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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过让你后悔的事吗？
在遇到四月之前，我没有。
当他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微笑着说我们快两年没见，而他有一点后悔时，我下意识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又得换工作了。
而第二个反应是：明明是一年零347天。
第三个反应恕我曾经只是编辑，毕竟不像作家，无法用文字来表达出来。还好我胜在年龄阅历，无论内心有多少种翻江倒海的感受，直到快溢到我的喉咙口，我都能波澜不惊。这是大人应有的素质与虚伪。
大概面对这个人，我也就只剩下这点优越感了。
“回去吧。”思忖片刻，我决定用柔和的“回去吧”代替“滚回去”。
“我不回去，我没地方可以回去了。”
“开什么玩笑，”我有点生气，不知为什么，跟四月交流，我几乎要用尽全力来控制我的情绪，“回去吧。”
他不再说话，只放下了已经空了的水杯，转身离去。
你还记得自己刚迎接青春期，身体所发生的一些变化吗？
并不是有特定的日期，只是在某个清晨醒来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嘴角长出了一圈青黑的胡渣，再往下，喉结也已经很是明显，一张嘴，已经变成了低沉的嗓音。
绝大多数人，都是自然地接受这些发育特征，我也并不例外。而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性幻想对象与很多男生不一样时，也如其它的生理变化般，无比自然地接受了。
从小到大，不论是面对不及格的试卷，家长跟老师的责骂，最心爱的动画人物的死去，向往已久的运动鞋终于攒够了钱发现合适的鞋码已经断货，又或者曾因为车祸而没有赶上军校的考试
一切的“不尽如人意”发生后，我总能在第一时间从震惊c悲伤c难过c后悔等一系列我认为无用的情感中拉出自己，然后接受事实，然后想出办法。
但人生中总是充满了无数的意外，我曾在庙里住过两个月，主持师父告诉我，每个人都有今生必须会遇到的“劫”，会扰其意，浊其感，乱其心。而我自视清高，充满骄傲地保持着的“超然”，只不过是因为我还没有遇到自己的“劫”。
在遇到四月之前，我不信。
写到这儿，我偷偷瞄了眼正在阳台收衣服的人，外面的阳光明明是洒在那个人的头发上c身上，为什么我会觉得如此温暖呢？
“我只想活在永无止境c不会结束的四月。”眼前的少年一脸认真。
我努力憋住笑意，转过头看向窗外。
四月是我从垃圾桶里捡来的。
那时我刚进入编辑部不久，还没成为一个正式的责任编辑，做的主要是校对工作，是把稿子交给印刷厂前的最后一步。
有一回，当时带我的编辑部前辈父亲去世回老家，我也分担了一部分投稿的浏览工作，而在清理前辈垃圾桶时，里面那个用牛皮纸包好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打开，是厚厚的一叠纸稿，居然还是手写的，字迹干净而飘逸。
那天下班后，我就把纸稿带回家，一口气读完了，那就是后来四月的成名作—《离夏》。
《离夏》的主要剧情是：一对男女在夏天相遇相知相爱，又在夏天结束后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分手，经过数年后再度重逢，最后两人移民去了赤道附近的国度，生活在了一年全是夏天的城市
老实说，我并不喜欢这种一看就是面向少男少女的温情治愈节奏还很慢的故事，但却不能否认这故事文笔细腻，朴素的词句像一股温吞的清流慢慢渗入了干涸龟裂的内心。
这小说能卖。这是我作为编辑（虽然那时只是编辑助理）的职业直觉跟敏感。
我将这份纸稿一直保留到了我成为正式编辑的时候，也许好笑，但当时我的心情像在外地打工赚够了钱终于能给在老家的情人打电话说我们可以结婚了的男人一样，期待着第一本正式在我手上出版的小说。
