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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又不能科举入仕, 书读得再多也是枉然, 能识文断字就行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 书读多了不是好事,以后不用去学堂。”
“首辅家的夫人出阁前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嫁入沈家之前, 沈家要她把几箱子书全烧了,这才把婚期定下来。读书有什么用?媒人上门,先看门第, 再看家资, 然后是品行c相貌,从没说问人家识不识字的。”
母亲这么说,爹这么说, 其他人也这么说,云英和姐姐们于是专心跟着养娘学女红针织,再也没碰过书本。
雪还在下。
傅四老爷神情郑重,等着傅云英回答。
她微微一笑, 一字字道:“四叔,因为我喜欢。”
她喜欢读书,喜欢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 喜欢书本上荡气回肠的历史典故, 喜欢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每一个字。
内宅永远是那一亩三分地, 嫂嫂姨娘们天天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勾心斗角——不是她们喜欢待在内院掐来掐去, 而是因为她们没有别的选择。
她知道女子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用其他人的话说,女子去学堂读书完全是浪费年华和钱钞。上辈子她害怕了,想也不想就遵从父母的命令抛开书本,此后一心跟着母亲学怎么持家,嫁人之后忙于服侍相公,更没有心思想其他的事。
这一次她想任性一回。
既然这一世是捡来的,那么就要活得痛快,要么开开心心地活,要么开开心心地死。
傅四老爷沉默半晌,忽然笑了,“好。”他摸摸傅云英头顶的圆帽,轻叹一声,“大哥小的时候可聪明了,要不是家里穷,没钞供他读书,他肯定能考中秀才!”
叔侄俩说着说着,耳畔一片喧哗人声,到河边了。
黄州县的集会和傅云英想象中的不一样。
河岸人流如织,街巷两旁店铺林立,果子铺c灯草铺c笼屉铺c香油铺c绒线铺c鞋面铺c首饰铺c银器铺,应有尽有。茶馆c酒肆人来人往,店门前烧大灶,锅里架的蒸笼码得像小山包一样高,吆喝声中夹杂着伙计带笑的询问:“荤素果碟一样来一个?吃甜酒还是吃辣酒?”
北方的皮货c人参鹿茸c羊肉鹿肉,北直隶的苹婆果c密云枣子,山东的白梨,山西的天花菜,四川的松花皮蛋,江西的肉脯,福建的福橘饼c牛皮芝麻糖,广西桂林府的腐乳,金陵的山楂糖c腊鸭,杭州府的香茶饼c蜜橘,扬州府的各色折扇子,松江府的布匹绸缎无所不有。
武昌府汉口镇是漕粮交兑口岸,衡c永c荆c岳和长沙府等地的漕粮全在汉口镇交兑。作为漕粮储存和转运口岸,汉口镇日益繁荣兴盛,名列天下四大名镇之一。
凡是南来北往的货物都在武昌府中转,黄州县和武昌府离得近,市集上出现天南海北的南货北货并不出奇。
让傅云英觉得好玩的是河里数不清的船只。
黄州县虽然是小地方,也有宵禁,巷子里的店肆每天早上辰时开门,夜里太阳落山便开始上门板打烊,一年到头,只有过年那两天不开张。
集会指的不是县里的店肆,而是从四面八方赶到县里买卖年货的村户和他们的乌篷船。
他们家合伙,或雇或买,村村都有十几条小船。每到集会时,男人划着各家的小船赶到县里售卖家中的土物,回去时顺便买些油盐酱醋c糖果子c针头线脑c锄头铁锹之类的家伙什回村。
河面上被无数条船只挤得满满当当,像一尾尾黑背鱼翻腾出水面,张着大嘴呼吸。
唯有大河最中间留出几尺宽供船只穿行,窄窄一线水波粼粼,雪花落在乌篷船上,一转眼就化了。
船舱中堆满各家的货物,有腌菜c腌鱼c酱菜c自家酿的米酒c山上猎得的野味c果干炒货,竹子编的篮子c粉箩c刷帚c碗碟,妇人们缝的网巾c鞋面c油靴c草心鞋
县里的人沿着河岸挑选农户们的货物,看到中意的,走下石梯,站在临时用竹木搭起来的浮板上和农户讨价还价。
