠硬磨,韦珏拗不过,只得答应冒险一试,探探底细。
韦珏徘徊至议事堂,发现侍卫已换新人,问含章行止,侍卫俱不知晓。韦珏正彷徨不决,日招在堂内听到动静,召唤入内,原来日招没了含章听候使唤,几天来也是百无聊赖,正将韦珏逮个正着。韦珏畏畏缩缩,不敢仰视,日招笑道:“本王又非吃人的猛兽,何必害怕?”见韦珏犹自浑身战抖,日招大笑道:“含章吃里扒外,到处勾搭,已被我一棍打死。从今天起,由你代替他护使之职,替我发号施令。”
韦珏吓得屁滚尿流,战栗答道:“属下德微能浅,不堪此任,不敢冒领此职。”日招喝道:“敢不领命,就此毙了你命。”
韦珏惶恐答应,出了议事堂,提了一身臭汗径直来找毕显。毕显听说含章已经被杀,一时张皇失次,韦珏倒是稍微心定,叫毕显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一说,毕显说道:“这些看守,虽然被日招胁迫,受命于他,但毕竟都是我们过去兄弟,如何肯加害于他们?”
旁边看守的头目听出奥妙,趴倒在地说道:“人生都是一条命,贪生畏死,概莫能外。护使说出这等话,还是把我们当作兄弟。反正不过一条命,不知哪天就交待了。与其为日招卖命,无谓屈死,不如做个大丈夫,也算死得其所。护使但有吩咐,绝无违抗,就算搭上这条命,也是值了。”
韦珏与毕显看看头目,有互相看看,味觉说道:“如此说来,大家是一条心。不如你们一起离去,暂时躲避。”
毕显说道:“如此也好,不过要牵累含章兄弟。许多日并没有人到此,你只说早就不见我们,把这笔账算在含章头上。你留下来与日招敷衍,务必要小心为上。”
韦珏叩首垂泪说道:“盼望护使尽快归来,重整我玲珑曲威风。”叫看守打开牢笼,一干人抱头仓皇逃走。
韦珏悄悄溜回住处,就当并无此事。紫远薇时常派人来骚扰,玲珑曲“有王无主,有将无军”,青将各自为政,只管缩了头,东躲西藏,任他来去。韦珏只在事后与日招说道一二,见日招并不上心,也就多报喜不报忧,各自相安无事。
渐次有消息传至凌虚,蕴秀得知玲珑曲豪杰离散,又成飞沙盘石之地,虽说不上为之痛心,却也是哭笑不得。商音反倒是略显宽心:“玲珑曲被日招盘踞,是去是留,自随人意,我们不可强求。众多豪杰离去,免受日招荼毒,也算不得坏事。大浪淘沙,激浊扬清,谁是谁非,日后自有公论。”
冰如说道:“全走了倒也好。反倒是现在还在为日招卖命的,不见得是好人。”
蕴秀笑笑没有说话,青峰说道:“留下的,或许也有真为玲珑曲名声着想的,不可一概而论。”
冰如一声嗤笑,没有回话。商音说道:“此事先不需管它。日招前来偷袭,败兴而归,定然贼心不死,大家要小心防备。你们问我为何不和他做个了断,你们有所不知,我虽然不惧他惊魂棍,但对他也束手无策,即使一时擒获,也必然让他逃脱,要想彻底铲除,更是无从下手。”
蕴秀问道:“如果犰枭有所动作,我们当如何用应对?”
