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八方美人 > 正文 361 361
    请支持正版哦, 谢谢~~他们拿着先进国家的工资,外加一份海外工作补贴,工作在海外,高级公寓、专车是必然会配给的;医疗费自不必说,甚至连洗衣费都由公司支付;这且不算,还摆脱了已快要进入或已经身处更年期的黄脸婆,不必再听她们神经质的、毫无意义的唠叨, 在上海这个城市真正是活得风生水起, 春风得意。

    赤羽居酒屋楼上就有一家日式酒吧,名字叫做蒲公英。有时熟客们会打电话来赤羽叫些饭菜送去,五月有一次也被久美子支使过去送了一次饭菜。酒吧内灯光昏暗, 衣着装扮或妖娆或清纯的小姐们散坐在各处, 打着领结,身穿衬衫马甲的男侍应生们端着托盘穿梭来往, 耳边尽是女人男人们愉悦的说笑声, 猜拳声, 亦或是冰块浮在烧酒杯中相互撞击的清脆声响。

    饭菜送到指定的台子上,一抬眼,赫然发现表姐也在座。表姐身上一袭露香肩、现乳沟的紫色小礼服, 脸上妆画得极浓, 正笑吟吟地陪坐在一名谢了,心内也怪得意的。便悄悄与阿娘咬耳朵:“等将来我一定把你接到我家里去,和我一起过活。”

    阿娘嘴里笑说:“啊哟,又胡说八道,先不说我儿子孙子一堆;哪家有阿娘跟着孙女儿出门子、叫孙女儿养老的道理?你日后要是舍不得你阿娘我,多回娘家来看我也就是了。”

    阿娘虽笑嗔了她一番,想想一手带大的孙女儿对自己如同贴身的小棉袄一样的贴心孝顺,心里说不出的得意,也是熨帖得不得了。

    谁料这门一家子人都满意的亲事竟然出了了岔子。怪就怪她娘太爱管闲事。

    话说那一天晌午,吃好午饭,洗刷好锅碗,她洗了头,摘了一捧樱桃,坐在豆角架下一面吃一面晾头发,花点子猫卧在她脚下打呼噜;哥哥与嫂嫂们田地里干活去了;两个侄儿在屋子里睡午觉;她娘手里纳着底,立在门口与六娘子闲话家常;她爹被人请去看风水;阿娘也不知去了哪里。

    那一天的天气也挺好,不冷不热,日头像阿娘和的白胖发面团子一样挂在天上。一阵风吹来,她嗅了嗅,晓得西院锅里的米饭又烧焦了。五斤老奶奶一口牙掉了大半,吃不动锅巴,只怕又要打骂儿媳六娘子。锅巴么,她倒是挺爱吃。嘎嘣脆,香。

    等她面前吐了一小堆樱桃核儿时,打东头官道上跑来几匹马,前头的是一个衣着鲜亮的年轻男子,他身后跟着一串擎着鹰赶着狗拎着兔子的家丁,这些人策马直直地跑到她家门口,下马讨水喝。

    此地名为小灯镇,距嘉兴城不过三五十里路,属嘉兴城郊,也是入城必经之路。恰好她家就住在官道旁,三五不时地有过路人来问路讨水,她也并不奇怪。听得有男子的说话声,便起身伸了个懒腰,待要端着樱桃进屋去时,不想她那常年吃斋念佛、爱管闲事的老娘已然将那群人让到院中来了。

    为首的那个年轻男子身材修长,面皮白净,鼻梁高挺,剑眉斜飞,一双桃花眼带笑不笑的。她瞄了人家一眼,觉得挺养眼,便又瞄了一眼。那男子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边进了院门,一眼瞥见豆角架下伸着懒腰,嘴里叼着一颗樱桃的她,顿时愣怔了一瞬,随即眯起桃花眼,对她无声儿呲牙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知为甚,她微微慌了一慌,心里怪老娘多事,忙忙避入屋子里去了。

    进了里屋,将樱桃搁下,拍了拍心口窝,吁出一口气,回头见两个侄儿躺在床上睡的正香,小的那个睡得香甜,手里还紧紧捏着大半个柿饼。她把柿饼从小侄子手里抠出来,看了看,捡没有牙印的那边撕下一块,塞到嘴里嚼了嚼。因为心中有些好奇,便伸头悄悄从窗缝里往外瞧。

    那群人早已喝好了水,却还不走,都在等那年轻男子。年轻男子坐在院子里的条凳上,端了一碗水慢慢地喝,似是喝着什么琼浆玉液般。她歪着头,嚼着柿饼,盯着窗外那人,小侄子睡醒了,睁开眼睛便扯着哭腔找他的柿饼,她装作没有听见。

