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青与白瞎子、吕仙朝离开了太白城。他们打算先去吴地避一避, 半路上,白瞎子与孟长青之间有过这样的一段对话。
“捡回一条命的感觉如何?”
孟长青抬头看着如洗碧空。昨夜他濒死之际,白蟒从吕仙朝处拿来了半本符契要他活下去, 可其实他早就活不了了。吴地荒山中他被吴聆重伤, 根骨尽废, 本就活不了多久,他想趁着最后的时日回到玄武说出真相,可太白城一战他强行催动魂术, 魂魄直接溃散, 命火也熄灭了。昨夜,连太白城众鬼也觉得他必死无疑。
真正救了他的其实并不是那半本符契,而是白蟒。
白蟒吐出了所有的灵力, 替他续上了命,自己的肉身却逐渐枯败而死。是白蟒和他一命换了一命,如今的白瞎子,不过是跗骨恶灵而已。
孟长青终于低声道:“你我素不相识, 为何你愿意舍出性命救我?”
白瞎子虽然是白蟒,却早就通识人性, 他牵着吕仙朝,道:“我需要你去做一些事情,等你杀了你想杀的人之后, 你要回到太白城来, 再也不能够离开。”说到此处, 他看向孟长青, 一双满是白翳的眼中隐约有碧绿的光芒闪烁,瞧着有两三分阴冷,“这是承诺,我帮你达成心中所愿,你也须记得答应我的事情。”
古蜀谚语说,一个人不能违背承诺,否则会遭到上天的惩罚。
白瞎子一双眼仿佛能够视物似的,注视着孟长青。
孟长青终于点了下头。
白瞎子附在这具身体上不久,还未能灵活控制表情,微微地缓了口气,扭曲着脸对孟长青道:“你答应了我。”
孟长青低声道:“我答应你。”
吕仙朝便坐在一旁听着这段不并长的对话,他显然是什么也听不懂。
孟长青是先打算离开北地,可他们这一路走得并不顺。吕仙朝身上的煞气时有时无,很容易便暴露了行踪,这一路上,孟长青眼修士越来越多,心中也有些不安。他如今伤未好全,白瞎子看着高深莫测,实则连条狗都打不过遇事还一惊一乍的,而吕仙朝吕仙朝没把他们俩打死就不错了。
孟长青和白瞎子还没商量出对策,这一日,到了北地边境,一回头孟长青就发现吕仙朝人不见了。
孟长青确实是吓了一跳,幸而白瞎子说他之前在吕仙朝身上放了铜板,能够循着铜板的迹象找到他。他们一连找了许多日。
他们一直到了玉城,这是北境的一座古城。孟长青一进城就发现这城中人来人往全是修士,在大街上看见李岳阳的那一瞬间,他直接就僵在了原地。好在他当时幻化了容貌,李岳阳并未察觉什么,从他身旁过去了。
孟长青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岂止是李岳阳,他认识的玄武与长白宗弟子全在玉城,全都是循着消息过来的。
谢怀风看见吕仙朝的时候,他有些不怎么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他正和师弟在街上走,忽然师弟惊呼了一声,他随意地望了一眼过去,捏糖人的摊子前,一群小孩都在兴奋地蹲着,吕仙朝混在其中,一点声音都没有。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此时的谢怀风站在道观的后院柴房中打量着抓着个糖人的吕仙朝,就这感觉,手中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一旁的师弟显然不明白谢怀风怎么了,这是吕仙朝!是杀害吴喜道和一众师兄弟的魔头!一旦等发起狂来后果不堪想象!而谢怀风发现吕仙朝后,竟然谁也没告诉,而是悄无声息地将人带了回来。
“谢师兄!这如今几位真人都在,要不要先去禀告洪阳真人?”
谢怀风按下了那师弟的肩,他打量着吕仙朝,终于,他低声道:“吴聆那一日怎么说的?”