商音说道:“犰枭久藏不出,必有所图。他毕竟是一方尊神,城府深沉,绝不是日招可比。但他在上虚一无所获,又忌惮至虚,所以不会轻易发难,更不会无故杀戮,我们也只需以静制动,伺机而变。”
自从犰枭摧折上虚以来,蕴秀一直耿耿于怀,时刻提防。经商音点拨,才有所体会,犰枭在凌虚得手舍利,此时图谋已与当初报仇雪耻大相径庭,相比而言,日招虽然虎狼之心,实则不过是跳梁小丑,犰枭此刻隐忍韬晦,却是真正烈火猛兽,与其终日惶惶以待,不如趁风流云c顺水行舟,一切以除灭犰枭为重,其他诸事,俱是过眼烟云。
除了紫远薇偶尔有些风吹草动,天地间仿佛又是一片宁静。无意之间,竟有了西托的消息。从紫远薇被日招一棍打翻,仓皇逃窜,西托就再无消息,众人以为他已经死在了不知哪个角落。不料传言他现身在一个桃花谷,据人所述,青峰确信,那里正是四公子原先所在,也正是西托杀死四公子的地方。消息不知从何而来,蕴秀说道:“西托此次现身,却是换了面目,被人称做受恶仙人。”青峰问是什么个受恶仙人,蕴秀说道:“西托自称自己原先罪恶深重,愿以己身一力承担,一切受其恶行荼毒者,均可到桃花谷,剜其肉,刮其骨,以泄己恨。一切憎恨其恶行者,也可如法行刑,以泄公愤。”
青峰笑道:“不知这又是玩的什么把戏。”
蕴秀说道:“据人所言,亲眼所见,西托确实受人剥皮削肉,惨不忍睹,看来也不全是骇人做戏。”
冰如说道:“难保不是犰枭的诡计。”
青峰说道:“姑妄传之,姑妄信之。与其在此凭空猜测,不如亲自去看一看。”
冰如笑道:“要去你去,什么受恶仙人,我看不过是首恶之人,恨不得将其食肉寝皮。”
青峰说道:“他之所愿,正合你意。况且他丢了斧头,你还怕他不成?”
冰如说道:“有谁怕他,不过恨则恨矣,让我去刮骨剜肉,却是下不了手。”
蕴秀说道:“去看看也无妨。如果真有此事,看他究竟有何奇遇妙境,说来给我们听听,也算是一段消遣。”
两人不日来到桃花谷,但见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连问几人,都是从露迦城赶来,有得了西托消息,专来寻仇泄恨的,也有不明就里,来看稀奇凑热闹的。青峰问道:“削皮刮肉,闻所未闻,你们就不怕其中有什么诡计?”路人答道:“邻里街坊,也有去过的,并没见什么诡计。”
两人越发觉得稀奇,故山熟路,不一刻来到山洞,见四五人拥做一簇,正低头似在商议,正对洞口,一张草席,上面端坐一人,披头散发,周身只用一块黑布围了腰胯,身上裸露之处,正有几处鲜血淋漓,其余遍体却是新伤旧伤深浅不一,结痂重叠,几处更是脱肉见骨,白森森瘆人。虽然一副惨淡模样,但依然认得是西托。
西托看到两人来到,脱口朗声说道:“不料见到故人到此,正可解我心中疑惑。”原先簇拥的几人吃一惊吓,返身看到冰青二人,施个俗礼,也不再商议,退到一旁看他们有何举动。青峰向西托行个礼,正不知如何回话,听得洞里有人喊道:“是什么故人,我来看看。”随声出来,却正是酒鬼,青峰应到:“真是故人相见,如在梦中。”
冰如只在冷眼旁观。青峰就问西托是何究竟,西托娓娓道来。原来西托在紫远薇偷袭犰枭侥幸得手,不料被日招打伤,失却了寒冰摄。其后仓皇逃窜,几天后才辗转回到磨山,就见遍地死尸。西托暗忖,自己安顿心腹首领看守众人不得离开,但是自己多日不归,人心各异,众人各寻生路,定然是起了内讧,竟然全数死在这荒山僻野。西托经此劫难,以致身无寸兵,有些心灰意冷,决意要退隐山林,当下潜回露迦城,又是辗转几日,才得知莞顼早已亡故,更是万念俱灰。此时无处可去,想起近处有一桃花谷,或可栖身,因此来到此处。