    好半天,那年轻男子才放下水碗,水并未喝下多少,却郑重地向她娘亲道了谢,又留下几只兔子山鸡等野味,临走时扭头向她躲入的屋子深看了一眼。她无端端地觉得他的眼神有些莫测有些吓人,以至于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吃啥啥都不香,胸口还砰砰直跳。她娘白得了些野味,心里欢喜得紧,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快快活活地同阿娘将兔子和山鸡收拾了出来,晚间做了砂锅焖兔肉和红烧山鸡,一家人吃得高兴,都夸老娘好心有好报。

    才不过第二日,便有人上门来提亲。媒人眉飞色舞,唾沫四溅:“钟家大哥哥大嫂子!你家这是是要时来运转喽!城中温家钱庄的少东看上了你家月唤,要聘为三姨娘呢!”又夸口说,“提起温家的名头,嘉兴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想来不必我多说,大哥哥大嫂子,你两个也应当知道罢!”

    可惜的是,她家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她爹的风水先生做得不甚称职,口碑不太好,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生意;家中固然有薄田十数亩不错,但一家人从早忙到晚,也仅能维持温饱,堪堪够人情来往而已,更不用说还要接济大嫂的穷娘家,哪里还有余钱拿去钱庄存?因此她家无人知晓城中还有开钱庄的,更不知道钱庄的东家姓甚名谁;她家所来往的人,不过是小灯镇上的镇民罢了。诸如肉铺的猪肉荣,油坊的香油金,菜市的豆腐西施这一类的人物,至于温家这种在城中开钱庄绸缎铺的人是断断不会有的。

    媒人也不管她家人脸色不好,自己拉了杌子堵在她家门口,将来温家的事情啰里吧嗦地演说了一通。说温家兄弟二人,长子名凤台,在京中做官;看上月唤的这个是温家次子,名凤楼,年纪不过二十四岁,生的一表人才。温家在城内有钱庄绸缎铺子许多处,银钱多得无处堆放,若是聘给他,她钟家一家子都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云云。

    但钟家两公婆却都是老实人,只说自家女儿已经许了人家,断无悔亲改聘的道理;再则,嫁给罗家是正妻,聘给温家是姨娘,当咱们傻么?当咱们是那一等见钱眼开、没有良心的人么?因此当场就将那媒人赶出了家门。谁料那媒人并不气馁,还是天天往她家跑,翻来覆去地跟她家人说那温家是多少多少的富贵,温家二少温凤楼是怎么怎么的风流倜傥、孝顺体贴,温家大少在京中是如何如何的吃得开。

    她就纳了闷,心道这媒人脸皮厚成这个地步,这般的不怕羞耻,也真是不容易,也不知道收了温家多少银子。

    她爹娘哥哥都是死脑筋,总没有个好脸色对那媒人,媒人跑了许多趟后便渐渐地不来了,她一家就跟着渐渐地放下了心。

    不想过两日罗秀才竟独自上了门。罗秀才他被人打了,脸肿得猪头一般,脸上的颜色倒像是开了颜料铺。他此番上门是来退亲的。

    她爹娘还不知晓未过门的女婿的来意,正忙里忙外烧水泡茶上点心,对女婿的伤问东问西,恰好这时候她出门去东头的水塘洗衣裳,才洗好,碰着五斤老奶奶拄着拐杖出来遛弯。五斤老奶奶顺手塞给她几只桂圆,她一手圈着木盆,一手往嘴里塞桂圆,牙齿咬破桂圆壳,勾出桂圆肉,“呸”地一声把壳吐掉,一面吃一面慢慢地往家走。

    罗秀才整张脸都肿了,在胡同里被人套了布口袋按在地上毒打时,一时痛极,舌头也被自己的牙齿给咬破了,现在嘴都张不大开,一口热茶喝得煎熬无比。钟家他本来是不用亲自来的,但赵媒婆前两天摔断了腿,被女儿女婿接去养伤去了,他实在忍不得这口气,没办法,只好亲自来了。

    正心不在焉地敷衍着钟家人,思索着怎样说话才不至于伤了钟家两公婆的脸面时,忽地瞧见一个端着木盆,吃着零嘴儿的女孩儿从院门外跨进来。她大概是发觉家中突然多了个面生的男子出来,初初吓了一跳,几乎要被嘴里的果核给呛到,转眼又看到这男子的脸,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女孩儿并没有娇美艳丽得惊天动地,然而她脸颊上的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却使得罗秀才心中重重地跳了一跳。看这女孩儿的年纪,再略一思索,便晓得这个女孩儿必定就是自己定了五六年的亲、即将要退亲的、还未过门的媳妇儿月唤了。

