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底金边的高背座椅之上玛洛琳俯身端坐面沉如水。前来汇报的卫兵甚至不必抬头也能感受到女皇压抑着的不快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陛下昨天一天我们从各区的教会里找到了三十七名病人并且……都将他们带到了北塔楼。有两个孩子的父母不愿放手我们就一起带上了他们。”来自城卫队的年轻人转了转肩膀略微挺起身体“队长已经给了他们被褥和口粮至于余下的事情就交给琳大人和尤菲大人了。”
尤菲在心中点点头。
所谓辉光城的北塔楼其实便是她第一次拜访帝都落败于休斯之手后被与琳一同送入的监狱。如今那里的绝大多数囚犯都已被释放若是用于隔离病人也的确没有比它更好的地方了。
“冬天快到了。去教会买几个太阳炉送过去就说是我要求的。”女皇淡淡地说“支出算在国库上没意见吧弗兰?”
少女右侧的财务大臣微微躬身“当然病人也是我们的子民。但我觉得教会应该为此出一些力。就算不要他们白送打个三折不算过分吧?”
台阶下方隐约有人低笑。玛洛琳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如果你有那个时间怎么和肯沃斯讨价还价是你的事。”女皇板起脸“但我不希望看到民众被迫离开住所以后还要在冰冷的塔楼里挨冻——我记得你是去那里面待过的。”
“是啊就在上个冬天。比起那时候现在的‘北塔楼’可是好多了。”弗兰·马泰尔耸了耸肩“放心陛下。我只会在完成任务的基础上顺带给国库减少一些开支。至于肯沃斯我敢保证他会乐意的。”
“那样就好。”玛洛琳的神情柔和了一些她挥手示意弗兰坐下“街上的民众有多少人知道这场疫病了?”
“我……我不确定但的确听到了些流言。还有……还有熟悉的街坊来向我打听。我没敢说太多只是让他们少出些门。”卫兵犹豫着回答道“另外还有些传言应该是……是……来自信仰埃达的人们。”
“那恐怕不是什么好话。”
“一点不错陛下。”克伦特伯爵接过话头换来卫兵感激地一瞥“据我所知那些信徒正宣称这场瘟疫是‘上神’的责罚因为克洛维斯……还有您亵渎了神明。他们还宣称只要虔心追随上神真诚忏悔过错就能够免除这一劫难。”
“哦?”玛洛琳皱眉“最后那句话可当真?”
“我不知道。”伯爵摇头道“就我得到的消息来看那些信徒既不怕染病也的确没有人患病。我想不能排除……他们有什么防止或是治愈这种怪病的手段。”
“搞不好这病就是他们弄出来的。”摩尔公爵冷哼“然后反咬我们一口。”
“我们没有证据。不管怎样埃达信徒同样是帝国的子民而非敌人。”女皇抬起双手向下虚压了压“传言的事情先放下。尤菲你们的研究有什么进展?”
少女轻轻起身面向王座微鞠一躬。
“琳已经对致病的源头进行了培育和分离。我们正在研究能够消除它们而且不对人体造成伤害的魔药。此外我们也正用动物们进一步明确它的运作机制。如果一切顺利那至少能让我们更好的阻止它传开。”
两人的技术和知识一部分来自学院的教导另一些则是联合会的典藏。六天以前在王庭目睹过那一家人之后尤菲便迅速赶往帝国边境的高塔并尽可能地向他们寻求援助——书籍、记录、配方、设备、以及三名擅长生物学和魔药学且愿意担任两人助手的中阶巫师。
这正是她们上一次‘冒险’的回报。
巫师们不总是愿意为钱提供服务但作为上级巫师的助手进修却没有多少人能够拒绝。而作为存在了数百年的巫师组织联合会收藏或尘封着的无数学识此时也已全部对她们开启。
她毫不怀疑那里面有着她们需要的答案。唯一的问题在于找到它需要花上多久——
而留给她们的又还有多久。
“疫病可不会等人。”玛洛琳问出了她的顾虑“你们大概要多少时间?”
尤菲垂下视线思索。
魔药的研发向来看重机缘。优秀的魔药往往是知识、情感与灵光一现的完美结合而偶然得出成品以后巫师才能提取其中的秘术概念将其转化为可以重复制作的配方。实际上许多魔药大师终其一生也仅发表过一两种足以投入实用的全新或改良的药物。
琳当然有足够的能力。联合会的考核里她只用了短短一个小时就创造出那款‘带来幸福’的药剂——这几乎称得上是个奇迹。余下的便只是不断的努力以及运气。
金龙向来被视为幸运的象征如果那传说是真实的又能否给她自己带来好运呢?
尤菲又想起今天是秋之月的第四十七日——按照两人的经历伊格尔学院的结业仪式就在最近的几天。等到学员们各自归乡学院塔楼重回宁静那位历史上足以排入前列的强大巫师或许能再次成为两人的援手。
“休斯。”少女转过头“可以拜托你去找一下科伦斯学院长告诉他发生在这儿的事情么?”
黑发黑眼的伊特人跳下椅子单腿着地转过半圈愁眉苦脸地摊开双手。
“又是这种事。”他摇头叹气“又是这种事!难道在你们的心目里我堂堂「魅影」就是个擅长跑腿打杂的可怜人么?”
“那你也可以留下来帮我们一起研究啊。”尤菲从善如流地回答道。这段时间里她早就学会了如何与这名伊特人相处“「魅影」大人的秘术实力我们都很认可哦。”
伊特人翻了个白眼。
“那可算了吧。”他说“让我整天呆在实验室里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呢!”他左右转了转脑袋最后看向王座之上“陛下你最近就没什么要我做的么?”