那师弟乍一听有些没反应过来,后来才道:“我记得那一日,吴师兄回到长白宗对两位真人说吕仙朝神志全灭,等他回到钱宅时,众人都已经死了。”
谢怀风低下身注视着蹲坐在地上捏着个小糖人的吕仙朝,从吕仙朝的怀中漏出根熟悉的绳子,谢怀风伸出手去,将绳子扯了出来,吴喜道那块玉就这么从吕仙朝的怀中掉了出来。
谢怀风发现这是吴喜道的玉,捏着绳子的手忽然就停在了空中,他缓缓又抬眸看了一眼吕仙朝,眼神说不上来是什么意味。出门前,他和师弟说了两三句话。
师弟的意思自然是立刻禀告两位真人,直接镇杀吕仙朝,可谢怀风不发话,他也是干着急,此时听见谢怀风说了什么,他几乎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可他没敢质疑,谢怀风是个不怎么好惹的人。
入了夜,孟长青和白瞎子终于循着铜板的迹象找到了那道观,此时吕仙朝正一个人被关在柴房中,孟长青推开窗户就看见他低着头坐在那里,猛地就松了口气。从另一个方面而言,吕仙朝出现在此地却没有一点消息传出来,这事是有些古怪的,只是当下孟长青也来不及深思,他翻身进了柴房,去解吕仙朝周身的封印。他两指间刚燃起一道金色魂符,魂符和封印冲撞,吕仙朝似乎是受到了影响,忽然嚎叫了一声。
煞气顿时全放了出来。
孟长青和窗外的白瞎子全都一下子睁大了眼,孟长青立刻甩手六张金符截住了煞气,伸手捂住了吕仙朝的嘴。一解开封印,他立刻拉着吕仙朝往外走,可还未走出去,这间屋子的四周全都涌来了无数的仙家灵力,白瞎子显然是见到了人,吓得连用腿都忘记了直接翻滚进了屋子。
屋子里,孟长青有些措手不及,白瞎子急得低声问道:“这怎么办?”这外面全是修士。
孟长青抓着吕仙朝,还未想出对策,下一刻,他听见了一道极为熟悉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来。吴聆!吴聆竟然在此地!孟长青猛地睁大了眼。
那股煞气实在是太明显了,此时也并非是深夜,一众弟子察觉到异样几乎是立刻到了柴房外,李岳阳、吴聆、还有一众长白与玄武弟子原都在此地。孟长青听见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时脸色也变了,他如今伤势未好全,那邪典也未修全,此时他对上道门修士根本没胜算,更何况他如今他这一身邪道修为,若是吴聆够狠,当众杀了他他也无法辨白。白瞎子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吓出了一身冷汗,“怎么办?!”他急的只知道问孟长青这一句。
孟长青看向那门。
门外,就在吴聆要伸手去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一把雪白的折扇从一旁抵住了他的手,挡下了他的动作,吴聆望了一眼过去,谢怀风一副凑热闹迟到了的模样。
吴聆见是谢怀风,没有说话,几个长白弟子也习以为常,显然谢怀风和吴聆之间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谢怀风用折扇缓缓抵开了门,朝里面看了就一眼,正好看见孟长青、白瞎子和吕仙朝,他的视线有片刻的停顿,显然有些没想到孟长青竟也会在此地。
孟长青也看见了谢怀风,两指之间的魂符顿时烧得愈发厉害,下一刻,他却看见谢怀风若无其事地别开了视线,“这也没东西啊。”说这话他收了折扇,他站的这角度刚好挡去了屋子里一处地方。
孟长青有些诧异,还未反应过来谢怀风为何装作没看见他,下一刻,他似乎看见谢怀风的手朝一个地方指了指,他忽然反应过来,捂着吕仙朝的嘴两人无声无息地跃上了房梁,白瞎子则是立刻躲在了稻禾后面。
谢怀风见吴聆仍是望着自己,抬手用折扇把门哗一下子推开了,示意吴聆自己看,吴聆望了一眼,房间中也不见什么东西。一旁的李岳阳也朝里面看了一眼,她刚才也察觉到有煞气,和吴聆一样,她也没看出什么异样,就在她想走进去的时候,一个人跑到了此地,唯唯诺诺道:“对不起,是,是我不小心。”
众人顿时全回头看向那才赶到此地的长白弟子。那师弟道:“我、我就住在隔壁,今夜我整理法器,法器上沾染了邪修的煞气,我正洗着,这如今怕是引起了误会,我收拾好了忙出来解释一句。”说着话他将剑拿了出来,一双眼却止不住地看着谢怀风。
