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管试剂倒入广口瓶，液体逐渐变成澄清的淡绿色。赵翰月用滴管吸起一点，滴在准备好的肉糜上。
肉糜很快被溶解得一干二净。赵翰月盯着那一滩灰白的液体，上面映着她的脸，有些陌生。
这瓶东西，等会儿会倒在她的身上。
赵翰月拿着滴管的手有些抖。她把滴管搁好，旋紧广口瓶的瓶盖，然后坐在椅子上，对着这瓶液体发呆。
实验室有蛋白质溶解液，但直接拿会暴露，那些军人不会给她留时间。
而且这些年，她配过很多次，驾轻就熟。
她很想再配一次，这一次，用在自己身上，也算是赎罪。
赵翰月坐在自己的宿舍里，思绪却总飘到实验室中，飘到那一个个培养箱里。
她负责的只有五十个克隆人，但她知道，地下还有更多。说不定，这座小城之外还有。因为这个实验近乎完善。她不过是一个辅助。
刚来时，她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政府要她做事，也给了她家里很多钱。况且，这里每个克隆体都已经培养了快二十年。要给她套上帮凶的名头，估计还要排队。
做什么都行，本来就是一个书呆子。这样自己不愁饭吃，家里也不愁。说不定还能供弟弟妹妹上大学，挺好。赵翰月想起刚来时的心情，嘴角露出了淡淡的苦笑。
她想的太简单了。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这样的力量。
直到有一天，于依瞳的声音出现在她脑海里。
据她说是那场车祸的原因。但赵翰月记不清了。青城派的人说她来的路上遇了一场车祸，伤的挺重。养了一个半月，就开始工作。反正脑子里的知识也没丢。现在想想，心还真大。
“你应该已经死了，当时你的生命特征已经没了。”于依瞳曾经说道。
自己死过？这怎么可能呢？赵翰月想起这句话，又忍不住握住自己的手腕，感受着自己脉搏的跳动。这五年来，这个动作她做过很多次。
五年来，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异样。她还活着，有记忆，能劳动。
除了睡觉时间变长了。这也是她被发现的原因之一。
“五年了，总感觉是一场梦。”赵翰月坐在床上，手里拿着那瓶浅绿色的液体。常年的实验，让她的脸有些浮肿。从镜子里看，快30岁的她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青春。
她推了推眼镜，却发现自己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她想起了家里的父母，也不知道这几年过的怎么样，听说这里每年都会寄去很多钱。她一家七口，只要签了这份协议，家里便可以衣食无忧。但现在，她却选择背叛他们。
她想起这五年来做的实验。来之前，她根本不相信一个成年男子可以徒手击碎一块巨石，能跑的比车还快。他们的骨骼和肌肉纤维已经变了，尽管外表和人类一模一样。
她想起她交上去的三个试管。想起了他们给的要求。
“让普通人也能变成那个样子。”
想到这里，赵翰月的脊背就有些发凉。
“抱歉。”她的脑海里传来于依瞳的声音。
“你道什么歉。”赵翰月反而轻笑起来，说道：“我还要感谢你。毕竟是多活了五年。”
“最近感觉怎么样？”于依瞳问道。
“困的时间越来越多了。特别是你上次生病了以后。看来这种状态不是一直能持续的。我和你之间就像连着很多线。线断了，或者老化了，这个新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赵翰月又推了推眼镜。
于依瞳有些沉默，过了很久，才轻轻地挤出一声抱歉。
“这种事，的确有违人伦。但对科学家来说，我对这种现象很感兴趣。”赵翰月说道：“我也研究过自己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异常。不然这五年，早就被发现了。对了，你有没有试过在自然死亡的人身上用这种能力？不同死亡时间，不同性别，年龄的尸体，可能都有不一样。如果你要做实验，一定要记录好，我知道你这个人挺马虎。”
于依瞳没有接话，只是隐约传来抽泣的声音。
房间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能听到针落地得声音。赵翰月觉得有些热，胸口有些闷。她看了看手表，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我告诉你的，他们做的那些实验，你记了吗？”赵翰月没发现自己的语速比往常快了一点。
于依瞳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喜欢的那个红衣服的男人已经藏好了。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的心思真的非常好猜。而且你也不必担心，这里有更厉害的人帮他。至于你表哥，那个使电的，前天已经走了。他们还有一个老大，但我没见过他，你们小心点。”赵翰月感觉自己脑子转的飞快，最近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