    罗秀才也是头一回才见着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儿月唤,这个媳妇儿怎么形容呢?他搜肠刮肚,口水咽了好几口,读了一肚子的诗书,存了二十年的诗句却突然都想不起来了。

    ==========================================================================

    “又走神了?”表姐碾灭烟头,从包里掏出一瓶依云,往嘴里倒一口,慢慢在嘴里打了个转,再用胳膊肘碰了碰五月,“马上到你了,等会面试时可要打起精神。”

    凤楼忙转向老岳,跪直了身子听。老岳道:“老爷问你:你今日是否去城郊小灯镇强抢钟姓民女,并打伤前去迎亲的罗秀才?”

    凤楼强词夺理道:“此女一早便钟情于儿子,奈何她父母为人死板,不肯悔亲……儿子身为男子,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落到他人之手?因此,儿子此番也是无奈之举——”

    ====================================================================================

    公交车到站,五月险些坐过了头,跳下去后,揉了揉眼皮,才想起忘了一件事情,一边往宿舍走,一边摸出手机打到咖啡馆找七月。过了大约半分钟,七月终于过来拿起话筒,说了一声:“你好,请讲。”声音甜美又可亲,但一听是她,立马变得冷冰冰,“什么事?我现在上班时间,你不知道?”

    五月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想起来刚才忘记跟你说生日快乐啦。”听电话那头七月没有声音,以为即便没有融化她心中的冰山,也至少使她感动了那么一瞬,便又忙接着说,“不管你怎么说,我下次肯定还会去找你的。”

    七月鼻子里笑了一声:“下次?你永远都不用来了。”

    五月怔了一瞬,颤着嗓子说:“今天能听你说话,真好。”用手背把汹涌而至的眼泪抹掉,“只是,我以为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亲姐妹,我永远是你姐姐,而你,也永远是我的妹妹。”

    那头有人叫七月,七月扭头说了一声“马上来”,再对着话筒低声道:“钟五月,你少自作多情了。谁是你妹妹?我姓费,不姓钟,你搞搞清楚。我和你们钟家早就没有关系了,要说多少遍你才懂!?”说完,“啪”的一声,摔下话筒。

    其实费七月六岁以前还姓钟。因为生在七月,所以名字就叫七月。她姐姐五月是五月份出生的,名字自然而然就成了五月。姐妹两个的名字都起得随便,生在几月就叫几月,即便如此,全家也只有钟妈妈才记得住姐妹二人到底出生在哪一月的哪一天。

    钟家姐弟三人中,只有弟弟的名字是大人们仔细推敲,用心起的。弟弟曾用名家川,后更名为家润。

    其实,家川这个名字也是钟爸爸翻了好久的字典后才得出来的,后来又不知听谁说川这个字不太好,因为这个字像极了人愁苦烦闷时紧皱着眉头的样子。钟爸爸一听,慌忙去找算命先生算了一算,说家润这个名字最好,于是就花钱托关系去派出所给儿子更了名。

    七月在六岁以前和姐姐五月形影不离,像是姐姐的小尾巴,姐姐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后来妈妈离家出走的那两年里,姐妹二人可说是相依为命,五月对妹妹亦是如母如姐。那时,姐妹二人的感情哪里是一个“好”字就能形容的?

    因为是山东德州乡下人,家里人即便有些重男轻女,在五月看来也很正常,因为从小就见得多了,习惯了。亲戚邻居们,家家都是如此,钟家自然也不能例外,于是她就认为被区别对待也是理所当然。钟家在重男轻女的观念和见识上和其他人家一样,但是家中境况之破落之凄凉,只怕全德州也找不出几家来。

    其实早在五月刚记事时,那时家中的日子倒还好。钟爸爸早年在德州一家机械厂里做工人,后来下了岗,但因为头脑活,并没有在家里怨天尤人,而是凑了些本钱出来,租了一间门面,开了一家小饭店。钟爸爸是饭店厨师,钟妈妈则收银兼管采购。

    钟妈妈是个慢性子,做事走路永远都慢腾腾,不急不慌的。晚上,大家都已经上床睡觉了,或是搬了藤椅在门口聊天打牌说笑话,钟妈妈却还在慢条斯理地对账,这里擦抹,那里收拾。大家都已经睡醒一觉了,钟妈妈手里的活儿往往还没有忙完。

    钟家奶奶很是看不上儿媳妇的慢性子,再加上头一胎没生出男丁来,于是就常常甩脸子给儿媳妇看,钟妈妈也不计较,不论婆婆说什么,都一律嬉笑应对。因为钟妈妈的好脾气,婆媳间从无争吵,钟家也评上过几年五好家庭。

    钟爸爸的手艺好,扒鸡做得尤为地道,生意自然红火,因此日子比四邻要富足多了。坏就坏在那一年钟妈妈怀了孕,休息了大半年在家里养胎,店里太忙,就招了一家穷亲戚家的女孩子来是一帆风顺,人生赢家哪!前几次他和咱们美代桑说说笑笑,听说还一起去酒吧喝过酒,我还以为他和咱们美代桑看对了眼,同咱们美代桑情投意合呢!”