农户们操着方言和问价的顾客商量价钱,这家埋怨隔壁的船越界撞到他家的船,那边几个泼皮故意用船桨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另一家貌美妇人的衣裙,几家光顾着谈生意,忘了船在水上,哐当几声,四五条船碰到一起,你翻了菜篮,我倒了鱼桶,还有人不小心跌进冷水里,叫卖声c惊叫声c怒骂声c呵斥声c讨饶声
人声嘈杂,沸反盈天。
傅云英不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她上辈子幼时在江陵府待过,但江陵府主城里没有大河供附近州县的船只往来。
傅四老爷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河里的乌篷船看,嘴角轻勾,整天一脸严肃的女伢子终于露出点鲜活气了。他扭头吩咐随从去雇条船,拉着她走下石桥,“看到喜欢的咱们就停下来,得给你几个姐姐c哥哥买点好玩的东西带回去,不然他们肯定要闹脾气。”
傅云英跟着傅四老爷上了船。船舱干净整洁,没有什么异味,舱里设案几桌凳,桌上一只茶壶,一套粗瓷茶钟,一只竹木莲叶形状的四槅大攒盒,一槅云片糕,一槅炒瓜子,一槅熟栗子,一槅鲜荸荠。
小厮筛了两杯热茶,傅四老爷抓起一把熟栗子剥着吃。
蓝花布帘高高掀起,叔侄俩坐在船舱里吃茶吃点心,小船如一条银鱼,穿梭于热闹的水上集会之中,对面的船只和他们的船擦肩而过,扬起的水花涟漪相互追逐。
偶尔看到两边的小船里有想要买的东西,傅四老爷就叫船家停下来,站到船头和农户还价。
傅云英给自己买了些绒线c棕丝c绢布c丝绳和花绷子,给傅月和傅桂买的是一对通草双藤莲,两只竹雕的水鸭子,给傅云启和傅云泰兄弟的则是两张关公面具。
顺着蜿蜒的大河一直逛到最西边,河面上的船只越来越少,船停在石拱桥下,傅四老爷拉着傅云英下船,登上石梯,“到纸铺了。”
天气冷,店老板躲在里间烤火。听到傅四老爷和伙计说话的声音,连忙掀帘亲自出来相迎,寒暄一阵,笑眯眯道:“府上公子要买多少纸张?”
傅四老爷低头看傅云英。
店老板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之色,倒也没多问,一看就晓得四老爷溺爱后辈,今天能做笔大生意喽!
傅云英没说话,绕着店里的货架转一圈。
伙计知道傅四老爷是大财主,没有因为傅云英年纪小而轻看她,跟在她身边,耐心向她介绍各种纸张的价格和适合的用途。
竹纸一百张八十文钱,净边纸一百张四百文,毛边纸一百张六百文,青纸c杏黄纸贵些,一百张得三两银子,至于更贵的高丽纸c宣纸,一般人家用不到,伙计没提。
傅云英要了几百张最便宜的竹纸。
接下来选笔,毛笔有兔毛c羊毛c狼尾c鼠须c马毛等等,笔杆材料由贱到贵分竹c木c牙c玉c瓷几种。
傅云英挑了一支竹管笔。
傅四老爷不懂纸张和毛笔的好坏,大手一挥,叫伙计把硬毫c软毫c兼毫笔各样按照大小全包了,纸张也另外多要了几百张。
傅云英想了想,没有推拒,反正情已经欠下了,以后她长大了,一定会好好报答四叔。
最后选墨,墨锭分好坏,好的墨质细c胶轻c色黑c声清。质细的墨没有杂质,胶轻的墨书写时顺畅,不易滞笔,色黑的墨锭颜色纯正,声清是说敲击墨锭时发出的声音很清脆,这样的墨锭质量上乘,没有杂质。
店老板一开始没把傅云英当回事,以为是傅家哪位小姐觉得纸笔文具好玩才吵着要长辈给她买,想趁机狠宰一把,取出几枚寻常的墨锭,吹得天花坠地,什么宫里御用的墨,添了多少多少香料,写出来的字多好看,一锭要几两银
傅云英仰头看着店老板,似笑非笑。
店老板不禁讪讪,心里暗忖:我咋会怕一个女伢子?一边不服气,一边还是歇了宰客的心思,老老实实给傅四老爷推荐几块本地常见的墨锭。
买齐东西,店老板把叔侄俩一直送到店外石阶下,“大官人回去等着,东西下午就能送到您家去。”
昨晚漫天繁星,今天必定是个大晴天,丫头们在院子里晾晒衣物。傅月和傅桂在树下踢毽子,小丫鬟们手提花篮,俯身摘取花池子里的指甲花,捣成花泥,和上明矾,待会儿给两个小娘子染指甲。
傅桂满头是汗,接过丫头递到手边的酸梅汤咕咚咕咚一气喝完,招手叫傅云英,“英姐,和我们一起玩吧。我给你描指甲。”
傅云英婉拒她的邀请,进正堂辞别大吴氏,出来的时候听到傅月和丫头坐在栏杆前小声嘀咕:“英姐整天读书,都不和我们一起玩,她以后也要和桐哥一样去考秀才吗?”