之后的事情很顺利，当时还是大学生的四月答应了由我们出版社出版他的小说。
若说有什么意外的小插曲，那就是我本以为四月是个会在冬天穿着日系斗篷外套，穿着过膝长靴的女孩，而不是连在开着暖气的咖啡厅里都不愿脱下黑色羽绒服还说着中二台词的少年。
故事到这里，其实我仍没有后悔什么，时光倒流，问我会不会从垃圾桶捡起四月的纸稿时，我仍然坚定并且肯定。
收衣服的人已经从阳台回到房间，坐在床上叠衣服了。
认识四月后的第四年吧，那年发生了不少事情，尤其是秋天时，我终于找到了陆青哲，心里像块大石落地般完成了故人托付给我的任务的同时，潮起潮落，也是在那个秋天还没过去时，我跟四月那本就在编辑部里流言四起，成为暗下八卦谈资的关系，有了质的变化。
让我后悔的事快来了。
看着我皱着眉头努力在键盘上打字，那个叠完衣服的人满脸笑意，我内心不满，刚想开口发点小脾气时，似乎像是要犒劳我，那个人离开房间去了厨房。
我听说不少强奸犯在录口供时会说类似“都怪那女人穿得太少”c“谁让她长得漂亮又单独一个人走夜路”c“我看她的眼神就是在勾引我”的话，在那之前，我觉得那些犯人都是人渣，在那之后，我觉得那些犯人仍然是人渣。
而不同的是，我也成为了一个人渣。
要不是那天午后的阳光太好，要不是那个角度的四月太好看，要不是我们俩在同一个房间，要不是我喜欢的是男人
我不能否认，事后的我为自己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庆幸的是，在扒开那些数不尽的无聊借口后，我一眼就看到了那被掩盖着的真正理由。
四月为人温和，话不多，情感丰富全在笔上，如果说我有着发生任何事都能冷静对待的超能力，那他的超能力则是发生任何事都能温柔对待。
我曾见过读者对他说过一些十分恶意的话，他也毫不在意。我一开始以为他在拼命忍耐与假装，直到他跟我解释说“我已经是个什么都有的人了，做着想做的事，过着想过的人生，根本连不满的资格都没有”那时我就隐约觉得他的话里有话，而在后来，我的直觉也得到了验证。
那天四月躺在卧室的沙发上，接连几天都被感冒折磨，连载进度被拖，截稿日又快到了，而我来到他家，犹豫着该如何开口让他快点写作。
“吃药了吗？”
“嗯。”四月点点头，说的一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
“想吃点什么吗？”
“你昨天带的零食我还没动呢。”他指向房间一角，那是他储存爱吃的东西的仓库。
“呃好吧。”
“哈”四月突然开始笑起来，“看来我以后要多多生病。”
“你烧糊涂了？”
“不是只是我感觉我生病的时候你特别的嗯温柔。是不是因为加了很多同情分？”
我有些不满，现在可不是陪他玩的好时候。
“开玩笑的，”四月顺手拿起地上的笔记本电脑，“我昨晚写好了。”
“那你怎么不发给我？”
“我就想看看你着急的样子。”
“那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怎么样？”
“很有趣。”
四月逗趣地微笑着，他的眼睛深邃，瞳孔又黑又深，因为一直没有剪c有点长了的刘海中分在脸颊两边，头发是茶色的，在阳光下熠熠发亮。他穿着一件领口宽大的卫衣，露出分明的锁骨，由于侧躺，一边的肩头隐约凸显出来。
像是被逗着我玩儿的四月打开了某个开关似的，我起身，来不及等他反应过来，就吻了他。
“啪一”一盘去皮并切成了一块块的苹果落在了我的笔记本旁边，我抬头望去，迎接我的是一脸窃笑。好像并没有打扰我的意思，那个人放下果盘，走到了客厅，拿起了游戏机的手柄，专心地玩起游戏来。我拿起了一块苹果送到嘴里，清脆而甘甜。
毕竟像我这样个性极为冷静的人还在少数，面对我突如其来的“吻”，四月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诧异。
而这样的四月，以及当下的场景，冲掉了我的理智，更加挑起了我的情欲。
“周修唔”我没有给他开口说一句完整的话的时间，只是莽撞地吻着他，在他的嘴唇c舌尖以及整个身体上一味地索取着。
四月173的个子，偏瘦，又加上感冒发烧，虽然平时有锻炼身体，但力气始终比不上学过摔跤的我。