    久美子的这一通唠叨里信息含量不少,五月怕忘记,赶紧把自己的工作手册给掏了出来,手忙脚乱地往上写:泽居晋,福井出身,二十七八岁,单眼皮,帅。

    再伸头看他脸上是否有易记的特征,打量了一通后,没有发现,就加了一句:美代桑的暗恋对象。想了想,怕哪一天被别人偷看到不太好,划掉了。再想一想,把那个帅字也划掉了。

    旁边的一个女孩子撇撇嘴,叹口气:“唉,人比人气死人!”

    久美子拿工作手册往她头上一敲,鄙夷道:“小样,你和咱们比还差不多!去和他比?一个天,一个地!你估计只有气死一条路了。”

    几个女孩子闲极无聊,就弯腰从包房门口专门存放鞋子的地方拉出一双黑色皮鞋来,伸长了头仔细辨认鞋垫上的英文字母,研究了半天,负责隔壁包房的凉子说:“这是个小众牌子,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啧啧啧,就你这个层次,天天去研究名牌,我说你累不累啊。”久美子撇嘴一笑,也伸头看了一眼,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慢慢拼出:“jimmy choo……”

    又回头问众女孩子:“你们谁知道这是什么牌子?”

    众人摇头,没有人一个人认得。

    说起皮鞋,朝子突然想起一件事,忙也从旁边拖出一双漆皮女士皮鞋,招呼众人来看,皮鞋亮得足可以照出人影子来。朝子说:“昨天才买的,看了很久,终于叫我等到打三折的这一天,一狠心,我就拿下了,你们猜猜多少钱?”言语间得意洋洋,像是占了多大的便宜的一样。

    久美子就伸头去看:“是达芙妮的?三折下来只怕也要上百吧!”

    凉子摇头,一边笑一边叹气。

    包房内,泽居晋已经点了菜,美代却没有退出来,仍旧留在日式矮桌旁,拿纸巾把生啤杯上滴落下的水珠都仔细擦拭干净,再把泽居晋原本就叠放好的西装外套取过来,放在膝上重新理了理,泽居晋微微颔首,对她说了声谢谢。

    美代因为多年的职业关系,惯会殷勤小意,如递热手巾,拎包挂衣服,倒酒点烟等。这些事情在她做来,自然又从容,亲切如主人对待远方而来的客人,不会令人感到一丝一毫的做作。泽居晋既然与她相熟,自然知道她的做派,也不以为意。但门外的五月等人却从她手上的动作中看出一种缠绵的情致来。众人心中暗自唏嘘。

    几个前菜上来,果然有活鲷鱼刺身一盘。负责这间包房的朝子极为识趣,挥手叫传菜员径直进了包房,她却不跟进去。传菜员脱了鞋子,举着托盘,到包房里后,在美代身旁半跪下,美代把韩国泡菜、冷豆腐、醋浸八爪鱼、蔬菜色拉及鲷鱼刺身一一摆放到桌上后,这才微微躬身,笑说了一声:“请慢用。”

    泽居晋亲切又极其有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喝一口生啤,从筷套里抽出木筷,“啪”地一声掰开。美代这才缓缓退出包房。守在门口嘀咕的一堆女孩子纷纷转身低头作鸟兽散。

    这一天生意不太好,五月负责的两个台子平时都要翻两三轮,今天却只做了两单生意。客人走后,收拾好桌子,又凑到松竹梅门口去和人家八卦,随着久美子等人假借上茶上酒上菜的机会偷偷欣赏了一阵子松竹梅里面的一对恋人。等到泽居晋和他的女友也用完餐出去时,美代亲自送到一楼的店门口去,身后还呼啦啦跟着一群因为生意清淡而四处闲逛,无聊看热闹的女孩子。

    泽居晋与女友被送到门口,雨还没停,美代亲手撑开一把印有赤羽二字的雨伞递给他,他把女友往伞下拉了拉,女孩子就顺势往他身上靠去。在赤羽门口躲雨的卖花的小女孩今天生意不好,哪肯放过这个机会,赶紧挤过来,拉住他的衣角,带着些祈求的意味笑嘻嘻地用日语请他买一朵手中蔫搭搭、脏兮兮的玫瑰花。