她话音刚落,傅桂站在廊下嗤笑,“英姐是女孩子,哪能考试?”
傅月趴在栏杆上,一脸疑惑:“那英姐为什么和启哥c泰哥一起上学?”
“谁晓得?大伯娘不管她,奶奶管不了,四叔又什么都纵着她,连二少爷”
傅桂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清了。
芳岁脚步微微一顿,偷偷看傅云英一眼。
“无事,走吧。”
傅云英步下石阶,走进明亮炽热的日光中,脊背挺得笔直。
莲壳和往常一样,早在外头等着了。芳岁照例抓了把方块酥糖和松子糖给他,这一个多月天天如此,他知道傅四老爷疼爱五小姐,五小姐不缺这个,便也不推辞,接过揣进怀里,笑嘻嘻道:“五小姐,今儿个知县老爷一大早过来了,二少爷不得空,让您先自便。二少爷说书还是要抄,他要检查的。”
傅云英点点头。
傅云章的字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写得一般,不过教导她还是绰绰有余的。他每天要求她抄书,然后从旁指点一二,看似漫不经心,毫无章法,却让她受益匪浅。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傅云章分明懂得运笔之法,也是勤学刻苦之人,从不懈怠,即使已经考中举人,依然坚持天天温习功课,这样的人怎么写不出一手好字?
实在是奇了。
快到端午了,丫头c婆子抱着一捆捆菖蒲c艾草c香茅经过。本地风俗,每到端阳时,窗户门口廊檐都要插上香草避毒虫,过完节也不管它,让它自然吹干,等到过年打扫房屋时才取下。端午又叫女儿节,傅桂和傅月上个月就盼着女儿节了,从初一到初五,家家户户的小娘子盛装打扮,穿新衣,戴艾叶,簪榴花,系五毒灵符c五彩丝线,出嫁的女儿要回娘家“躲端午”。到端午那天,饮雄黄酒c吃过黍粽c绿豆糕c咸鸭蛋后,全家老小齐聚江边看赛龙舟,至夜方归。
这几天傅月和傅桂用花露调的香花水洗脸,每天染一次指甲,拿桂花露搽头发,搽得每一根发丝油亮黑润,都是在为女儿节做准备。端午当天傅家的小娘子们齐聚一堂,谁也不想被比下去。
傅四老爷为此特意托人从苏州府购置了几套头面首饰,听人说江南闺秀常常嚼食茶饼,能令口齿留香,也随大流秤了几斤,傅月c傅桂和傅云英一人一份。
另外还买了几把洒金川扇,家中女眷一人一把。四川的扇子制作精美,从唐朝时就是官府取用的贡品,本朝依然如此。每到五月,成都府大慈街前会定期举行扇市,蜀人都将扇子运到成都府贩卖。各地客商前去大批购入,运回京师c江南等地,货离乡土,立地涨价,一把扇子的价格可能涨十几倍甚至几十倍,饶是如此,达官贵人仍然争先购买,唯恐抢不到。
婆子一间一间打扫房屋,笤帚擦过地砖,沙沙声响时断时续。傅云英踏进傅云章的书房时,闻到一股浓烈的雄黄味,端午在房屋角落洒上浸过雄黄的酒水,可以驱虫。灶房c粮仓和阴湿的地方尤其要多洒。
傅云章的书房枕池而筑,潮湿幽寒,自然不能例外。
她让莲壳燃起香炉,支起四面窗户,从随身带的荷包里取出几块松香c金银香扔进烛台式香炉里,盖上盖子,一缕缕香烟袅娜盘旋,空气没那么难闻了。
等雄黄味淡去,她坐在小杌子上,开始伏案抄书。她个子矮,傅云章让丫头把花几腾出来给她当书桌,免得她每次要爬到罗汉床上去用功。