“听尤菲的话。”玛洛琳板着脸嘴角却露出些许笑意“这样就够了。”
“啊——行吧行吧。”休斯仰头向天一脸的无可奈何“我真应该让阿拉克夏留下来省的每次自己费力赶路了!好啦粉色头发的小丫头你还想让我给那个‘疯子’带什么话?”
“什么都不用。”少女微笑道“他知道我们需要什么。”
伊特人耸耸肩朝尤菲扮了个鬼脸从大殿的侧门走了出去。尤菲这才重新望向王座说出她在心中拟定的答案。
“一周以内我们应当能查清它的来源从而想出阻止它传开的方法。至于药物的制作等到科伦斯学院长来到这儿我想也不会花上太久。”
“我相信你们这件事就拜托了。”玛洛琳微微颔首“只要掌握了更多线索我们就能早一些公开它的存在而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
不如说只有那样她们才能降低这场瘟疫的影响——让皇室与辉光城保留足够的余力应对即将来临的战事与混乱。
疫病不会等人敌人更不会。
之后的议题多数与少女无关。于是她向女王告退离开金碧辉煌的大殿然后沿着梧桐庭园边缘的碎石小道向着她们的住处漫步而去。
秋季已然过半杨树开始落叶一地橙黄中带着些许萧索。微风轻拂而过卷起几片黄叶向前翻滚顺带惊起枝头的麻雀。金色阳光穿过叶片一束束照在她的身上带来舒适而柔和的暖意。
这稍许驱散了盘绕在她心头的阴霾。阳光便是有着这样的魔力一如信徒们对于「光之主」的期盼。但这一次尤菲明白她们唯有依靠自己。
圣莱昂诺斯的教会善于缓解病痛对于常见的疾病也有许多廉价且有效的治疗手段。然而当病症超出他们熟悉的领域就连肯沃斯那样的白袍主教都很难再做到任何事情。
若‘上神埃达’的信徒们将脏水泼向皇室至少他们能帮忙稳定人心尤菲心想。只是教会向来宣称秉持公立她们必须找出真相和证据才可能让教会站到皇室这一边。
少女将最后几片黄叶甩在身后一级级攀上塔楼的旋梯然后推开实验室的门。
屋内一片忙碌景象。淡绿色蒸汽穿过蒸馏器的管道一滴滴落在收集的烧瓶中;离心机飞速地旋转着发出柔和而富有韵律的鸣响。恒温箱在长桌上一字排开魔力水晶上用数字显示着温度与湿度;扫描仪依序用七色的光锥扫过样本确认其中的每一重性质再将结果投射到仪器的上空。
来自联合会的三名巫师身披实验用的白袍正忙着整理器皿翻阅文献以及一个个观测箱中的样本在摊开的纸卷上飞速写下结果。琳则埋首于一台显微仪当中——与寻常的放大镜不同它能够大幅提升使用者的魔力感知让他们用魔力‘看’清极其微小的细节。
唯一可惜的是只有巫师能够使用这件设备。每个人的体内都拥有少量魔力但想让普通人学习用它取代视觉几乎和教导他们成为巫师一样困难。
尤菲从门口的架子上摘了一件宽松的白色长衣替换掉深红色的天鹅绒外套。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金发少女直起身体摘掉佩戴在头上的银白金属环。
“辛苦了。”琳朝她摆摆手另一只手托着脸颊看她“怎么样?”
她尽量让声音显得轻松一些。“还是老样子。我让休斯去找学院长了希望他能有空过来。”
“老爷爷肯定是很可靠啦。”琳的眼睛亮了亮又立刻左右摇头“但我还是想在他来之前做出点什么。不然的话我们前面不就白说大话了嘛?”
“说的也是。”或者说这才像是她认识的琳。尤菲不由得轻笑出声“所以你们呢?”
“唔……怎么说呢我们的运气不大好?”
话虽如此琳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沮丧。凭着对友人的了解尤菲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话里的含义。
“是个新东西?”
“一点不错。”金发少女站起身双手交叠伸了个懒腰“我翻了好几本关于疾病的书里面甚至找不到相近的例子。不管症状、过程、还是‘那东西’本身都是。”
琳从桌上的一堆纸张中翻了翻找出一张用墨水笔绘下的图案。那是个凹凸不平的球体从全身刺出众多狭长蜿蜒的触须。它们从末端进一步分裂并延展相互交错纠缠如同千年老树的根系。
“喏——它大概就长这个样子当然实际要丑得多。”
那可不是什么好评价。普通人的审美很难用到‘它们’身上但身为女巫且精通魔法生物学的琳则不同。她记得琳曾经说过霉菌真正的样子并不令人反感而用于酿酒和制作面包的微小生命则‘可爱到让她心动’。
所以若她的好友觉得‘它’异常丑陋或许意味着它具备超出常理的破坏力——以及超出想象的麻烦。
“它是魔法生物?还是魔力造物?”
巫师将导致疾病的外因分为四类:死物砒霜或者黑莲花汁一类的毒素普通人将其称之为‘中毒’;生物从寄生虫到比单胞体更加微小的存在大多数的常见疫病属于这一类;魔法生物依托于魔力生存的生命体也往往造成更严重的症状失明症、恶魔热和魔鬼寒都是由它们导致;以及比起生物更接近‘诅咒’的扭曲魔力。腐尸症是最典型的一个另一个例子则是长期无防护接触魔药而导致的魔力瘢痕——临冬城的公会接待员克拉托斯·萨姆海因曾罹患过的绝症。
相对而言魔法生物导致的疾病比较容易处理至少大多数都有缓解或治疗的魔药。而那些千奇百怪的魔力病症在联合会记录的历史中也往往需要大巫师亲自尝试解决还未必每一次都能成功。
“我不确定。它看上去是个生物但我总觉得它不像正常的‘生命’。说不上来为什么……”琳撇撇嘴学着尤菲的口气“反正直觉告诉我这个东西不好对付。”
少女不禁莞尔又立刻正了正神色。“也许你是对的。它能活多久?”