    他微微一愣,把手中的雨伞交给女友,取出钱包,取出一张纸币递给小女孩,再从她的花束中挑出一朵,送给身旁的女友。小女孩慢吞吞地作势要找钱,他早已携了女友往雨中大踏步地走了。

    众人纷纷调侃卖花的小女孩:“你今天运气真好,一单生意就把一天的任务都完成了。”

    卖花的小女孩得意地把那张粉红色的钞票拿出来验看了几眼后,又仔仔细细地收回到腰包里去了。

    美代对众人的话恍若未闻,独自站在雨帘后面,目送着泽居晋渐渐远去的背影。五月看看美代,看看雨中的泽居晋的背影,然后心中也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惆怅的情绪。她的惆怅,不为别人,只为美代。她对美代喜爱又敬仰,觉得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应该辜负美代。

    那之后,又过了几天。五月在赤羽的更衣室换好工作服,正往身上系围裙时,忽然接到大唐盛世的领班刘幺妹打来的电话,叫她去取丢在那里的几件衣服。这个电话来的突然,五月倒有些莫名其妙。

    大唐盛世是五月上一家打工的中餐厅。餐厅和唐朝那个朝代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同唐明皇杨贵妃李太白等人也浑身不搭界。名字起得莫名所以,听着比较高端大气,实际就是一家开在一片居民小区里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上海菜中餐厅,来就餐的都是附近老居民区的居民。餐厅不大不小,客人不多不少,素质有好有坏,生意不差也不赖。

    五月时隔很久再回到这里来时,觉得餐厅里到处都油腻腻、脏乎乎的,服务员的脸上个个都是麻麻木木的,端再多的盘子,跑再多的腿,每个月总是拿一样多的钱;来得不论早晚,资历不论深浅,工资都是一样的金额,时间久了,自然也就只能是这个表情了。五月坐在大厅里等刘幺妹时,不由得心里奇怪,自己为何当初竟然还会舍不得离开这里。

    其实她本来也不需要这些衣服了,只是不想和大唐盛世的人再有任何形式的联系,于是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乘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过来取。衣服在领班刘幺妹手里,本来是她打电话非要叫五月来取的,等五月来了,她却又故意拿起了架子,半天不露面,叫五月坐在午休时空无一人的餐厅里干等着。

    有两个值班的女孩子,一个和她从前比较要好,看得出来很想过来打听她现在哪里上班,工资多少,但最后却只是和她打了一声招呼,没有敢和她多说一句话。毕竟,谁得罪了领班刘幺妹,谁就要收拾铺盖走人。这里工资不高,但好在能够准时发放,也从不拖欠。重新找工作,也还是只能做做服务员,或是路边发放小广告,要么就是去城郊的工厂当生产工人,若是迫不得已,最后只好去做住家小保姆了。

    一时闲极无聊,五月仰首看墙上挂着的一面17英寸的电视机,什么频道不认得。广告放了十一二个,时间过去了大半个小时,五月看的昏昏欲睡。

    =============================================================================

    嘉兴城郊,小灯镇,钟家。

    罗秀才心头砰砰直跳,一眼一眼地盯着月唤看,连热水烫着受伤的舌头也顾不上了,喉咙悄悄地滚了几滚,口水偷偷地咽了几下后,心中暗道,这赵媒婆果真算得上是古今往来数一数二的实诚人一个,待从钟家回去后,得好生向她道谢一番才成。

    罗秀才忍着伤痛,生生地将退亲的话又咽了下去。

    罗秀才把自己受伤的缘由以及听来的风言风语与她爹娘及两个哥哥说了一番,又与一家子人凑在一处叽叽咕咕地商量了大半天,最后定于本月十八日成亲,且要简便行事,不可大张旗鼓,以免打草惊了姓温的毒蛇。这亲事整整提早了一年,她这一年不过才十七岁出头而已。

    成亲的前几日,她娘叫她去门口菜园地里摘些莴苣叶子回来做香莴苣叶菜饭。她挎着小篮子去了菜园地里左挑右选,专门拣嫩叶子下手,不一时,就挑了半篮子。转眼瞧见邻家菜园地里的一株桃树枝伸到自家的地头,枝头上果实累累,却也遮住了一片日头,使得晒不到太阳的一片小鸡毛菜生的瘦弱不堪。她便踮着脚尖,把人家半边桃树上熟透的桃子都摘了个七七八八。

    挑了一颗又大又红的,得意洋洋地剥掉果皮,咬了一大口,满口的香甜汁水。翘着小指头正剥余下的果皮,忽听得身后有人嗤嗤笑问:“好吃么?”