书房里静谧无声,外头却很热闹,莲花和莲叶领着婆子擦洗灵璧石,虽然她们尽量压低声音说话,仍然能听到窸窸窣窣说悄悄话的声音,偶尔水桶翻倒,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和婆子蕴着怒意的叱骂。傅云章性子古怪,书房乱成一团糟,却要求下人每天擦洗院子里的山石。
抄完最后一个字,她徐徐吐出一口气,放下竹管笔,吹干纸上的墨迹,压上镇纸,等傅云章回来点评。
抬头时,忽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一个脚踏蒲鞋,穿一件葛布直裰的少年,衣着虽俭素,却眉清目秀,一双眸子格外有神,不似寻常小官人。
傅云英站起身,眉头微微蹙起。她抄书的时候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门口来人了,这人到底看了多久?
少年盯着她抄完的纸看了许久,愣愣出神,半晌后恍然醒悟过来,揖礼致歉,“刚才怕打搅五妹,就没有出声扰你。”
傅云英看到他露在袖子外面苍白泛青的手腕,想起来了,这少年正是前不久和傅容定亲的苏家桐哥,她在书肆里见过他。
苏桐自小在傅家长大,苏娘子和他的姐姐苏妙姐跟傅家女眷极为熟稔,傅家云字辈的小官人平时和他以兄弟相称。
傅云英记得苏桐的排行好像也是五,淡淡喊一声,“五表哥,二哥在正堂见客,不在书房。”
苏桐单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扬扬手里一沓写满字迹的纸张,含笑道:“我晓得,管家让我在这里等着。”
傅云英听傅四老爷提起过,苏桐已经顺利通过二月的县试和四月的府试,取得童生的身份,接下来是最后一场院试。今年比往年冷,四月天突然下了几场大雨,苏桐参加府试的时候很是吃了点苦头,从考场出来之后生了场大病。
“五表哥进来坐。”她把自己的文具收起来,走到房廊外,找到躲在廊柱背后打瞌睡的莲壳,“三房的表少爷来了,去筛碗热茶来。”
三房的表少爷桐哥是将来的姑爷,怠慢不得,莲壳擦干嘴角的口水,立马跳起来,“我这就去,这就去。”
他沏了杯热茶送到房里,“小的一时盹着了,让表少爷久等。”
苏桐温和道:“无妨,我也才刚到。”
傅云英在傅云章这里待久了,知道他的习惯,不去碰他那胡乱堆在一起的书,从书架上挑了本带有批注的《四书章句集注》坐在廊檐下看,芳岁跑过来说,“二少爷过来了,孔四相公也在。”
孔四相公是位秀才,是傅云章少时的同窗,家境一般,在知县家坐馆授徒,赚几个钞养活一家。他常来傅云章这里蹭书看,傅云英见过他几次。
脚步声由远及近,傅云章和孔秀才踏上竹桥,两人神色郑重,低声交谈,傅云章眉头紧锁,似是愁闷不舒。
“二哥,苏家五表哥来了。”
傅云英合上书册迎上前,朝孔秀才颔首,“孔四哥。”
孔秀才本来满腹心事,但看到她小小一个女伢子,做出这一副大人模样,忍不住笑了,故意向她拱手作揖,“英姐。”
傅云英回以一个万福,客气道:“孔四哥有礼了。”
孔秀才哈哈大笑。
苏桐听到说话声,也迎了出来。
彼此见礼,傅云章问苏桐:“写好了?”