我将他抱起丢到床上，“周修远，你冷静一下我你你要做什么啊”
我并没有回答他，准确地说，全程我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压坐在他的双腿上，将他的上衣脱到手腕位置缠绕了几下，一只手抓着他的双臂，一只手打开他的嘴巴，深吻了下去。
大概从那时候开始，四月自己领悟到了“我要做什么”。
而奇怪的是，在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我居然落了一滴眼泪在四月的脸上。
就在那一瞬间，我停了下来，渐渐松开了牵制住四月的手。
“别哭啊”不知何时，我发现四月的眼角也有了泪水，他的呼吸紊乱而急促，“你也这样的话那我岂不是不能再扮演受害者了吗？”
四月将手从衣服中挣脱出来，轻轻地环绕住我的背，低声说着：“很辛苦吗很辛苦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四月的体温异常地高，有很多次，我都以为自己与他都快燃烧起来了。
但他始终是温柔的。
我知道那对于男人来说并非一件易事，仿佛知道我在担心，他用带着浓重鼻音的语气，像在对我说，也像在对自己说，“没关系的没关系”
可当我进入他的体内时，他还是闷响了一声，被痛得逼出泪来。我反复抚摸着他的茶色头发，不知该道歉还是该安抚，只好继续一言不发。
我们就这样在床上一直待到了第二天早上。
事情发展到这儿，我确实开始有点后悔。
我甚至想过，如果四月真如我想象，是个穿着斗篷，活泼好动的女孩，那一切会有多么简单。
但这并不是我真正后悔的事。
我伸了个懒腰，盘中的苹果已经被我吃完，再看了一眼客厅，那个沉迷于游戏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叹了口气，走出去给他盖了床毯子，关掉了游戏机，然后回到电脑前面。
一个人的个性很大程度上会受到来自家庭的影响，四月家教良好，心思缜密，表面自然亲和，内心渴求完美，在各方面都严苛要求自己甚至有时到了种强迫症的地步这些，基本源于他的家庭。
他的父母都是政府高干，思想传统而又坚固，从小就要求四月在各方面都要做到最好，而四月确确实实都做到了。
除了他成为了一个作家。
后来我才知道，如果不是我联系了四月，那他就不会再写小说，而是改考公务员去了。
能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作品，这是他的父母答应他继续写小说的条件。
但哪怕做了很多年的作家，四月的父母都对他的职业颇有微词。
更不用说，在看到关于自己儿子跟男人交往的花边新闻时，我甚至能想象到他们那铁青的脸色。
“我不当作家了。”四月说出这话时，一脸平静。
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做出了这个决定。他的神色很疲惫，嘴边的胡子没来得及刮干净，几天时间，却消瘦了很多。像刚从生死边缘的战场归来，像刚从一场梦魇中挣脱醒来。
四月与dl解除合约之前，我就匆匆辞了职。
“我只是寂寞太久，谁知道你却当了真。”这是我离开出版社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
这就是我后悔的事。
但当他两年后再次出现来找我时，他始终温柔，并且坦诚。而我仍然无法说一句：我也很后悔。是大大的那种后悔。
睡着的人转了个身，掉下了沙发，这可把我逗乐了。只是没想到那个人拍拍自己被摔到的手臂，又打了个呵欠，裹起毯子，在茶几边的地毯上，倒头继续睡去。
那时我并不知道四月是放下了一切来找我的。他将手机关机，隔绝了外界的联系，第二天，出现在了我的课堂上。
他戴着帽子跟黑框眼镜坐在最后一排，单手托腮看着我。
阶梯教室最后一排离讲台很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当我再次注意到他时，才发现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上完课，所有的同学都离开，都不见他起来。