    她一惊,慌忙回头,额头险些儿撞上一个人的下巴。前一阵子在她家里讨水喝的那个男子——风流倜傥、孝顺体贴、富贵无双的温家二少温凤楼此刻站在她的身后,正眯着一双桃花眼带笑看着她。

    钟家门口菜园地里,凤楼不知何时站到了月唤的身后。他的后面还跟着几辆车马及一串挑着担子的家丁,担子上是什么却不晓得。

    月唤一惊,手中的桃子差些儿落地,凤楼伸手替她接住,拿到面前仔细相了相,然后还给了她,笑问道:“怎么每次看到你,你都在吃东西?”

    月唤艰难地咽下口中的桃子:“我,我……”

    凤楼回身向一串家丁打了个手势,那串人得令,将车马拉到她家院门口,堵住大门,随后一窝蜂地往她家院中搬运东西。她爹和她两个哥哥都不在家,也没人出来阻拦。

    她差些儿栽倒在地,只觉得心慌无比, 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嗫嚅着:“你,你……”

    凤楼呲牙一笑:“这些是聘礼。”又上下看她几眼,沉吟一番,才说道,“至于成亲的日子……待日子选定后我自会来知会钟家一声,你只管安心待嫁便是。那个罗秀才,你不必理会。”

    这话说的,好像她家人一不留神,她就要偷着摸着急着赶着往他温家飞奔而去似的。

    她冒了一身的汗:“他,他……”

    凤楼脸上现出些微微有些不耐烦的神色来,冲她一嘿嘿笑,斥道:“他,你不要再管了。你,我是娶定了。”忽地又是一笑,忽然伸手来捉她的小手,压着嗓子低声道:“小月唤,我若……”

    她看出他的意图,将手里的桃子往地上一掷,以此来表明自己心中是气愤异常的,其后把手往身后一背,涨红着脸,气哄哄地答说:“你若敢……我便……”

    她便要怎么样,她自己也不知道。

    “哟,看不出来,竟是个小辣椒。”凤楼嘿嘿一笑,脸伸到她面前来,看着她的眼睛,又浪荡非常地连连唤道,“小辣椒,小辣椒。”

    “你,你,你!”她气得都要哭出来了,他却笑得更欢。她愈气,他愈唤,于是她就更气,他偏偏就更要唤。正“小辣椒小辣椒”地唤着,忽然间他却又住了嘴,凝望她一眼,偏头往她嘴唇上“啪”地一声亲了一口,随即转身上马,打了个唿哨,率领搬运完聘礼的家丁们打马扬长而去。

    她一时呆住,站在菜园地里使劲地擦嘴唇,心里想起五斤老奶奶从前讲的那些贞烈女子的古来。古时候,一个年轻女子死了丈夫,那家人家的叔伯亲戚等人为了分她家的家产,就逼这年轻女子改嫁,那女子坚决不从,躲到房中以针刺面,再拿墨汁浇上去,生生把自己弄成了个丑八怪,以此来证明自己是坚决不愿再嫁的。

    不对不对,这个好像和她目前的情形毫无相同之处。她还没嫁人哪,提再嫁做什么。不去想它。

    五斤老奶奶好像还说过一个,说古时候一个年轻女子被无赖登徒子给摸了手,于是回家就操刀把自己的手给砍掉了。

    而如今,她竟然也被一个无赖流氓给亲了嘴巴,这可比摸手还要可怕。苍天老爷呀!皇天大地呀!各路神仙呀!她会不会被这一口亲出一个姓温的小娃娃来?要是亲出了一个小娃娃,别说嫁给罗秀才了,只怕连她爹娘都要把她赶出钟家门哪!

    她是不是要在酿出大错以前投井自尽以证明自己的贞烈?可是,她现在肚子还饿着呢!她娘做的香莴苣叶菜饭天下第一,为了吃晚上这一顿菜饭,她中饭故意吃得很少,肚子正饿着哪。人家不是说么?就算死,也不能做个饿死鬼,被砍头的犯人行刑前不是还要饱餐一顿么。再说了,若是死了,今后吃不到向香莴苣叶菜饭怎么办?这不是叫人两难吗?