“那个被抓回来的小子，我提醒他了。他们很快会来抓我。你别在意，就算我不提醒他，他们也开始怀疑我了。这样我至少能主动点。”说到这，赵翰月感觉呼吸有些不畅。她打开窗，看着自己手里那一瓶液体。突然生出了把它丢出窗外的冲动。
“翰月姐，你帮书院，不后悔吗？”于依瞳突然说道。
张翰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想起了这五年来，被送来青城派的一个个实验体，还有那在培养皿中浮沉的一个个克隆人。想起了失败的实验体被送入溶解室的表情。
帮书院，就是对的吗？她明明对这个组织一无所知。
或许她只是不想帮青城派了吧。
“应该，不后悔吧。”赵翰月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书院一定保您家人一世平安。”于依瞳声音很轻，也很坚定。
听了这句话，赵翰月愣了一下，收回了伸出窗外的手。颤抖的手把瓶子拿到自己身前。
青城派一定会杀了自己家人。
但书院会不会？
她能看到于依瞳的记忆。在于依瞳睡觉时，她会躺在床上，偷偷地浏览她的过去。她一直没告诉她，一是恐惧这股力量，二是觉得这样做不太好。但她还是忍不住，一闭上眼，于依瞳的回忆便涌上来，她们之间好像有一个无形的通道。她肯定于依瞳也能看到自己的记忆，只是她也没说。
有时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赵翰月，还是于依瞳。
“那一天，真的是一场意外吗？”过了一会，赵翰月说道。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
她看到于依瞳的记忆，看到她的车经过赵翰月的车祸现场。车子翻进了沟里，驾驶员被一根尖锐的树枝刺破了半个脖颈，地上好大一滩血。当时雪下得紧，车子容易打滑，怎么看都是一场很自然的意外。
于依瞳从车上下来，坐着轮椅被推到车前。她的司机让她离开，但她却坚持留下来。
她尝试着救赵翰月，却眼看着她心跳一点点停止。
她看不到于依瞳的脸，但透过她的视角，能看到她落在地上的眼泪。
眼泪是不会骗人的，这是她母亲说的。说的很认真，很诚恳。
只是她母亲一辈子躬耕与垄亩之间，又见过几次眼泪？
她一直相信她母亲。
不过，都到这时候了，信与不信，还重要吗？
“我不知道。”临天书院内，于依瞳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我相信你。但你不要太相信书院。”赵翰月仿佛下定了决定，握瓶子的手紧了紧，走向房间的大衣柜，说道：“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把手中的液体倒入衣柜顶上的一个漏斗，然后钻进了衣柜。衣柜的大小正好能装下她。
她锁上衣柜门，站在一片黑暗中，双腿有些发抖。就像一个上吊的人把脖子伸进了绳圈。
突然，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赵翰月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拉动了装置。
绿色的液体浇在她的头上，一股冰凉的感觉弥漫全身。
她要死了。这一瓶液体可以让她尸骨无存。
她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但她什么都没看到，没有走马灯，没有回忆。她想想一些美好的事情，却什么都没想起来。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仿佛无尽的深渊。似乎离死还有很远。
下一刻，滋滋的声音传来，好像一桶凉水灌进了脑袋，声音透过骨头传遍全身。
她想起了刚才那一块肉糜，很快变成了一滩污水。
她活了三十年，16岁大学，24岁博士毕业，是全家的骄傲。
但现在她要死了。
“啊！”没有任何痛觉，但恐惧还是让她忍不住地叫起来。液体顺着她的头发流下，似乎有一股大力在掐住她的喉咙。她的鼻涕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撕心裂肺地喊声仿佛没有尽头。
“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的！”最后一刻，她脑海里闪过了她最爱的弟弟，还有目送她离开的父母。他们满是老茧的手朝她挥动。太阳照在他们脸上，照亮了一条条深深的皱纹，好像田垄间的沟壑。
他们种了一辈子地，看起来已经很老了。
卧室的门被人一脚踢碎，谢少卿冲进房间，拉开了衣柜。
一股刺鼻的气味传出。
只剩半个身子的赵翰月摔了出来。
一只眼睛没溶解完，滚到了谢少卿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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