苏桐恭敬道:“写好了,另有同案九人的功课,一并带了来,劳烦二哥拨冗指点。”
傅云章看他一眼,缓缓道:“我今日有事,就不耽搁你了。你后天再过来。考试要紧,也不能太过着急,先养好身体再说。我看你还在咳嗽,这几天别熬灯费火,早些休息,正好陪你母亲过节。”
苏桐应声离去。
傅云英没走,跟着傅云章和孔秀才一起走进书房。
“姚学台和礼部侍郎崔大人是同榜,当年崔大人考中探花,姚学台位居鼎甲之首,料想必定是学富五车之人,怎么观风题却是照搬前人的?”
孔秀才一边走,一边道。
傅云章苦笑道:“姚学台性情向来如此,让人捉摸不透。你有所不知,姚学台初到湖广时,陈知县曾托旧友将我的几篇拙作送至他案前”
孔秀才连忙追问:“如何?”
“姚学台只给了一句评语:一无是处,不忍卒读。”
孔秀才噗嗤一声笑了。不忍卒读说的是文章写得太过悲戚,所以不忍读,姚学台拿这几个字点评傅云章的文章,实在太刁钻了。
傅云章摇摇头,叹息一声。他少年中举,风头无两,虽不敢说自己学识渊博,但他写的文章在黄州县至少是数一数二的,武昌府的几位举人也一致认为他的制艺八股写得好,可姚学台却用“不忍卒读”来挖苦他,着实让他备受打击。
傅云英听他二人讨论姚学台平时喜欢什么样的文章,细眉微挑。
她认得姚文达。当年姚文达是头名状元,风头却完全被崔南轩盖过去了,他因此怀恨在心,处处和崔南轩作对。那时候她甚为忧心,怕姚文达对崔南轩不利,想尽办法和姚夫人结交,想请姚夫人代为说和,让两人化干戈为玉帛。崔南轩知道以后,要她不必多此一举。
“姚文达此人,性情磊落,不会加害于我。”
后来事实证明崔南轩看人的眼光果然不错。姚文达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整天盯着崔南轩的错处不放,今天说他朝服穿错了,明天讥讽他对沈介溪阿谀奉承,但大多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从没有在政事上为难他。
四年前姚文达在翰林院任侍读一职,什么时候成提督学政了?
她默默出神,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心里猛地一跳。
那边孔秀才接着道,“或许是为了庆贺霍将军生还,学台才会出这道题。几年前鞑靼人南下犯边,霍将军英姿勃发,率领三千霍家军前往迎战,出奇制胜,打下甘州大捷,鞑靼人狼狈逃窜。学台听到捷报后,当场为霍将军写了篇文章,称其为当世冠军侯。”
傅云章颔首,“我看过那篇贺文,还抄了一份,只能从这里入手了。”
他走到书桌前,东翻翻,西翻翻,试图从一堆凌乱的纸堆里找到那篇文章。
孔秀才和他从小同窗上学,深知他的本性,笑笑不说话。
傅云英扯扯孔秀才的衣袖,尽量用一种平常的口气问他,“明霍将军还活着?”
孔秀才一愣,笑道:“你也听说过霍将军?”随即想到傅云英小时候在甘州长大,她母亲说不定就是霍将军救下来的,没有把她当孩童敷衍,认真道,“四年前霍将军领兵抗倭,带着几千将士出海寻找倭寇的老巢,途中碰到海浪,船覆人亡,都以为霍将军也不幸死了,还好老天庇佑,上个月霍将军从浙江登岸,浙江巡抚立即上报朝廷,消息已经传遍了。”
说到最后,他激动握拳:“沿海倭寇猖獗,北边鞑靼c瓦剌c亦力把里c女真虎视眈眈,南有土司叛乱,只恨我等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否则也能和霍将军那样驰骋沙场,荡除敌寇!”