初来之时,空无一人,西托自在洞中休养,摘些花草维生疗伤。忽一日,听得响动,出洞来看,见一人持了酒壶,自斟自饮,胡乱说些思念祭祀的鬼话。西托喝问,来人也吓了一跳。原来酒鬼从与青峰分别后,倒是常常来此吃酒祭奠。西托不认得酒鬼,酒鬼认却得西托。酒鬼见了西托,有意逃走,却迈腿不动,西托懒懒将他拖了,问了底细,放手说道:“原来如此,我在此杀人害命,反又在此逃命。如哪天丧命,不知有无人来祭奠。”就向酒鬼讨酒来吃,酒鬼看他并无恶意,也就放手应承,与他说笑取乐。
几大杯酒下肚,西托说道:“如若我死在此地,日后可否一并祭上一杯?”酒鬼趁着酒意说有何不可,西托拔出随身利刃,就请酒鬼将其杀死,酒鬼惊问何意,西托说道:“我在此逃命,惶惶不可终日,不如痛快就死,还可有一个祭奠之人,胜过死无葬身之地。”酒鬼摆手说道:“你何不自杀了账?我却下不得手。”
西托纳闷问道:“自杀了账,辱我一世威名。我杀了你四位公子,你必然恨我入骨,有何下不得手?”酒鬼呷口酒说道:“你如今沦落到此,虽然可恨,但纵将你千刀万剐,又有何益?求死之人,如何以死惩之?你妄求一死,也是蒙羞灭身,并未解脱,又有何益?”西托听了,哈哈大笑,“想不到酒鬼之口,也出金玉良言。”说罢扯脱一边衣袖,将利刃划下一片血肉,颤声问道:“如此可消得你心头之恨?”酒鬼战栗不能自已,借着酒风斗胆答道:“你自割自体,何以消得我恨?”西托怒道:“让你割你不割,我自己割又不称你意,你倒要如何?”
酒鬼晕晕乎乎,一头睡倒,不知多久突然惊醒,发现西托兀自席地而坐。酒鬼惊问道:“你倒要如何?”西托笑道:“你所言不差,我持刀自割,外人哪得体会其中意味?我不如发个愿,凡与我有冤有仇的,都来割上一刀,或许化解此世冤仇,好过在此藏头缩脑,萎靡求生。”
酒鬼酒醒了大半,看看西托,又不像醉酒颠疯,不由得吸一口冷气,凄然笑道:“这还不要疼杀几次?”西托笑道:“但求不死,还可供人消遣,如果不幸毙命,也算终究解脱。”当下不论酒鬼如何推却,自己只管袒胸赤膊,叫酒鬼到外边广为传布,扬言定要行此宏愿,了却世间冤仇。
酒鬼无奈从命,又不敢乱走乱说,于是窜到露迦城,找了几个故人。几人对西托有杀妻掠子之恨,不怕得死,又有酒鬼担保,索性放胆来一试。一路战战兢兢,到得山洞,见原先恶兽一般的凶神,此刻却如家犬畜牛,盘坐待宰。一人抖抖索索拿刀划下一片皮肉,只见西托略微皱眉,随即一笑。其他几人见状纷纷上前,有划一刀罢手的,也有割肉丢弃的,西托也只是一笑而应。
几人歇了手,西托问道:“可解了各位的怨恨?”几人互相看看,一人答道:“怨恨至骨,哪能轻易消解?”西托说道:“既如此,何不割个痛快?”那人答道:“恨虽未解,但再割也无用。”“为何?”“你现在如此模样,如同邻舍凡人,我纵然将你剁干剐净,也不过杀了一个人,于我何益,倒添了我的罪过。”
西托沉默良久,缓缓说道:“虽然如此,我心愿不改,即便只消解得一个人的冤仇,也算不枉此行。”
众人离去,就在露迦城慢慢露出风声,陆续有人敢往桃花谷。西托就由酒鬼陪护,白天供人切割,晚上修养复原,起初每日近百次削肉刮骨之痛,上身结痂覆盖,西托索性将腿脚露出,一并供人享用。反复已有些时日,来人每每割上一刀,再不忍下手,如若问起,也总是并未消解其恨。逐渐人员消减,每日也总有几十人,但终究并无一人能消解其恨。
此刻西托见了青峰二人,自然想起过去奇遇,或许他们正可以解其心中疑惑,因此欢喜。
青峰听了他此番遭遇,看他满身血痂,不知已受了多少痛楚,当下不胜唏嘘,由衷叹道:“过去凶神,也能痛改前非,可知善恶之事,本来没有一定。”冰如在一旁哂笑道:“怕还是舍不得一死。如果真的痛悟,为何不做个了断?”