“这倒是有个好消息。离开宿主之后如果不泡进营养液里它没几分钟就会死掉。这东西好像永远都吃不饱——那些病人一直觉得饿说不定也是被它害的。”
和她感觉到的一样。过于旺盛的生命力必然意味着大量的消耗。“传播方式呢?”
琳转过身走到房间另一侧的那排笼子面前。尤菲跟随过去看到里面关着各种小型动物。每个笼子外面都挂着木牌写有详细的日志:品种来源暴露日期暴露方式和几天以来的观察结果。
三名‘学徒’陆续停下手中的工作围拢到两人身边。琳略微退开一步等着所有人都到齐才重新开口。
“伤口服食和吸入都能导致染病单纯碰触倒没有问题。暴露后六个小时就能再次提取到病原而大约两三天后出现症状。此外不管兔子、土拨鼠还是云雀这玩意儿都一视同仁——我甚至怀疑它能够传染给虫子。”琳走近过去蹲下身观察着笼内的那些生物“你觉得它们怎么样比起你第一次带来的那个男人?”
这话听上去有些不着边际但她清楚琳想问什么。尤菲蹲下身看向一只卧在笼底的灰毛兔子——它毛色枯败双耳耷拉正病恹恹地喘着粗气。它在六天前遭到感染就在她带回那名男人的同一天称得上是最早的一批‘受害者’。
于是她闭上眼睛将魔力化作无数柔丝从四周缓缓围拢住它。
秘法给了她另一道视线。在它的眼中那生物仿佛一团火焰熊熊的干柴正在将自己从头到脚燃成灰烬。她转动视线陆续‘看’过其余的几只生物然后慢慢站起身。
“几乎一模一样。”尤菲轻声说“说到这个等下我还要去看望下他希望他一切都好。”
完成足够的检验和取样以后她用神术复活了那名男人让他回到自己的家中休养。这不只出于‘先救眼前之人’的想法亦是想确认这种病症是否会留下长期的创伤以及痊愈的人能否再次受到感染。
当然从感情上她不希望两者中的任何一个发生。
“简直完美的物种适应性……不过既然是魔法疾病这也是小意思啦。”琳拍了拍手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那现在的事儿就剩下一个了。它到底是怎么来的?”
这也是尤菲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遇见那一家三口是六天前的事。被男人抓伤的卫兵于三天前出现症状尤菲当日便治愈了他;而在昨天一名十几岁的少年发狂一般冲进雷诺尔集市连抓带咬地袭击了十几名行人。那少年很快便被附近巡逻的卫兵擒下而所有伤者都被带到了北塔楼里。
只是除了这些她们找不到任何感染的来源。前往教会求医的患者日渐增多北塔楼里的‘房间’也正一片片被填满。询问得到的信息里病人们住在不同的街区拜访过不同的场所吃过不同的食物接触过的人也近乎毫无关联。只有少数人近期受过伤——但尤菲不认为失手被锤子砸到脚或者脑袋撞到门椽会是导致患病的原因。
或许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出过门。可谁又能完全不出门呢——
“会不会有人刻意在散播这种疾病?”叫做苏拉的那位女性学徒插口道。她有些微胖眼睛很大圆圆的脸颊相当可爱“所以病人才到处都是而我们根本找不到任何联系?”
和摩尔公爵差不多的猜测。金发少女抿住下唇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很难说哎。在荆棘铁卫和狮鹫骑士们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做坏事没那么容易才对。”她轻轻晃动着身体“我倒是怀疑过粮食——但卫兵收集来的样本你们也都看过了吧?”
“全部正常。”卡夏一板一眼地回答他在三人之中最为年长个子也最高有着整齐的黑色短发与棱角分明的瘦削面容“就是普通的稻米和豆子除了一部分有点发霉以外什么问题都没有。”
“水也是。不管河水、井水还是麦酒和葡萄酒我既找不到污染的痕迹也没能让它们得上病。”褐色卷发的法米尔指了指另一侧的笼子轻推自己的金边眼镜“说到这个我昨天在塔斯汀区找到一家很棒的酒馆等下要不要一起去试试?”
“都不知道你是在调查什么啦。”琳调侃道然后眨眨眼睛“尤菲你觉得这个病……和埃达有没有关系?”
“我有过这样的怀疑只是缺少关键的证据。”尤菲沉吟片刻平静地开口道“我觉得「天之主」不会主动制造这种疾病至于其他的可能性……我不想先入为主。”
“可是导师我听说过……”法米尔的目光闪烁着探究“您的直觉——不能告诉您答案么?”
尤菲不禁失笑。
前些天的最后一门考核中她凭借极快的施法速度加上先人一步的直觉在三分钟里反制了贝莉尔考官的每一个法术直到对方气鼓鼓地宣布她考试合格。而后她从凯尔口中听说大概是出于维护面子的心理贝莉尔女士公开了她们交战的影像片段并对她拥有的‘天赋’大为称赞。
“连我都被他们追着问个没完。薇薇安也是。”那时凯尔摇着头叹气脸上却带着笑容“说真的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啊?”
那当然还有很多她半开玩笑地回答对方。不过从‘未来’回归之后她对于自己的‘直觉’便有了相对明确的认知也早就与琳讨论过它的作用——以及局限性。
“它能告诉我即将来临的危险指引我找到隐藏起来的秘密。若我的决定将导致灾难和事故它有时也能给予我警示。”尤菲轻柔地解释道“它不能预测遥远的未来更没办法在选择前告诉我正确答案。”她沉默了片刻“另外若是与神明相关的事我的直觉就很难起到作用。”
“就像是个恒定着的‘片刻预知’法术。”琳笑眯眯地帮她解释“我觉得科伦斯学院长或者哈泽尔首席都能很简单地做到这种事吧?”