那师弟忙对着吴聆认错,“大师兄我我”他有些惊慌,好像是动静闹这么大,他也有些始料不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众人见状,也明白过来这怕是闹了个误会。这种误会道门倒的确是时常会发生,这一阵子事情多了些,众人都有些草木皆兵。
见没什么事,几个长白弟子说了那小师弟几句,人群也渐渐地散了。
吴聆忽然看了一眼谢怀风,谢怀风随意地摇着折扇,丝毫不惧地与之对视着。
终于,等人都快走完了,吴聆这才转身往外走,师弟们其实这阵子也觉得吴聆有些异样,若从前说吴聆是沉默寡言,如今真是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说了,有时候见他背着降魔剑走过去,感觉这人好像安静得没了魂似的。谢怀风站在台阶上看着吴聆的背影,抓着折扇的手没有再动。过了很久,他终于回头看了那柴房中一眼,至此他脸上的表情才有了些变化。
他用眼神示意孟长青从窗户离开,眼神虽冷,但意思却是明确的。
孟长青也来不及疑惑谢怀风为何帮他,他带着吕仙朝无声无息地跃下了房梁,准备从窗户离开此地,白瞎子第一个翻了出去,孟长青正要出去,下一刻,他听见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那声音好像近在咫尺似的,孟长青原是要离开了,忽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一下子回头看去。
“出了何事?”
李岳阳本打算离开了,此时闻声与谢怀风一齐回头望去,李道玄、谢仲春、吴鹤楼,三位真人均出现在了此地。李道玄一身雪色道袍,袖口两道剑纹,一旁站着一身青色道袍的谢仲春。今夜,三人原是在道观前院,李道玄和谢仲春是昨日到的,吴鹤楼是今夜到的,三人刚坐下说了两句话,便感觉到后院传来一阵煞气,三人于是过来看一眼。
李岳阳一见着师长,立刻对着李道玄和谢仲春行礼,向两人说了误会的来龙去脉。谢仲春听完后虽是皱了下眉,但也没多怀疑。
孟长青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定在原地看着门外的那道熟悉的身影,忽然就没能够再挪动一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道玄的背影看,一只手用力地抓着窗棂,连窗棂开裂崩断都没察觉。
李道玄站在廊下,今夜没有什么光,廊下挂着盏昏黄的灯,一地的柔和烛光。那道身影好像从没这么近过,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
白瞎子迟迟不见孟长青有所动作,疑惑地看了一眼。他也看见了门外的景象,他从未见过李道玄,可玄武真人袖口两道剑纹这事他是知道的,他一下子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一把按住了孟长青抓着窗棂的手,用极低的声音道:“走!”
孟长青却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李道玄的背影,似乎没听见白瞎子说什么,抓着窗棂的手还在不自觉用力,好像完全克制不住似的。
“走啊!”白瞎子急了,可下一刻他却仿佛是看着孟长青的眼神意识到了什么,“你在想什么?”
孟长青只是抓着那窗棂。
白瞎子低声道:“你就算现在走出去喊住他,然后呢?你如今浑身都是煞气,外界都在传你是个邪修,这里这么多修士你要如何为你自己辩解?”
白瞎子抓着孟长青的手,“你可以走出去喊他,可你没有证据你依旧奈何不了吴聆,玄武也不能做无理之事!你一旦回了玄武,你永远不可能下山杀了吴聆,已经是到了这地步了,你还在想什么?”
见孟长青还是没有动作,白瞎子眼中忽然有碧绿的光散出来,“别忘了,你答应过我。”
孟长青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道玄的背影,这是他下山这么多日,再一次见到李道玄,明明只是过去几个月,却总有种隔了千山万水的感觉。
李道玄站在廊下,李岳阳和谢仲春说着话,李道玄就静静地看着这师徒两人。谢仲春询问清楚后便没有再问这煞气一事,忽然余光瞥见李岳阳手腕处似乎受了伤,问了一句,“受伤了?”
