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清再醒过来, 已经是三天之后。
刚睁开眼睛, 就有人探身过来, 声音里带着难以忽视的激动和惊喜:“容清, 你醒了?”
是永乐王爷。
容清环顾四周, 发现自己身处于完全陌生的环境,并不是望海阁卧房内熟悉的布置和摆设。
李旭弯下腰,扶着想要起身的她坐起来靠在软枕上,因为身上的确虚软无力, 容清并没有拒绝。
“你现在在王府里,”李旭道, “三天前你晕倒之后, 就一直住在这里。王府内有太医常驻,各种药材也取用方便,所有我擅自做主将你带了回来。你的侍卫就守在外面,那个名叫绿水的丫鬟去给你熬药了,说是用来进行药浴的, 对你有好处, 这三天里已经泡过了两次。”
容清点点头。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绿水比任何人都有经验,因为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晕倒了。
当初将御风踏云诀的心法教给她时,师父便反复告诫过, 以她的状况, 动用心法对身体负担极大, 每用一次都会对内腑造成一定程度的损伤,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紧要关头,绝不可轻易施展。
更不用说,江木春为了挟持她,带着她足足吹了大半宿的冷风。
捂住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李旭已经命人将太医请了过来再次看诊。却不是容清熟悉的徐太医,而是个须发皆白的生面孔。她这才想起来,好像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徐长智了。
太医小心翼翼搭了脉,数息过后松开手将脉带收起来,对着李旭躬身一礼:“回禀王爷,除去上回提到的中毒之症,赵姑娘暂且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下官必须提醒姑娘,姑娘的身体原本就弱于常人,对于常人无关紧要的,对于姑娘来说却可能对经脉肺腑造成极大损伤。因此千万要注意修养,不能劳累不能烦神,更加不能受寒着凉。”
容清:“多谢太医,我记下了。”
太医弯腰退出去,李旭给容清盛了一碗小火煨了许久的银耳红枣汤,盯着她一口口喝完之后,忽然道:“对不起。”
容清将碗放下去,拿帕子往唇上擦了擦:“王爷何出此言。”
李旭双拳紧握:“我明知道江木春对赵府恨之入骨,却没有提前告诉你。倘若我能够再周全些,你就能对她生出防范,不会中了她的计谋被她所伤,甚至险些遭遇不测。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王爷知道她的身份?”
李旭点头,而后低声叹了口气:“当年,江宝义被清流党派设计,诬陷为前朝逆臣图谋不轨,皇兄他,其实是大概知道实情的。奈何时事弄人。
那时藩王势力日大,渐有不轨之心,政局不稳社稷动荡。皇兄原本是准备借重修宗庙的名义,宣众藩王进京将他们困于延康,从而暗中削弱他们的兵力。怎知却出了新宗庙地基下遍是前朝遗骸之事。
那些本就对皇位虎视眈眈的藩王们以此作为借口,指责皇兄识人不清为君不仁,因此才将皇族宗庙建于鬼蜮之地,甚至传出了皇兄为君‘乃是有违天命,必将引得前朝余孽复起大庆朝灭’的谣言。
如此事态下,皇兄当时的处境极为艰难,都城内时局岌岌可危,又有以柳璋亭为首的清流一派轮番谏言以死相逼,并在江宝义的家中搜出了前朝官服印章,万不得已之下,只能将江宝义诛尽九族,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江木春之所以能由丫鬟替身逃过一劫,是皇兄派影卫暗中帮助江家抹去了痕迹,暗度陈仓瞒天过海,将她送往邻国大楚,隐姓埋名安度此生。但她竟不知从哪弄来了路引和身份证明,一路前往我在北漠边境的驻地,悄悄混入军队中做了一名军医随侍,后来被人发现了女子身份,便跪在我大帐内陈述冤情。
皇族本就对江家有愧,她又誓死跟随不愿离开,我便将她编入了亲卫队中。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了江宝义之女江木春,只有我的一名侍卫蒋栋。”
说到这里,李旭看着容清,神色愈发愧疚:“我知道她对赵子洲心怀恨意,却没想到她会将这些算在你头上加害于你,实在是我的疏漏。你放心,她如今已经被废去武功关在王府地牢,再不能伤你了。”
“王爷不必自责。世事难料人心难测,本就无法控制别人的行为。更何况,”容清的目光扫过他明显带着青黑的眼睛,以及旁边桌子上堆了好几摞的文书,心中微微一动:“这几日承蒙王爷照顾,容清已经是感激不尽。”
“我照顾你,是理所应当,也是甘之如饴。”李旭稍稍靠近了些,盯住容清的眼睛不许她回避:“你知不知道三天前的晚上,当我跟你的侍卫一起赶回赵府,发现你的丫鬟倒地昏迷而你根本就不在时,是怎样一番心情?