“那也已经很厉害了。”苏拉用手指绕着蓬松的头发脸上带着一丝羡慕与敬仰“所以如果不是「天之主」自己那祂的信徒们有办法创造出这样的……‘东西’么?”
“说不定库伦那家伙可以。”琳鼓起脸颊哼了一声“如果真是他干的就算拜托学院长帮忙我也一定要给他个好看——这实在太过分了!”
“可如果真的是他干的……或者说真的是人为的。”卡夏托着下巴认真地眯起眼睛瞳仁里仿佛闪着光“不觉得感染的人数太少了么?”
“哎?你的意思是——”
“如果叫库伦的那个人想对我们不利他不该给我们这么多时间。”黑发的学徒一字一句“比起让它不断零散出现在一群人里引起爆发简单得多也足够带来一大堆麻烦。”他点了点头“我是在说从性价比上这并不合理。”
“这倒是没错。”琳皱起脸“就算他们能做到好了。那如果是人为的就没必要弄这么麻烦;如果不是它又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她用鼻子发出一声长音“尤菲你说卫兵们会不会漏问了什么啊?”
“几天里发生过的事情病人们很难全部记得一清二楚。”尤菲点着下唇思索“传染病的源头有许多种可能卫兵们不是这方面的专家问不到重点或许很正常。”
“那……要不我们找两个病人分享一下他们的记忆看看?”琳难得地显得严肃起来“如果是我们两个一起应当没什么危险的。”
尤菲沉吟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有值得一试的价值。”对于‘受害者’而言读取记忆是个有些过分的要求——但某些时候她必须做出这种选择“卡夏、法米尔、苏拉我们很快就回来。”
“请务必放心。”法米尔再次推了推眼镜“如果您有什么发现就让我们去喝一杯庆祝如何?”
“就算没什么发现我也不会拦着你去酒馆啦。”琳回过头挥了挥手然后牵住少女的手“我们走吧。”
于是她和琳穿过堡垒西侧的城壁一路下到北塔楼的地面——亦是城堡监狱的入口处。
尤菲早已不是第一次拜访这里。最初那次是作为囚犯后面则是巡视和诊察病人。轮班值勤的军士们恭敬地朝她们行礼并提醒她们注意安全。琳拍了拍卫兵的肩头打气她则轻声向对方道谢。
比起曾经泛着霉味的湿润稻草如今的牢房中铺上了简朴而厚实的被褥也放置了更多的神术灯具。米粥的香味隐约飘散在空中应当是不久之前的早餐内容。只不过这里处于地底又隔着厚重的城壁比起阳光下依然阴冷许多。
视线以内的每一座‘房间’中都躺着病人。大部分是一间一人有几间则稍多一些——恋人、夫妻或是一家数口。尤菲告诉过牢房的看守一旦有病人昏迷不醒哪怕呼吸尚存他们也必须立刻将其带离牢房去进行‘最后的处理’。
也就是火化。
这是两天前她给出的指令。陷入昏迷的病人很快会‘苏醒’却仿佛失去了全部神智开始动用牙齿、指甲和一切趁手的东西攻击身边所有的活物。那一次她紧急赶到现场确认病人失去了灵魂之后用魔法的火焰彻底‘杀死’了他。
她没再复活过任何人。只要还在帝都她每天都用神术治愈二十名病人。然而剩余的病人不断在增加死者的数量也达到了七名。
如果不能研制出解药或者找到疾病的源头这些数字只会继续上升。这也是她宁愿违背少许原则亦要尽快查清真相的原因。
“早上好。”金发少女比她先一步开了口“大家听我说现在有件事情需要你们帮个小忙?”
琳简单明了地讲述了她们想做的事以及这样的目的和利益。然而没有任何人回应。大部分病人压根没有起身少数投向两人的目光中也基本都是惧怕和怀疑。
预料之中尤菲心想。她向前走出几步从手心点燃一团埃达的神术火焰将它的力量洒遍整座长廊。这远不足以治愈病人却能稍许缓解他们的痛苦——顺带吸引每一个人的注意。
“帮助我们的人无论成功与否我都将优先为他和他的家人治疗。”她轻柔而坚定地说“我是克洛维斯·弗兰·奥莱尔的女儿也是秘法学术联合会的大巫师。我以皇室的名誉向你们保证我们不会透露你们的任何秘密也不会对你们的身体造成一点伤害。”
牢房中渐渐起了微弱的骚动。大约过了半分钟一个中年男性首先开口答应前提是保证治好他的孩子。然而尤菲看了他一眼带着遗憾摇头拒绝了他。
“你没有患病。你的记忆里……也许没有我们想确认的东西。”她沉默了片刻试着开口提议“如果你们的孩子愿意帮忙我同样可以治好他。”
男人和他的妻子面面相觑似乎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躺在草褥上的男孩突然睁开眼睛用略显虚弱却十分清晰的声音给出回答。
“我愿意。爸爸、妈妈……我愿意。让我来吧。”
男人长叹一声而他的妻子捂住了嘴。琳和她对视了一眼快步走上前去打开了那间牢门的锁。
“放心交给我们啦。”她拍了拍那名父亲的肩头郑重其事地许下承诺“我也以琳·坎贝尔临冬城下一任子爵的名义向你保证你的孩子会恢复健康的。”
男人的肩膀放松了少许情绪也显得平静了些——不只是因为她们的承诺。琳随身带着挥发性的安神魔药香味柔和而不易察觉效果却从未令她失望过。
金发少女蹲下身给了男孩一个公主抱带着他攀上楼梯回到北塔楼一层的卫兵休息室中。
“姐姐……”不知是离开了家人还是怎样男孩此时才显得有些害怕“我会……会痛么?”