李岳阳平日风里来雨里去,有点伤是正常的。她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手腕的伤,难得有些意外,谢仲春见状拧了下眉,说了她两句,下意识要去找道巾,却发现没带,一旁的李道玄见状将自己的道巾慢慢地递给了李岳阳。
李岳阳接过了道巾,捂住了伤口,道:“多谢真人。”
李道玄低声道:“天色不早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李岳阳点了下头,“是。”
谢仲春也没再继续说李岳阳什么,四下还有吴鹤楼与几个长白弟子,李岳阳到底是个姑娘,谢仲春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批评她太多,但心中仍是觉得李岳阳这一阵子有些毛躁大意,谢仲春想着他看了眼李道玄,却发现李道玄正看着李岳阳捂着伤口往外走的背影,李道玄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一直没有收回视线。
另一头,谢怀风都站了大半天了,原以为孟长青早就带着吕仙朝走了,他也打算离开了,离开前他随意地回头往那半掩的屋子里看了眼,下一刻他有些震住了,他直直地盯着竟然还没走的孟长青。
这干什么呢?!走啊!
他显然是不知道孟长青在干什么,用眼神示意孟长青赶紧带着吕仙朝走,白瞎子也在此时用力地抓住了孟长青的手,“走!”孟长青一直盯着李道玄的背影,终于他缓缓松开手,木屑掉了下来,他终于回过头翻身跃出了窗户,落地的那一瞬间,有猎猎风声在耳边响起来,他抬头看向前面的路,眼前忽然有一瞬间的模糊。
孟长青离开了。
一走出道观,他就停下了脚步。白瞎子以为他要回头看,此时也没什么人,他就没说什么,可孟长青站了许久,却一直都没有回头的意思,忽然孟长青继续往前走。白瞎子见状眼中终于微微一闪。
谢怀风看见孟长青离开后松了口气,这一边玄武的人也离开了这柴房,李道玄和谢仲春倒是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但最终仍是离开了。
谢怀风终于哗一下收了折扇,步下了台阶,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四下黑漆漆的。谢怀风沿着小路一直走,大约一刻钟左右,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看着不远处出现的身影。吴聆站在亭子中,在他的身旁站着个师弟,是那一日和谢怀风在街上撞见吕仙朝同时也是今日站出来说是自己闹了误会的那个小师弟。谢怀风手中转着的折扇停了下。
那小师弟低着头离开了,谢怀风也没去拦他,他看着亭子里的吴聆,许久才道:“在等我?”
吴聆却没有提及吕仙朝的事情,他问道:“你前两日去了一趟大雪坪。”
谢怀风进了亭子,坐下了,正好看见桌案上有壶茶,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道:“去大雪坪祭拜我父母,怎么了?你若是想让我也顺手给你父母烧点东西,那你应该早说啊。”他忽然看了眼吴聆,“话说回来,这些年好像没见过你去祭拜过你父母啊?”
“前两日有师弟来报,吴喜道与师兄弟的尸首不见了。”
谢怀风喝着茶,道:“这事应该问守陵园的弟子。”
吴聆看着他许久,终于缓缓道:“我还记得儿时的岁月,师父带着你我还有一众师兄弟上祁连山紫霄阁,过去这么多年了,仍是会感觉这些事都在眼前,前两日看见新入门的弟子上紫霄阁,早已不是当年的那群人,可一眼看去,总还是觉得熟悉。”
谢怀风闻声看向吴聆,半晌才道:“那应该是你眼神有问题。”当年的那群人,要么下山遇到邪修死了,要么离开了长白宗云游四海再没回来过,仅剩下的那几个,也全死在了吴地。
吴聆低声道:“别再查下去了。”
谢怀风端着杯子的手一顿。他看着吴聆远去的背影,下意识地转着手中的折扇,忽然他哗一下打开了折扇,顿时雪亮一片。
他自然记得吴聆说的场景,长白宗都有这规矩,每年重阳都要爬一趟紫霄阁,第一次上去时,师兄弟们都还齐全,挤在一起眺望这连绵不绝的大好河山,当年他就觉得,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
谢怀风忽然哗一下收了手中的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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