我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怕得连手都在抖。容清,我十三岁上战场,这么多年杀死过无数个人,也差点被无数个人杀死,第一次见到死人时趴在营帐外头整整吐了一夜。可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发现你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之时,那般恐惧过。
我怕你会出事,怕你会受伤,怕我才刚刚遇见你,还没来得及完全表明心意,就要和你永远错过。
我知道这个问题我问过许多次,你也回答过许多次,但我还是要再问一遍:容清,你可愿意嫁给我,此生相依相伴,携手白头?”
容清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掩在被子下的左手紧紧攥起,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足足覆盖了大半张脸的不规则绿斑,立刻展露无遗。
“即便我是这幅模样,即便你每天都要看到这张脸,你还是想要娶我?”
李旭笑了笑:“在你昏睡这三天,我其实将你的面具偷偷摘下来过。看得越久就越发觉得,你这样也挺好看的。”
“”
容清默了默,又道:“那我的身份呢,我是赵子洲的女儿,难道你就一点都不介意?即便你不介意,圣上呢?太后呢?他们绝不会允许一个扰乱朝纲万死不足惜的罪臣,与皇族扯上任何关系。”那日入宫面见太后之时,对方的态度已经再明显不过。
李旭:“在我第一次于马上向你表明心迹时便说过,这些问题都不重要,只要你相信我,我会全部处理好,不让你有任何困扰烦忧。
你说你觉得我们性格不合,但我有足够的信心和决心,可以磨合成你想要的样子;
你说你嫌我老,但我庆幸这比你年长的十岁,可以让我拥有足够的时间成长到如今这般强大,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足以护你周全;
你若是在意我成过亲,只能作我的续弦——”
他顿了顿,然后道:“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改变这一点。平安的娘亲闺名唤作文慧。我与文慧同岁,自幼相识,她的父亲是我和皇兄的太傅,时常会带着她入宫与我们一同读书。因此她就像是家人一样,陪伴我一起长大。
文慧十二岁时,太傅因病去世,临终前托付我多加看顾文慧和她的母亲。我视太傅如父,发誓会娶文慧为妻,让她此生平安富贵一世无忧。
但我终究还是负了她。
与文慧成婚的第二年,我便前往边疆戍边。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期间在战情平缓时回都四次,与她相处的日子总共不足一月。得知她怀了平安的时候,北漠战事正急,我分身无暇甚至都没办法回来看她一眼。再次得知她的消息,便是她已经因难产过世。
她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平安,说是希望我能平安无恙,早日凯旋归来。十年里,她独自操持王府无怨无悔,我却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李旭的声音低沉缓慢,到最后已是带上了些微颤抖。他使劲闭了闭眼睛,半晌过后重新睁开双目,一瞬不瞬地看向容清:
“在遇上你之前,我从未有过再娶的念头。直到遇上你之后,我才意识到亲人和爱人并不能混为一谈。我没有办法改变我成过亲的事实——倘若我能回到十二岁重来一遍,倘若那时的我能知道在将来某一日,有位叫赵容清的女子会让我魂牵梦萦满心爱恋,我会换一种方式履行对太傅的承诺,换一种方式照顾文慧,不让她为了我虚耗岁月苦等十年。
所以,容清,我这样一个成过亲有了孩子的年老之人,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容清垂下眸子。这次连右手也攥紧起来。许久过后,她开口道:“王爷,你是个极其出色的男子,卓乎不群万里无一,堪为托付终身的良人。”
李旭眼睛一亮。
“但是,”即便心中着实不忍,容清还是坚定地将话说完:“我不能嫁给你。”
“为什么?”
容清抿唇:“因为,我早已有了爱慕之人。”
李旭剑眉微皱:“若果真如此,为何我第一次求娶时你不曾明言?容清,你该不是为了搪塞我便随意编出这么一个”
“我喜欢的人是我师父。”容清打断了他,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的人,是我师父。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告诉你。”
“这又是为何?”
容清望着他,脸上有些发红,眸子里隐隐藏着几分难堪,却清亮坦荡: “神医谷主人白桑先生,不仅是我的师父,也是我娘亲的养弟。按照辈分,我当唤他一声舅父。我知道这份感情有违伦常,且事关师父名节,所以才一直埋藏心底,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王爷乃人中龙凤,英雄风姿无人可及,延康城内任意一位未出阁的千金都不会拒绝你的请求,但是我没有办法在心有所属的情况下,违心嫁给你。”
李旭许久没有说话。就在容清以为他下一刻就要勃然大怒将自己赶出去时,永乐王爷忽然问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你师父,白桑先生,今年贵庚?”
“再过一岁,便是而立之年。”
李旭双目圆睁,神色不忿且带着几分委屈:
“他明明比我还老!你为什么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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