“当然不会。”尤菲在男孩面前蹲下身凝视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们?”
“因为……因为爸爸和妈妈很难过。”男孩皱起脸像是马上要哭出来又用力吸了吸鼻子“他们在为我难过。我不想让他们难过。”
琳展颜而笑有如阳光般灿烂温暖。她从背后环抱住男孩金色双翼微微展开将他拢在其中“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哈……哈克。”
“那么晚安哦哈克。”
金发少女的魔力化作柔软的绒毯男孩慢慢合拢眼皮呼吸变得和缓而悠长。琳抬起头呼了口气向她投来一个会心的微笑。
“现在就看你了哟?”
“放心吧。”
尤菲更靠近了些用前额贴住男孩的额头让自己即便不依靠魔力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与呼吸。她不准备使用任何读取记忆的法术——表层记忆的内容和直接询问差别不大而翻找埋在灵魂深处的记忆将难以避免地对受术者的大脑造成伤害。
除非回顾记忆的时候大脑与身躯不再成为阻碍。而能做到这件事的手段她几天前刚好学习过——
一个冻结躯体解放灵魂前往星界遨游的秘术。
完整版本的星界投射理论上可以将她们送到任意一个外层界并重新构建出基于灵魂的身躯——但即便是现在的她那个法术仍然过于困难。好在她从联合会的藏书中找到了简化的版本:它只能让她前往星界随后返回原本的世界却刚好满足她的需求。
魔力的银线系住她与男孩的手腕带他们离开坚实而沉重的物质世界。一瞬间两人仿佛悬浮在银色的星空之中一道道流光从身边划过奔向遥远的另一端直至融化在视线的尽头。一些与他们外表类似体型却不同的朦胧身影漂浮在空中像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又像是正陷入迷幻的梦境。
除此之外无数肉眼无法看到仿佛不属于星界本身的微尘漂浮在他们四周。尤菲试着向远处延伸知觉或是确认周边和物质界的位置映射而它们泛起一阵难以描述的魔力波纹将她的尝试化作徒劳。
那就是「审判之主」的力量「星界屏障」的真实面目她想。
它不禁止死者的灵魂被牵引到外层界却阻止所有生灵通过星界旅行。这样一来就没人能再像二十年前那样召唤出来自深渊的神使并摧毁当时正处于巅峰的《旅团》。
镜之界属于另一个故事。弗雷格斯曾尝试穿过它降临现世琳和她也借助它前往过‘未来’。神术网络毕竟只属于艾尔大陆尤菲猜测或许连看守着空间的神使也没办法拦阻这样的旅行。
精神中传来些微刺痛那是男孩正在害怕“这……这里是……哪里?”
“这是星界。我们灵魂所在的地方。”她轻轻牵起男孩的灵魂让他看清眼前的世界“我会给你看一些属于我的故事——关于巫师的故事还有冒险的故事。作为回报可以将你从生病之前一周直到现在的故事给我看看么?”
“星界……灵魂……”男孩喃喃道“我们……还能回去么?”
“当然啦。我是女巫而这是我的法术。”尤菲柔声解释道“等到我们讲完故事我们就一起回去然后治好你的病好不好?”
男孩似乎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用力点点头“嗯!”
接下来的事情要简单得多。实际上托了吉德·辛的福她并不是头一次使用灵魂进行交流。但这仍然是一种有趣的体验——她可以全然用第三者的角度旁观自己的所有经历筛选出好玩和轻松的那些再将它们‘分享’给男孩的灵魂。
这样的举动十分有效。男孩很快便沉浸在她的记忆中不再有任何害怕的情绪。她‘讲述’了伊格尔学院的半节课程铃兰村里的各种妖怪以及她去过的众多城镇的景色。随后与在精神网络中遇见凯茜那次一样她引导着男孩的灵魂从容而清晰地回顾过往数日的记忆。
男孩的生活相对简单又不失属于孩童的乐趣。他每天早上跟着太阳起床吃些父母准备好的面包和汤一个人走上一刻钟去圣莱昂教会建立的学校里和同龄的孩子一起学习书写、阅读和简单的计算。
午饭由教会免费提供而整个下午他与熟识的小伙伴们在城市间追逐或是爬几棵弯曲的杨树抓些毛虫喂给巢中的幼鸟。太阳落山时他回到家里帮母亲做些不费力的杂务等着父亲从民政厅下班归来一同吃过晚餐而后上床入眠——
除去这些每天‘例行’的任务男孩也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他在五天前为一名外乡人引路四天前追逐过两只橙白相间的猫咪三天前则帮一位滑倒的老妇人拾起滚散的土豆。但不管哪一件事尤菲都不认为那是男孩患病的原因。
“姐姐……”男孩小声地‘开口’问道“可以……了吗?”
她还没有找到答案。即使以少女的认知去观察男孩记忆中涉及的人们无一可疑。这当然不是最终的结论。作为巫师她能够一次又一次地检视自己的记忆直到对每一个细节都倒背如流。
但那是之后要考虑的事。她们已经在这儿耽搁了很久——
“当然了谢谢你。”尤菲挽住男孩的灵魂再一次贴上他的额头“我们回去吧哈克?”
“……嗯!那个……如果……能帮上你们……就好了?”
手腕上的银线传来柔和的拉扯星空飞速散去躯体的感知再一次回归。尤菲缓缓站起身看着在琳的怀里沉睡的男孩对上好友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样啊。”金发少女露出有所预料的神色“要继续么?”
尤菲思索片刻再次轻轻颔首。
“试试看吧。如果他们的记忆里有什么共同点说不定也能够当成线索……不过稍等我一下答应人家的事情总要做完对吧?”
