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寻见那年轻修士上来就称他为“道友”，知道他已识出了自己的身份再伪装也无济于事。正如同自己也早就识出了他的身份。
神经紧绷，面上却不表现出来。沐寻挠挠头，然后用识海里的器灵老者临时教他的，修道者见面时互相打招呼的手势，右手握着左手大拇指抱拳，成太极图形状，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向斜前方推手。
这套手势沐寻生疏至极，幸好不算复杂，所以倒还像模像样。做完这套手势，又自己加了句客套话：“来此没有目的，只是叨扰道友了。”
以一张孩子脸拱手作揖尚还可接受，但后来这句看似毫不扭捏的话被他一本正经说出来，实在惹人发笑。可只得了亡者传承并没有师长教导的沉霭并不知道这些，就连修道者之间见面时要拱手作揖他都是此时才知。
他亦在来的路上通过鱼三得知了沐寻和沐老头的身份，对沐老头可能还戒备些，但对这个可能“出身贵族”又同是修士的神秘小孩却只有好奇。
所以一时向来沉稳的他也不禁表露出了几分趣味，学着沐寻拱手作揖，认真答道：“不叨扰。道友看我这手势对否？”
他常年只是沉默不语，或满面杀气，此时第一次见到同样的修道之人，又是个眼神纯真的孩童，未被遭遇影响，便忍不住扯着多年未上扬过得嘴角笑了下，同样散发出和善的光芒。
鱼人们知道他本是怎样的人物，见他竟然笑了，一时间难以接受。
其实沉霭也并非天生面带杀气，只是幼时家里突遇惊变，后来又在月光森林里添了一道狰狞的疤痕，所以才显得吓人了些。他本也年轻，二十三岁的年纪，难免一时起了玩心，可这些是众鱼人从未见过的。
他们印象中的沉霭残酷嗜血c凶恶暴戾c成熟冷漠，却从未想过他也会有这一面。
其实沐寻也没想到这位实力强劲的鱼人首领竟如此好说话，此时感受到他毫不保留的善意，一时还不知如何回答。正想着时，就见沉霭头都没回，目光锐利，说：“比些乱七八糟的手势也没用，你们真认为这样就能在我面前逃过一劫？”然后又向沐寻作了个揖，缓缓转过身，看了一眼众狱卒，又看了一眼他们藏匿斗虾的地方。神情不辨喜怒，却有不可违逆的威严。
枭雄风范尽显。
此举差点吓了沐寻一跳，以为他翻脸无情，待明白这些话不是对他说的之后，便静待后续。
虽才见识，但他厌恶
是了，沉霭的逆鳞也是斗虾。
十几年如一日。
幼时的他还实力不够，就只能把避水罩砸破，让那些虾少受些痛苦；等到大了些，就不顾危险，把正在争斗的虾抢走放生；再后来，他只要看到在街上有鱼人斗虾，就将那人殴打一顿，打到他再也不敢斗虾为止。
如今回归，禁止斗虾虽然不是明文规定，但凡斗虾被他发现，就绝没有好下场。所有鱼人亦对此心照不宣。敢触霉头的少之又少。
可这地牢天高皇帝远的，已经半年多没人被关进来了。就算有人被关进来，作为首领，要处理的事很多，沉霭也必定不会亲自前来。就是这么想着，狱卒们从来就没想到过自己斗虾时被捉住会发生什么。
此时被发现，还没等沉霭问话，他们就紧忙把同伴的罪行抢着供出来。还以为此举能减轻对自己的惩罚，可几个沉霭的护卫除了摇头叹息还是摇头叹息。只觉得这几个狱卒还不如自请去战场上做先锋敢死队，反倒多几分活下来的希望。此时这些罪行无论他们承认与否，事实都在那里，逃不脱的。
当然，护卫们也只是叹息而已，半点都没有想要反抗沉霭决定的意思。
见他们竟吓得全招了，沉霭也不惊讶，只面无表情地让护卫将他们照常处治。
沉霭向来不是善类，这么一“照常”，狱卒们必死无疑。
可怜那些狱卒还以为是关几天就能被放出来的好事，个个面露喜色，又暗中怨恨同伴，觉得他们不讲义气，下次定避着他们玩。却不知已经死到临头，实在是愚蠢至极。
一位与沉霭年龄相仿的年轻护卫有心提醒他们交代些后事，免得家中争抢遗产，闹得难看，见沉霭凉凉地扫了自己一眼，顿时一个冷颤，闭口不言。
护卫们都见过沉霭当初是怎么回到村中的。他连手都没动，经过的路上想要阻拦他的鱼人就全都昏迷，倒地不起。当他走到议事厅，见到前任首领时，只是对视片刻，前任首领就直接七窍流血而死，诡异至极。
后来依附于沉霭的鱼人，无不掌握这等秘法。
正是沉霭没有藏私，将这秘法传与他们，才让他们知道天外有天。
那秘法就是修仙法门，越是修行日久的鱼人，越是知道自己与沉霭的实力差距，便也愈加谨慎，对沉霭惟命是从。
这群鱼人，正是整个东村的核心力量，直属沉霭的护卫军。个个都是修士，有的甚至还如沐寻一样，即将进入百人境。
护卫们崇拜着沉霭的绝对实力，同时又敬畏着他。
他们真心实意归顺于沉霭。沉霭的存在，就是他们的信仰。
他们同样渴望着沉霭所追寻的和平。
生于战争，却没有被杀戮与仇恨蒙蔽了双眼，又遇到了能够真的改变这一切的沉霭，正是他们的荣幸。
这份荣幸，便如良禽遇佳木，志士得明主。
但总有些鱼人不明白沉霭所代表的那份和平的可能，反而心生不甘，或者故意冒犯。这些鱼人，便由绝对服从沉霭的护卫军来解决，绝不姑息。
所以在沉霭的统领下，村子如同一块铁板，一切都向着他们期待着的方向发展。
可最近他明显不再像刚刚归来时那样雷厉风行，手段柔和了许多，就连战场那边也被勒令只守不攻。甚至接纳了卖族求富贵的背叛者鱼三，而不是直接斩杀在战场中。
沉霭从不会容忍背叛者，他们也并不需要内应。
一切都不像是沉霭的作风。
他，终究还是迟疑了。
当局者迷。布局者也未能免俗。
他开始思考一战而胜带来的会是什么，思考是否强行吞并有利于他的抱负实现，思考他所做的到底是在终结旧的仇恨还是在催生新的仇恨。
他冷静下来，却开始迷茫。
他知道胜利并不能帮助他，甚至胜利已经左右了他的决断。
这不是他想要的。
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求助于谁。
因为其他鱼人远远比他更狂热。
以暴制暴，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永远只是下下策。可他没办法跳出去来看。因为他虽然想要装作遗忘，想要努力忽视，但敌对一方带给他的失去至亲的痛苦，怎么能够真的忘记？
他不知道能不能在胜利后控制住自己或者其他鱼人的冲动，所以只能尽量延迟胜利的到来。
他在等一个顿悟的时机。
或者一个能够完全超脱于两个村子纠葛的人。
沐寻恰巧是那个人。
知道他的存在后，沉霭难掩心中激动，一心盼着能见到那个真正的“局外人”，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些启发。自然也就从心而发地想要善待沐寻。
而因为这份毫无保留毫不伪装的善意，让沐寻选择忽视器灵老者的告诫，开始信任沉霭。
所以世间可能有毫无理由的恶意，却从来没有毫无理由的善意。纵使一见如故，也是理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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