傅云英垂目不语,沉默良久后,闭一闭眼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霍明锦竟然还活着。
傅家各房全是无官无职的白身,举人二少爷人虽然年轻,却是傅家的主心骨。傅家靠着二少爷的功名发家,现在二少爷头一个反对修牌坊的事,其他族老不免慌乱。
陈老太太现身后,引起一片哗然。
族长三老爷努力安抚众人,“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云章怎么会不答应呢?我再去问问他,兴许是传话的人听错了。”
混乱中,傅四老爷找到候在外边回廊里的王叔,皱眉道:“看来今天陈老太太要大闹一场,说不定要僵持到天黑。你先送英姐回去,这里乱糟糟的,他们顾不上女眷那边。”他低啐一口,暗骂晦气,出门的时候他以为族里可能要分年货或者分地,特意把英姐带过来多占一个名额,没想到族老们算盘打得叮当响,出其不意召集众人,只是为了逼二少爷表态!
合族强烈要求之下,二少爷孤木难支,很难坚持他的决定。
傅四老爷觉得族老们完全是多此一举,二少爷读了那么多书,懂得的道理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族老多多了,既然二少爷不答应,那就别修什么牌坊了,反正官府又不会因为哪家多几个寡妇就少收税钱。
王叔走到隔壁厢房外面,男人们闹哄哄的,女眷们还算镇定,没有吵嚷。
仆人们从离得最近的傅三老爷家搬了一张黑漆大圈椅过来,放在廊檐底下的台阶上。
妇人们搀扶陈老太太坐定,怕老人家畏寒,七手八脚把一架大火盆挪到她跟前,殷勤伺候。
陈老太太面容冷肃,对身边一个穿桃红袄绿罗裙的小娘子道,“去告诉你哥哥,老婆子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他,他什么时候过来,我什么时候起身!”
小娘子答应一声,提着裙角跑远,丫鬟们立刻追上去。
厢房里除了傅云英是个女伢子以外,还有三个和她情况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是父亲早逝,母亲守寡不愿出门,代表她们那一房来当个摆设的。她们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妇人们不许她们出去,嘱咐她们待在里间烤火。
贞节牌坊的意义,这三个小娘子似懂非懂,她们不关心牌坊最后能不能修成,专心烤火嗑瓜子。其中一个指着跑开的小娘子说:“那是大房的容姐,老太太从娘家抱来养大的,老太太可疼她了,比亲生闺女还疼。老太太每个月给她裁新衣,我娘说那个裁缝是从苏州府那边请来的,裁一套衣裙要好几贯钱!松江府的布,杭州府的纱,山西的潞绸,南直隶的宁绸,还有海上来的西洋布不要钱钞似的,一匹匹往家里买。”
另外两个小娘子听了这话,不由得啧啧出声,满脸艳羡。
王叔趁其他人不注意,蹑手蹑脚走到门帘外边,“五小姐,官人让我来接您回去。”
傅云英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正觉得百无聊赖,只能低头数火盆里有多少块炭,数来数去,数得眼睛发直。
她和三个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堂姐作别,出了厢房。
王叔撑起罗伞,丫鬟找过来,主仆几人悄悄离开祠堂。
“嘎吱嘎吱”,拐角的地方传来高筒毡靴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寒风裹着雪花拂过青砖院墙,一双苍白c指节修长的手分开低垂的枯萎藤蔓。
藤蔓后露出一张如画的脸孔,眉眼精致,斯文俊秀。
是二少爷傅云章,他踏进长廊,迎面走过来,身姿挺拔,仿若群山之巅傲然挺立的青松,任狂风肆虐,他淡然以对,脊背挺直。
刚才跑走的小娘子傅容带着丫鬟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抱怨:“二哥哥,娘辛辛苦苦把你抚养长大,你就是这么回报娘的?娘吃了那么多苦,要一座牌坊怎么了?又不要咱们出钱钞,你只要写一篇文章给知县舅舅,舅舅就能把事情办妥”
傅云英环顾左右,狭路相逢,没有躲的地方,只好放慢步子,轻咳一声。
傅容猛然停下脚步,看到她,眉头紧锁,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冷哼一声,气冲冲往里走。
傅云章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目光漫不经心从傅云英身上扫过。