她握住男孩幼小的手连通埃达的神术网络清除正在他体内蔓延的‘异物’。这件事她已经做得相当熟练却因此更清晰地感觉到神术网络中的力量每一天都在衰退。
那种事本不该发生——
神术网络笼罩着整片大陆掌管的魔力甚至超过凡人的力量总和。上一次埃达的神术消失是由于神使陨落网络失去了主人而陷入沉眠;可如今的埃达仍‘活着’就算有人——不管那是谁——滥用「天之主」的力量也绝不至于令网络枯竭。
或许她应该问一下埃达。至少要确认‘祂’的身上是否发生了什么变故。
那同样是尤菲始终不愿……或是不敢去做的事。她‘见证’过艾尔大陆的毁灭更清楚那与神使间的争斗有关。「天之主」从未表明过真实的身份——至今为止祂从未对她不利但她是否能够全然相信对方呢?
“……尤菲?”
“啊抱歉想了些多余的事情。”少女晃晃脑袋收回神术的魔力将它们送回网络“我们走吧。”
两人轻声唤醒男孩看着他从困倦转为惊喜连蹦带跳地跑下楼梯又看着他的父母相拥而泣真心而诚恳地向她们道谢。
有了这样的前例愿意帮助她们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她们选择了一位城市南区的中年人一对东区的夫妻以及住在那对夫妻附近两天前来到‘牢房’的女孩。尤菲重复着她前不久做的一切琳则一如既往地担任她的守卫同时用魔力让病人们的躯体陷入安睡。
结果仍然不尽如人意又未能出乎她的预期。病人们都经历过许多琐碎的事遇见过不少熟悉或陌生的人。然而他们所做的事情缺乏共同点接触到的人也少有交集。那对夫妻和女孩逛过同一家集市也去过之中的同一家杂货摊位。摊主是个中年女性略有些胖面色红润而且一脸和善——
她将这个信息转达给卫兵让他们抽空去调查一下对方。但直觉告诉她问题不出在那里。
剩下的可能性不多也不少。也许最初的感染者并未发病;也许疾病的散播者掌握着无需接触的手段却做不到制造大规模感染;也许病源不止一个且藏在难以发现的地方;也许……她们对于这件事的认识从一开始就有哪里出了差错。
也许——在秘法的世界里永远有她还不曾学到的事情。
毕竟普通的瘟疫多半有着确定的源头以及直接了当的传播路径;当魔力参与进来之后事情往往就变得没那么简单。
“我在想。”尤菲望着最后那名女孩的背影似是在自言自语“它在被我们发现之前就是这个样子的么?而那个时候的它……和现在又有哪些不同?”
“好想法。”琳眼睛一亮用右手敲在左手掌心“你是说它可能类似梦魇症或者腐尸症那样?”
大致如此尤菲心想。
梦魇症的患者会不断做一些难以理解的噩梦并因此感到心神交瘁。这是因为梦蜃——一种灵界的生命体日夜尾随着他从他的情绪波动中汲取食粮。当他将这一切大声讲述出来最为相信这个故事的听者便会‘患病’而原患者的病亦会不药而愈。
腐尸症则是另一种情况。古代艾尔纳人的王陵守卫们自身并未染病;哪怕吃下他们的肉片也最多不过拉上几天肚子。只有被‘活着’的守卫直接碰触这种极其致命的疾病才会凭空降临。而与不幸染上该病的人接触则同样没有任何危险。
巫师们的学术界里曾一度将这种疾病归入诅咒。但杀死守卫也无法将其治愈又意味着它与寻常的诅咒有所区别。直到近百年前魔药大师米歇尔冒险亲自染上腐尸症才最终确认了这一疾病的本质——
那是玛尔的神力。
按照如今的推测甘愿担任陵墓守卫的艾尔纳人曾同时祈求埃达和玛尔的赐福。前者令其获得不朽之躯后者让他们化为生者之敌。每当他们触及活着的生命象征‘死亡’的魔力便穿透皮肤融入体内缓慢而坚定地将对方带向毁灭。
尽管那道魔力能如同活物般自我复制、迅速蔓延——但它既非生命亦无来源更没有去处。
“那可就难办了哎。”金发少女叹气道“可就算梦魇症也有听觉上的‘接触’那些人就什么都没有么?”
“或许他们没能察觉到。”尤菲思索着回答道“接下来呢你要回实验室去吧?”
“嗯去看看分析仪的结果还有卡夏他们的实验做完了没。刚刚我也有了个想法可以试着熬出点什么——尤菲你呢?”
“我要去看望那几名退役的士兵教他们一些埃达的神术。”这是那次觐见会带给她的任务至今为止进行了两次而成效不算理想“我们晚上见?”
“好啊。我们大概会去莱斯特找到的那家酒馆你直接过来就行啦。”
这是联合会的徽记带给她们的便利。只要相隔不算太远——至少这座城市绰绰有余——联合会的‘家人’们就能感应到对方的位置和安危。若是需要她还可以将简单的口信或情绪传递给‘感知范围’内的任意一人。
她和琳击掌道别独自穿过堡垒东北角的士兵门前往那位曾向她祈求的老人与帝国的退役士兵——他的孙子相依为命的住所。
士兵名叫艾文今年二十七岁。
他的父亲曾是菲尔联邦的一名海员二十余年前在一场风暴中遇难。母亲于两年后改嫁他人留下一笔钱便失去了踪迹。此后他始终与祖父一同生活直到去年冬天罗格曼扩招士兵他报了名又幸运……或是不幸地成功入选。
尤菲读过他在训练期间写下的家书。老人小心地保存着每一张信纸尽管有些滴上过某种水渍。那里面叙述着年轻人对于祖父的挂念对于未来的向往以及对于「天之主」的信赖。
「——等我在战场立了功拿了赏金我就买一个更好的房子找一个温柔的妻子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我会接你一起来住学习你制鞋的手艺再雇几个学徒帮忙。你不用再像现在那么辛苦每天只需要指点我们然后喝茶休息就行了。
我见过上神埃达降下的神迹那是我从没想象过的力量。不必为我担心爷爷。我们一定会赢。」
祖孙两人的住所在城市东北角前半部分作为店面其余则是工作间和卧室。尤菲绕到背后轻敲那扇破败的木门报上名字然后走进弥漫着陈旧的气息略显昏暗而拥挤的小屋。
屋里到处堆放着鞣制的皮革裁剪下来的革片各式各样的鞋楦与工具以及做好不久的鞋子。桌案上固定着一张鹿皮一名满头白发的老人伏在案头用铅笔和直尺小心地画出轮廓——
另一名老人戴着顶针将裹着木楦的皮面与鞋底缝合。听到少女的声音他匆忙起身给她让座同时拍了拍案头那人的后背换来一声不满地抱怨。
“嘿。”那人转过身声音有些含混“让你这一下我都画歪了。不是让你用嘴叫我么爷爷!”
