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听到柳山妹的名字,林永祥心慌地直起身,扭头向门口方向望去,实际他和来者几乎是面对面。柳山妹一看,这不正是那个发言的林永祥么?于是用愤怒的眼光瞪了林永祥一眼,咬了一下嘴唇,便把身子扭向丁红。林永祥问好的话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心中明白,这个柳山妹还是对那天的事,耿耿于怀。既不能插话,又无法解释,林永祥拽过椅子,坐下来继续审阅稿件。柳山妹把丁红拉到里间卧室,从兜里掏出书,放到床边的桌子上,对丁红说:“这是杨大林托我还给夏连长的。”
丁红迅速把书放进抽屉里,关上抽屉,拉山妹坐在床边,她自己坐在凳子上,对柳山妹说:“你是不是还生外屋那个人气呢?”
柳山妹:不是生气。
丁红:那是什么,进屋连句话也不跟人家说。
柳山妹:是恨。
丁红脸上堆着笑,拉着山妹的手,说:“你干嘛恨他?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了,你猜怎么着,他对林场的情况,包括你,杨大林,芸娘的情况,还有你爹和马场长的情况,包括高卫东和场长之间的一些事,他压根儿一点都不知道,他也从不打听,好像别人之间怎么样,和他没关系,一天就知道工作c劳动c看书,再就是写日记。领导让干啥就干啥,不分大领导还是小领导,还尽职尽责干好,发了钱,舍不得花,家里一爹一娘还有个妹妹,爹是农业社社员,光挣工分看不到钱,娘是农村妇女,妹妹也没念几年书,她生活圈子就这么大,但是他的知识c文化若是也画个圈子,那可就大多了,宇宙的事儿,地球的事,包括国家历史c地理c政治的事,他都关心,他都研究,就是不研究身边的事。所以有一天和他谈起那天批判你娘的事,他非常后悔,他说,“人家本人不是地主婆,我当成地主婆去批,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再说,杨大林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是生死弟兄,我的确太莽撞了”。
柳山妹心如冰释,嘴上仍说:“那就批呗,干嘛放出那么多狠话。”
丁红送柳山妹往外走。林永祥站起身,出于礼貌用目往外送。走到门口,柳山妹回头看了林永祥一眼,两人目光第一次正面相碰,林永祥感到从对方眼里看到的,不是进门时的两把刺刀,而是两根筷子,虽然还有些疼,但痛感轻多了。
离开广播站,柳山妹回家,她觉得天气转暖,自己穿的有些多,想换件毛衣再上班。在回家的路上,他头脑中不断晃动着刚才看清了的林永祥的面容,似乎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六年前,在一个中学大礼堂举行学雷锋演唱会,通过舅舅到这所中学读初一的柳山妹,会拉手提琴,是音乐老师赵希林的得意学生,这一次给高年级学生伴奏。她要出场时,演唱者已站到台中央,只听报幕员报了一个什么祥,姓啥没听清。她一边伴奏一边盯住演唱者看,盯住节拍,不能出错。虽然演唱者看也不看伴奏者一眼,但一曲《唱支山歌给党听》接着又一曲《八月十五月儿明》深深震撼了柳山妹。演唱者非常投入,眼角里噙着泪,那婉转动人的歌声,深沉的目光,凝神缓动的身姿磁石一般吸引着柳山妹,一个从大山里来,只有十四岁的少女,正值豆蔻年华,曲迴柔情的低音,如春风摆柳,拨动着少女的情怀思绪;高亢激昂的高音,如高山托月,透亮了少女那一池春水。到现在,柳山妹仍不忘那动情的歌声:八月十五月儿明,连队里的战士,分了月饼,雷锋把月饼,放在了床头,一个人静悄悄走出了
柳山妹好不容易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她不敢相信,难道就是那个什么祥,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当时自己是低年级,他是高年级,后来自己考入林校,而他考入高中,他的确是这个高中毕业来到此地,特别刚才丁红介绍他家住东兴大队。柳山妹知道东兴大队在哪,离那个中学很近,因为舅妈的姐姐家就在东兴大队。在柳山妹的心里,第一个用歌声和刚毅c飒爽男生形象打动自己的人,就是这个祥,因为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听到过如此动情的歌声,再也没碰到过如此令自己心动的男孩儿。
心绪不宁的林永祥,离开广播站,一个人来到一座木桥上。连接林场南北两区的这座木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连心桥。他站在桥中央,看从东边来的河水,从桥下穿过。桥下这条河,是从大小青山之间的大峡谷中流出,开始是从南往北流,顺小青山尾流到林场东侧,从下面穿过东西走向的森铁桥,又折身向西流,和森铁桥肩并肩,膀靠膀,把个双c峰林场隔成两个部分。天气转暖。小河流水唱着歌,欢快地流淌着。这条苇沙河往西流过柳山林场,又掉头往北流,直到和从东往西流的蚂蜒河汇在一起,一起向西流去。因林业局局地离交汇处不很远,所以就得了一个双河林业局的名称,和林业局隔着滨绥铁路相望的镇,叫双河镇。