    她看了看脚下竹篮子里的莴苣叶子,又瞅了瞅四周无人,决定先回去先擦一擦嘴,漱一漱口,等吃完晚上的一顿菜饭后再做决定。

    拎了竹篮子正要走,忽听得身后的黄瓜架子后面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有人藏在那里。她脑子里轰地一声响,急忙丢下篮子,三两步转到黄瓜架子后面一看,但见阿娘正缩在几片黄瓜叶子后面躲着,两只老眼眨巴眨巴,目光闪烁,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她全身的血刷地涌上脸,拖着哭腔,跺脚凶霸霸地问:“你看到啦?!你看到啦?!”

    阿娘连忙摆手:“阿娘没看到,阿娘眼睛花了,什么都看不到。昨天做针线,不还是叫你给穿的针么?”

    她**辣的脸皮似乎凉下少许,忽然觉得不应该和阿娘发脾气,当时没有一个耳光甩到姓温的脸上去,过后却对阿娘这般凶算什么呢?但心里头还是不敢全信阿娘的话,便又追着阿娘问了几回:“真的没看见?也没听见?”

    阿娘点头:“阿娘真没看见,也没听见,你放心!”言罢,从黄瓜架子上扯下一条细细的小黄瓜,在衣襟上蹭了两把,再给她递过去。她气恨恨地接了黄瓜,张嘴就把黄瓜给咬下小半截。又脆又甜,真好吃。

    唉,这人世间,真叫人留恋。唉——

    厨师们都挤在厨房门口看热闹,一众老服务员也都惧怕这桌客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插话。只有收银员小李跑过来悄悄劝她:“你先把菜钱收回来……不要鸡飞蛋打,连菜钱都收不回来就完了……等晚上老板回来我替你和他说,他即使叫你赔钱,也总得给你打个折扣,不能叫你赔全款。”

    那边,客人把账单撕了个粉碎,一把扔到五月的脸上去,五月本来还在强撑,被这一下子扔得再也撑不住了,只觉得鼻子一酸,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决堤而出,当着一群人的面就嚎啕大哭了出来:“大不了我来买好了!我来买好了!”

    等她说出这句话后,刘幺妹就笑吟吟地端着一盘水果拼盘上场了。为首的那个客人点着五月,唾沫星子四溅地对刘幺妹投诉:“这小姑娘不会做人,拎勿清,勿识相。她这个服务水平,根本对不起她的这份工资!她这样下去,老客人都要被她气跑光了!你得好好教教她,让她知道什么是职业道德。我要是老板,我今天当场就把她给开除喽,我要是招人,也不要招她这样的员工。”后面一句话却是对着一群看热闹的同伴说的,他的同伴自然还是纷纷点头赞同。

    刘幺妹放下果盘,转脸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末了一声冷笑。五月热血上头,气愤得身体簌簌发着抖,抬手胡乱擦抹着眼泪,一边咬牙切齿说道:“帮帮忙,等你不吃低保、不再骗吃骗喝,做了老板之后再来说这话!”

    她虽然是软绵绵的性格,但是不代表她能够无原则无底线地由着人家欺负。恶心人的话谁不会说?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的话也就无所顾忌了:“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嘴脸,就算太阳从西边出来,你能够做老板,我也不会去你家打工!你挑人,就知道人不挑你!?”

    吃低保且成天骗吃骗喝的客人被她揭了老底,戳中痛处,当着一桌的兄弟下不来台,抬手就把桌上半盆酸菜鱼的拎起来,猛地往她身上一泼。这个盆酸菜鱼用酒精炉烧了半天,刚刚才熄火,而且汤里的一半都是油,比普通的汤水更加烫。

    一盆汤飞来的瞬间,五月急忙转身避开,却已经来不及了,半盆汤大半都浇到她右腿小腿上了,刘幺妹身上也溅到些油星子,却顾不得擦,急忙上前去拉住客人,口中不住地赔不是:“哎呀!干哥哥,你今天看在小妹的面子上,不要发火,可别气坏了自己!这小姑娘拎勿清勿识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刘幺妹能搞得定这桌客人,自然是认了人家当干哥哥的缘故。

    五月小腿上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透明水泡,严重的地方已经破了皮,皮肉和布料黏在一起,动一下就火辣辣地疼。人被送到医院后,医生看见也倒吸一口凉气,最后还是拿剪刀剪开的。她躺在医院上药时,几个同事女孩子趁午休来看望她,带话给她说:“你这是自己犯的错导致的,又得罪了店里的客人,本来该扣你工资的,你现在伤着,那些酒水钱就先记着,你的工资暂时也不扣了……”