“我又来了艾文。”尤菲对他的祖父点点头然后坐到他的对面“你今天气色不错。这几天还算好么?”
“睡得还不错胃口也好了点。”‘老人’放下手里的笔抓了抓头发“就是你让我做的那些……练习我还是……搞不太懂。”
“没关系慢慢来。”她轻声安慰对方“把手给我和之前一样。”
‘老人’小心地递来自己的手她用双手将其握住。那只手指节突出满是褶皱皮肤暗沉像是经历了无数风霜劳累过整整一生的模样——
正如同艾文本人她想。
先后五次的死去和复活榨干了年轻人身体的潜力夺去了他将近百年的时光。由于剩余的机能无法满足需求他的全部器官和组织急速衰退直至成为符合他‘内在年龄’的模样。
尤菲完全想象得出战争结束后的大半年里艾文承受过怎样的恐惧与绝望。虽然他如今不再迅速衰老也接受了眼前的现实但在少女来看这不是对方应得的结局。
“你曾经体验过埃达的神术——虽然那时候的用法并不正确但你应当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她从网络中摘取出一丝魔力将其传入艾文的掌心“放平呼吸闭上眼睛你能感觉到什么?”
白发苍苍的艾文试着合上眼被她握住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用力握了握又放松下来。然后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用有些浑浊的瞳仁看着她。
“我感觉不到。我什么都感觉不到。说不定埃达抛弃了我他压根……不想理我。”
“他不会抛弃你的。”尤菲柔声安慰道“不如说他只是神术网络的看护者而网络本身并不会——”
“或许吧。”艾文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紧紧抿着嘴缓慢地左右摇头“或许他没有。或许只是我比较蠢。是啊……我确实很蠢……”
“蠢到会相信那样一个承诺会相信……天上真的能掉下馅饼来。”
不你不蠢——许多人相信了库伦而那不是他们的错。少女收回了引导的魔力也没有继续说话只轻轻握着‘老人’的手。
“所以这是我应得的。”艾文喃喃道“我本来就不该幻想不该相信那些甜言蜜语和那个做梦一般的未来。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如果这都只是一场噩梦……该有多好啊……”
少女点点头她明白了原因所在。艾文从心里再不愿信任埃达自然无法学习属于对方的神术。但站在‘老人’的立场上她几乎没有劝解的资格。
“是库伦利用了你们的信任。”尤菲整理了一下思路再次望着他的眼睛“他凭借埃达的力量骗了你们但你要明白力量本身不是虚假的——”
“算了吧。”‘老人’用力抽回手放到自己眼前指尖微微颤抖着“得了吧。”他缓慢地叹了口气那只手无力地落到腿上“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就算你说的那些我都学会了……我能回到年轻的时候么?能结婚能有自己的孩子能再好好活上一辈子么?”
尤菲轻轻摇了摇头。
复生术无法延长寿命其他简单的神术自然更不可能。若是战争刚结束不久的时候她或许来得及阻止眼前的悲剧;但如今身躯的衰老已经映射到灵魂恐怕完美复生术都解决不了问题——何况她没有能力使用它。
“有时候我真的羡慕你们……”垂垂老矣的艾文低垂下头“你们还有那么多时间还能做那么多的事。而我……而我就算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努力……努力去等死罢了……”
一阵极其轻微近乎难以察觉的寒意掠过少女的脊背——不只是艾文的话触动了她。就在刚刚的那一瞬间她体内的魔力以及作为‘不死生物’的躯体感受到外界的侵袭本能地给予她警示——
而源头正是眼前的‘老人’。
“我能理解艾文。我能明白。”少女尽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放平心绪与声音尝试引导对方的话语“你看到那些年轻人看到他们充满活力的样子就会想到以前的自己对吗?”
‘老人’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我丢掉了……最宝贵的东西然后才想起来后悔。可是没有……这世界上没有治后悔的药也没有能治好我的办法。”他闭上眼睛两行泪水划过斑驳的脸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又是同样的感觉。这一次她压制住身体的本能防御将那道力量放进体内。它仿佛融进她的血液转瞬便消散开来再察觉不到任何痕迹。
但这节课肯定没办法继续了——她必须避免使用埃达神术以防破坏了来之不易的‘样本’。尤菲轻轻吸了口气站起身来给了艾文一个柔和的拥抱。
“这很正常。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任何错。”她轻声安慰道“今天我们就先到这里。这两天我也会再想一想希望下一次来的时候能给你一个更好的答案好吗?”