酒鬼说道:“每日生死削割,更痛过一时了断,这个谁人不知?”
冰如略有些发窘,只听西托悠悠念道:“世人笑我傻,不真亦不假。此身不忍弃,留与众人剐。”
青峰说道:“好个不真亦不假。知我者于我何求,不知我者谓我何谋。人人来此赚一刀,削去心中烦和恼。你在此多日,没有解得一桩怨,消得一处恨,却不是别人不解风情,是你着了自己的道。”
西托说道:“我今天正要解惑。你如此一说,又添一惑,不妨细细讲来。”
青峰拖了一条石凳,坐下说道:“我且问你,假若犰枭来此,拿了震天雷或寒冰摄来劈你,让你终日遭受烈火焚烧c寒冰幽煞之苦,你可受得?”
西托愣了一下说道:“受是受得,但犰枭果真如此,绝非因为有所怨恨,不过是恃恶逞强,我为何要舍身助恶?”
青峰笑着说道:“不错,所谓有愿者自来,有缘者自得。来的人了事而去,是非功过自在人心,你如果执着于一时间解怨消恨,就又成了有求于人,苦苦纠结于此,无非是要强人所难。”
西托沉思片刻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我做我的,是出于我本心自念,人家来割我一刀,虽说是遂了人家的愿,其实也是遂了我的愿,能不能解怨消恨,那是人家自己的事。我如果纠结于此,恐怕是不得长久,终究难成正果。”
青峰摆摆手说道:“这又有失偏颇了。”起身走到旁观几人中间,施礼问道:“方才几位正在为何事商议不定,可否告知一二?”一人说道:“我们相约来此,来时个个摩拳擦掌,定要把西托割个痛快。等到了这里,看他这副模样,竟毫无下手之心,谁也不肯出头动手,因此为难。”
青峰问道:“敢问原先怨气可曾消减?”那人答道:“想起西托过去所为,犹然心痛裂骨。”“既然此处无法消减,何不找他人受过,拿别人出出气?我与西托是旧识,就拿我出气如何?”
那人看青峰一副不正经的口气,有些恼火,“为何拿这等话来消遣?”旁边一人微微躬身说道:“实不相瞒,过去或许真有此想法,今天却是没有了。”几人都微微点头叹息。
青峰施礼口称:“受教。”回身对西托说道:“你已听到众人所说,各人怀恨而来,却并非衔恨而去,所谓不能解怨,是不能解过去西托之怨,不能消过去遭遇之恨。此地西托已非过去西托,走时众人也并非来时众人。”
西托叹息道:“虽然如此想,但毕竟人家怨恨不消,心中永难平复,还是由我之过。”
青峰笑道:“我也送你几句闲话,权做消磨之用。”随口念道:“你恶生他恨,因恨更生恶;去恶难去恨,恶在恨重生;此恶渐消解,此恨随他去。”
西托双手扑地施礼说道:“真是贵人到此,点化之恩,磨齿难忘。”
青峰笑道:“凡来此地之人,哪个不是为点化而来?”
冰如见他侃侃而谈,自己竟插不上话,多少有些窘涩,不觉间后挪半步,听得青峰说一声“告辞”,被他拉了手,转身就走。走了一段,冰如才醒过神来,失口笑道:“他还趴在地上,你一声告辞,拔脚就走,未免太简陋了一些。”
青峰说道:“我们只为看个究竟,事了就走,何必虚套?”
冰如唯有摇头一笑。
两人返回凌虚,告知蕴秀所见,蕴秀说道:“果真如此,也的确是一件奇遇,但不知多少人能领悟此种境界。”冰如点头称是,蕴秀又笑道:“私放你们出去,倒害得我被尊者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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