我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的身体很烫，看来感冒加重了。
我在学校的招待所里给他开了一间房，将他安置好。
躺在床上的他很虚弱，像舟车劳顿c流浪许久的旅人。
“你怎么这么容易生病啊？天气凉也感冒，天气热也感冒，真是全年无休。”我边说边给他递过去在医务室买的药。
“所以我才要活在四月啊，”他接过药放进嘴里，仰头吞了一口水，“夏天我怕热，冬天我怕冷。四月多好，不冷不热的。”
“我们也去吧。”隔了许久，我缓缓开口说道。
“去哪儿？”
“《离夏》不是你写的吗？”
“是我写的啊。”
“他们最后不是搬去了赤道附近么？”
“对啊。”
我转过头不去看他，狠狠咬了下下嘴唇，努力抑制住自己嘴角的笑意，淡定地说道：
“我们也去吧。找个一年都是四月的地方。”
这就是我后悔的事。
两年前该说的话，却隔了两年才说出口。
但你要知道，现实并不如小说般，不是经历了所谓的风浪后，给个happy endg，就可以给读者他们从此就幸福美好的错觉。
我们并没有找到，更别说搬去一个一年四季都是四月的地方。
我仍然做我的大学讲师，而四月仍然写着他的小说，有关于治愈与温暖c残酷与现实的小说。
我们住在一个一百平不到的房子里，过着最平淡的日子。
四月的父母仍然反对，倒是四月有了变化，渐渐向林染看齐，越来越少出席签售会跟需要抛头露面的活动，最近他好像迷上了厨房，时常会给我做几道经过他“精心研究”的菜品。至于味道，抱歉，还是那句话，我毕竟不是作家，无法描述。
故事写到这儿就够了吧，我想着。于是离开了电脑，来到客厅，用脚踹了一下睡得昏天地暗的那个人。
似乎没有睡够似的，他身体扭动了一下，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喂一我写完了。”
“真的？”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快给我看看。”
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他抬头看着我，“你饿不饿？要不先给你做饭？”
“不不不不不”我全身心地拒绝着，“我坐了很久，今天就让我做饭吧。”
他耸了下肩，略带遗憾跟留恋地看了眼厨房，“好吧。”但这显然并没有太影响到他的心情。
“下次请多多跟我打赌啊，”他嬉笑着走进了卧室，翻开了我的笔记本电脑，“这次让你也感受一下当作家的不易下次你再输的话就让你感受一下”
他突然不说了，只是贼兮兮地边偷笑边看着我。
我会写下这些，全是因为昨晚跟他看球，结果我支持的球队输掉了。
“喂！你别多想啊一下次我是不会输的。”话虽如此，但我还是觉得背后一凉。
我看了眼阳台，天色已经很暗了，将阳台的窗户窗帘都拉上，经过卧室时，我看到四月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眼睛被电脑光照得又黑又亮。
“喔可以嘛果然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写得不错啊”四月赞叹道，他突然抬头看着我时，我将眼神避开了。
“怎么了？”
我并不想回答他，快步离开了卧室。
“喂一周老师！”四月伸长了脖子喊道，“周老师你害羞了啊？你不好意思了啊？”
“你他妈烦不烦啊！”
“周老师你怎么可以爆粗口啊！”
“”
你有过后悔的事吗？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让自己后悔的事吧。
不知道主持师父所言的我的“劫”到底是不是指四月，也不知道我跟他的未来该何去何从，但我至少明确了一点，那就是：我难得尝过了一些后悔的滋味，很苦很涩。所以我决定，在今后的日子里，只做让自己不会后悔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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