‘老人’用单手盖住下半张脸缓慢地点了点头话语带着含混的鼻音。“抱歉尤菲……大人。这也不是你们的错我知道。所以……我……谢谢。”
尤菲再次安抚地点了点头和房间里的两人道别然后走出小屋。
下午的阳光依然明媚周围的街市也不乏人流与嘈杂。但少女伫立于街道一侧凝望着来往的人群却仿佛看到阴影从背后的屋舍延伸将他们全部笼罩其中——
当然那只是错觉。一切还来得及尤菲心想哪怕她找到了最坏的可能。
她随后去探望了最初的那一家人。那位女性热情地为她倒上水并告知她的丈夫状况很好。谈话间她的孩子推门而入手上脸上灰扑扑地笑得纯粹而灿烂。
“妈妈你看!”他蹦蹦跳跳来到桌边展开合拢的双手里面是一只金色的甲虫“还有姐姐!它多漂亮!”
“要叫大人。”女性拍了拍男孩的脑袋“怎么弄得这么脏快去门口洗洗再来!”
尤菲称赞了男孩的收获又坐着闲谈了一小会儿然后前往与琳约定过的酒馆。那里的招牌是自酿的青梅酒清爽而微酸带甜充满梅子的香气。而食物以烤制的蔬菜与肉串为主洒上粗粒岩盐和磨碎的胡椒上桌时还在滋滋冒油——
贝尔在的话应当会喜欢。莉莉诺诺“探险队”成功回到火山堡的消息前两天刚从北方传到帝都。传言里包含了许多不知真假的故事尤菲却只想再次坐在那辆马车中听着莉莉与贝尔的斗嘴以及阿尔冯斯缺乏情绪却总能令她安心的声音。
她将自己的发现保留到了餐后也没有讲出猜测的细节只说有些事情想要确认。五个人再一次返回那间嗡嗡作响的实验室然后尤菲取出自己的几滴血液涂抹在玻璃片上将其放进扫描仪之中。
仪器里早先被琳录入了病源的特征用以确认样本是否包含相同的特质。它用一道道光锥扫过尤菲的血液检查着其中的每一处细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它身上直到它停止运转将结果报告投影在上方同时亮起正前方的绿色指示灯。
那代表她猜中了答案。
“你找到它了!?”琳说不上是吃惊还是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是在……哪儿?”
“在一个我认识的人身上。”尤菲遗憾地轻声说“他是上一次战争的牺牲品。”
少女简略地讲述了当天下午的经历以及士兵艾文的故事。然后她描述出自己那时的感受做出的应对和由此得出的推论。
“他曾经承受过极高强度的神术力量。那不仅耗尽了他身体的潜力或许还永久地改变了它。”尤菲将手覆盖在胸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回想起刚刚‘苏醒’的那段时光“以预料之外并且充满缺陷的形式。”
“所以呢。”卡夏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依旧不变“他能……怎么样?”
“他能利用埃达的网络本能地施展出不算神术的神术。或者说是他的身体在那样做。”尤菲移开视线望着空无一物的白墙“当他对自身的现状后悔或遗憾‘网络’便回应他的意志……也可以说是回应他‘躯体’的意志——”
“它想活下去……”金发少女低声说道。
尤菲点了点头。
“生命的本能是进食和繁衍以及由此而生的无尽循环。如果这一切走上了歧路就成了我们看到的那具‘病源’。”她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然后慢慢放下“永无休止地扩张不断去寻找下一个目标然后与它们一同毁灭。”
那便是埃达的力量。她早该知道的尤菲心想。摩尔公爵居然猜对了一半——可惜难以处理的是余下的部分。
“就是说病人们没有发现异常是因为他们根本感觉不到发生了什么。”苏拉紧锁着眉头“它其实不需要面对面坐着也用不着和‘受害人’谈话是这样吧?”
尤菲点点头。那没有明确的证据但只要‘源头’不变就是可能性最高的猜测。
“可为什么……战争已经结束了半年它却最近才出现?”女性学徒疑惑不解“和罗格曼前阵子才死掉是一回事么?”
“差不多吧。”琳模糊地回答道顺带向尤菲投来一瞥“衰老总是需要一个过程病症的发展也是。往好里想如果这件事发生的更早一些说不定已经没法收场啦。”
“结果罗格曼一死了之留下这么个烂摊子。”法米尔翻了个白眼。联合会向来极不待见‘上神埃达’自然也不喜欢那位推崇对方的前任帝王“那个装神弄鬼的黑袍子也脱不了干系。”
“但死人不能负责。而问题总得解决。”卡夏眯起眼睛“想个办法召集所有的幸存士兵然后把他们都关起来?或者……干脆想办法杀掉如何?”
“杀掉绝对不行。”琳瞪了黑发的学徒一眼“就算把他们关起来也不一定有什么用弄不好还有反效果呢。”
的确如此。尤菲不清楚那个‘神术’是否依托于视线或距离但剥夺那些人正常生活的权利只可能进一步强化‘它’的力量。至于杀掉他们——道德上她不允许自己那样做。即便做了也只能让他们的敌人开心。
罗格曼的侵略或许是个错误但皇室绝不能责难过往的士兵否则就再不会有人相信他们。
尤菲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琳和学徒们小声地讨论着她没去在意具体的内容。琳没有询问她的意见就说明她用不着关心那些。而好友是怎样的想法她无需倾听也能明白。
明天一早的朝会上她必须将此时的发现汇报给女皇。玛洛琳不是个优柔寡断或者同情心泛滥的人想要影响对方的决定唯有拿出切实可行的替代方案——至少要有一个雏形。
至于解开谜题的钥匙……既然她‘不小心’感染了疫病那就让她物尽其用吧。
少女走到门边重新披上白袍又取下一个小号坩埚倒入水和磨碎的褐色粉末架在一旁轻轻摇曳的魔法火焰上。咖啡豆是种常用的魔药素材但有时她也喜欢它原始的味道加上些牛奶则更好。
微苦的香气在房间飘散琳向她投来目光尤菲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我们的课题又多了一个。今天晚上我们有得忙一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