林永祥面朝东,顺河两·岸望去。两c岸伸展出无数柔情万种的枝条,怀抱着刚从枝条中探出的一个个毛茸茸的花蕾一般嫩绿的芽苞,俯身来吻着河里不断泛起的浪花。成群跳进河中嬉戏玩耍的鸭子,忽上忽下,此起彼伏,一呼百应地浪叫着,虽然那曲调不甚高雅,却透出欢迎春天到来的无比快乐。现此景,林永祥脱口两句诗: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面景吟诗比赏画题词更真切,感受也更深。林永祥突然想起了东坡大词人。他虽然曾匆匆走过此桥,但没注意到桥的构造。这是一座用铁链子拉起的桥,扶手是两条南北拉手的粗铁链子,桥板下面也是铁链子,可以称为铁索桥。人走在上面,稍微有些晃,男知青们满不在乎,什么也不扶,连蹦带跳就过去了,可苦了女知青。若桥上都是女知青还好点,大家手拉手慢慢往前走,如果有三两个男知青掺在其中,就坏了,几个坏小子连蹦带跳,左摇右晃,女知青高八度的叫喊声,老远就能听到。最后,女知青们不得不拉住男知青的手,从南岸走到北岸。阴谋得逞的男青年,一连好几宿都没睡好觉,总是把手捂在鼻子上闻,有点像阿q,用手捏自己的脸,总有一种滑腻的感觉。
在北桥头的西侧,临河而立一棵大柳树,眼下正是春风得意,万枝吐绿的时候。家乡也有柳树,可长这么大的,林永祥还是头一回见到。只要是树,不管是大树还是小树,不管是生长在河边还是山上,林永祥都非常喜欢。自己家园子里有十几棵果树,爹剪枝时,他跟在后边一个劲的劝,嫌把好端端的枝剪下来太可惜了。林永祥走到大柳树跟前,上上下下的欣赏,还用手轻轻的抚摸着那垂下来的柔软枝条,舍不得松手。
柳山妹家住林场家属区东头,再往东就是林场分给个家各户的园田地了。园田地与小青山之间,是苇沙河,河边长满了芦苇。脱去薄棉袄,柳山妹换了一件红毛衣,虽然外面仍罩着劳动服单衣,但领口露着红红的一圈,衬着山妹红润的脸蛋,透发出一位年芳二十的大姑娘的青春c光彩。她顺着河由东往西走,手中有一支柳条,挥来挥去,特意去引逗河里的鸭群,吓的鸭子不断惊飞在河面上,还发出阵阵叫声。一会走,一会又跑两步,两只辫子都用红头绳系在辫稍,在柳山妹的脑后,荡秋千般荡来荡去。
林永祥不是专门来观桥赏树的,他打算去商店买瓶钢笔水。自己经常写读书笔记,记日记,写一些诗歌c散文之类的东西,不是为了发表,不过是自娱自乐而已。老是不清不白占公家便宜,用夏阳领来的公家的钢笔水,时间长了,心里不舒服,在让别人说出点什么,就不好了。这么长时间,一是因为白天很少有像今天这么空余的时间,二也是掏自己兜里的钱去买,真有些舍不得。无论如何,今天也要买一瓶。他离开大柳树,重新回到桥上,准备过桥。走到桥中间,一眼发现了从东而来的柳山妹,他不想接触她那充满敌意的目光,于是又退回到南岸,打算藏起来,可是往哪儿藏?好像有些来不及了,于是躲到桥头东侧桥头木桩旁边。木桩也就两米多高,但很粗,是用来固定大铁链子的。
一直眼望河水而行的柳山妹,压根没往桥上看,她把柳条丢进河里,迈着轻快的步子,踏上桥。即使刮风天,桥身晃的厉害,丝毫不影响柳山妹过桥,何况今天,风和日丽,桥两头空无一人,他很快就从桥上下来了。去经营所,必须下桥往东走,他几乎擦着林永祥的身子走了过去,但是凭着女孩子的直觉,她觉得好像有个人站在这,于是急回头,发现了一位比自己高的异性,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是林永祥。如同小孩子藏猫猫一样,被发现并找到的人,总是有些失败者的尴尬。林永祥就是林永祥,站在那一动不动,就和那根桥头桩子一样。柳山妹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是生气,可看到林副连长这样一副窘态,又想笑。她憋住乐,问:“你躲在这干嘛?像个幽灵,把我吓一跳。”
林永祥:我准备过桥,看你要过桥,我就退回来了。
柳山妹:那是为啥?
林永祥:怕挡你的路。
柳山妹:你往南走,我往北行,谁也不想挡别人的路,光天化日,天理昭昭,谁也挡不了别人的路。我不是七仙女,你也不是董郎,正所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知道柳山妹话中有话,话中有气,林永祥往前凑了一步,因为两人挨得太近,柳山妹往后退了两步。林永祥抓住机会对柳山妹说:“路是这样的路,理也是这样的理,但人世间,由于客观情况复杂,难免有互相碰撞的时候,多一份理解,多一份宽容才好。”
柳山妹生气了,她提高嗓门:“你是说,我不宽容么?”
林永祥急忙解释:“不是你不宽容,而是我缺少宽容。对于一位和我娘年纪相仿的老人家,在不了解情况的时候,就大批特批,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缺少宽容。后来,在抢救伤员的时候,我见到老人家忙里忙外,取衣抱被,抢救别人家的孩子,就如同抢救自己的儿女,从那一刻起,我就后悔了,即使这位受批判的人,真的就是地主婆,她已经脱胎换骨,站到了广大人民群众这一边,我们干嘛还要批判人家呢?是我林永祥首先不宽容别人,所以别人不宽容我,我也无话可说,真的。”林永祥用真诚的目光,看了柳山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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