他气质温润,彬彬有礼,垂眸看人的时候,神情却显得有些冷淡凌厉,傅云英朝他略一颔首,平静招呼道:“二哥。”
傅云章怔了怔,匆匆嗯一声,径直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俩一前一后,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云英走出几步,忽然一个转身,“回厢房。”
王叔和丫鬟站在原地呆了一瞬,赶紧拔腿跟上。
※
傅云章出现以后,祠堂里的族老们吵得更厉害了。
一墙之隔的厢房里,傅云英能清晰听到族老正在痛骂傅云章“不忠不孝c忘恩负义”,还有骂得更粗俗的,说他狼心狗肺,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挑眉笑了笑。傅家能够壮大,靠的是傅云章一路考取功名庇荫族人,不知这些族老到底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将这位少年举人骂得狗血淋头。
妇人们劝说陈老太太的声音远远飘来,陈老太太脸色阴沉如水,坚决不肯起身。
傅云英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傅云章的母亲,本朝以孝治国,族老们并不是没有靠山,他们的倚仗就是陈老太太。
真是难为二少爷,诸葛孔明舌战群儒,尚有鲁肃在一旁帮衬,他却是真的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宗族。亲生母亲和外人联合起来逼迫他,一座孝道的大山当头压下来,他再雄辩,也不得不对养大他的母亲妥协。
出乎傅云英的意料,不知傅云章说了几句什么,族老们的气势陡然变弱了,祠堂那头的喧嚷声越来越低。
女眷们发现异样,面面相觑。
院墙下静悄悄的,僮仆们大气不敢出,气氛为之一肃。
“怎么回事?”陈老太太觉出不对劲,扭头指指苏娘子,“桐哥他娘,你过去看看。”
态度很不客气。
苏娘子响亮地答应一声,冒雪走到长廊外,找仆役打听祠堂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留额发的小厮小声道:“二少爷说,他不会上书求知县大人旌表节妇,谁敢背着他动手脚,他就把谁家的田亩划出去。族老们立马不吭声了,答应二少爷以后不提立牌坊的事。”
苏娘子是妇道人家,不懂傅家族里的田产是怎么划分的。但是她知道田亩记在二少爷名下,不仅可以逃避一定的税赋,还有其他好处,所以二少爷考中举人后,族里的人争着抢着献田献地,县里的人还主动把货栈c店铺送给二少爷,一个大钱都不要,只求给二少爷当奴仆
她回到陈老太太身边,如实转述小厮的话。
陈老太太火冒三丈,手指紧攥圈椅扶手,怒目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傅容双眉紧皱,心疼道,“娘,二哥哥太固执了!真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
妇人们对望一眼,含笑解劝陈老太太,“二少爷恁的聪明,也许有别的打算,大嫂子别急。”
苏娘子的声音最大:“老太太,你们家二少爷可是文曲星降世,以后要做大官的!二少爷一定能给您挣一个诰命,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等着享福吧!”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讨好奉承的话,陈老太太面色稍微和缓了一点。
不一会儿,小厮过来传话,今天不讨论牌坊的事。二少爷吩咐伴当准备了一大车好布匹c糍糕果酒c刚宰的猪肉和洋糖,家家能得半匹布筒酒c两盒糍糕刀带肥膘的猪肉,一包洋糖。族长请众位媳妇去祠堂门口领年礼,领完了各回各家。
族老们都服软了,女眷们还能如何?听说有东西分,众人两眼放光,一窝蜂冲向门口,生怕去迟了被别人抢先。
傅容气得顿足,“一个个跟没吃饱一样,看到肉就往上扑!”
陈老太太怒不可遏,颤颤巍巍站起来,拂袖而去。
傅云英看足了热闹,等祠堂的男人们散了,站在门外等傅三叔和傅四老爷出来。
大部分人去抢年礼了。
傅三叔想起老太太爱吃洋糖,家里的糖是从县里的果子铺秤的,没有洋糖细白甘甜,他和傅四老爷说了一声,和其他人一起去门口排队。
解决了牌坊的事,傅四老爷心情很好,踮起脚张望大门前排起来的长龙,“英姐,吃没吃过洋糖?从广州府运来的等你三叔拿到年礼,四叔那份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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