    大唐盛世的工作辞了,宿舍话声,便起身伸了个懒腰,待要端着樱桃进屋去时,不想她那常年吃斋念佛、爱管闲事的老娘已然将那群人让到院中来了。

    为首的那个年轻男子身材修长,面皮白净,鼻梁高挺,剑眉斜飞,一双桃花眼带笑不笑的。她瞄了人家一眼,觉得挺养眼,便又瞄了一眼。那男子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边进了院门,一眼瞥见豆角架下伸着懒腰,嘴里叼着一颗樱桃的她,顿时愣怔了一瞬,随即眯起桃花眼,对她无声儿呲牙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知为甚,她微微慌了一慌,心里怪老娘多事,忙忙避入屋子里去了。

    进了里屋,将樱桃搁下,拍了拍心口窝,吁出一口气,回头见两个侄儿躺在床上睡的正香,小的那个睡得香甜,手里还紧紧捏着大半个柿饼。她把柿饼从小侄子手里抠出来,看了看,捡没有牙印的那边撕下一块,塞到嘴里嚼了嚼。因为心中有些好奇,便伸头悄悄从窗缝里往外瞧。

    那群人早已喝好了水,却还不走,都在等那年轻男子。年轻男子坐在院子里的条凳上,端了一碗水慢慢地喝,似是喝着什么琼浆玉液般。她歪着头,嚼着柿饼,盯着窗外那人,小侄子睡醒了,睁开眼睛便扯着哭腔找他的柿饼,她装作没有听见。

    好半天,那年轻男子才放下水碗,水并未喝下多少,却郑重地向她娘亲道了谢,又留下几只兔子山鸡等野味,临走时扭头向她躲入的屋子深看了一眼。她无端端地觉得他的眼神有些莫测有些吓人,以至于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吃啥啥都不香,胸口还砰砰直跳。她娘白得了些野味,心里欢喜得紧,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快快活活地同阿娘将兔子和山鸡收拾了出来,晚间做了砂锅焖兔肉和红烧山鸡,一家人吃得高兴,都夸老娘好心有好报。

    才不过第二日,便有人上门来提亲。媒人眉飞色舞,唾沫四溅:“钟家大哥哥大嫂子!你家这是是要时来运转喽!城中温家钱庄的少东看上了你家月唤,要聘为三姨娘呢!”又夸口说,“提起温家的名头,嘉兴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想来不必我多说,大哥哥大嫂子,你两个也应当知道罢!”

    可惜的是,她家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她爹的风水先生做得不甚称职,口碑不太好,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生意;家中固然有薄田十数亩不错,但一家人从早忙到晚,也仅能维持温饱,堪堪够人情来往而已,更不用说还要接济大嫂的穷娘家,哪里还有余钱拿去钱庄存?因此她家无人知晓城中还有开钱庄的,更不知道钱庄的东家姓甚名谁;她家所来往的人,不过是小灯镇上的镇民罢了。诸如肉铺的猪肉荣,油坊的香油金,菜市的豆腐西施这一类的人物,至于温家这种在城中开钱庄绸缎铺的人是断断不会有的。

    媒人也不管她家人脸色不好,自己拉了杌子堵在她家门口,将来温家的事情啰里吧嗦地演说了一通。说温家兄弟二人,长子名凤台,在京中做官;看上月唤的这个是温家次子,名凤楼,年纪不过二十四岁,生的一表人才。温家在城内有钱庄绸缎铺子许多处,银钱多得无处堆放,若是聘给他,她钟家一家子都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云云。

    但钟家两公婆却都是老实人,只说自家女儿已经许了人家,断无悔亲改聘的道理;再则,嫁给罗家是正妻,聘给温家是姨娘,当咱们傻么?当咱们是那一等见钱眼开、没有良心的人么?因此当场就将那媒人赶出了家门。谁料那媒人并不气馁,还是天天往她家跑,翻来覆去地跟她家人说那温家是多少多少的富贵,温家二少温凤楼是怎么怎么的风流倜傥、孝顺体贴,温家大少在京中是如何如何的吃得开。

    她就纳了闷,心道这媒人脸皮厚成这个地步,这般的不怕羞耻,也真是不容易,也不知道收了温家多少银子。

    她爹娘哥哥都是死脑筋,总没有个好脸色对那媒人,媒人跑了许多趟后便渐渐地不来了,她一家就跟着渐渐地放下了心。

    不想过两日罗秀才竟独自上了门。罗秀才他被人打了,脸肿得猪头一般,脸上的颜色倒像是开了颜料铺。他此番上门是来退亲的。

    她爹娘还不知晓未过门的女婿的来意,正忙里忙外烧水泡茶上点心,对女婿的伤问东问西,恰好这时候她出门去东头的水塘洗衣裳,才洗好,碰着五斤老奶奶拄着拐杖出来遛弯。五斤老奶奶顺手塞给她几只桂圆,她一手圈着木盆,一手往嘴里塞桂圆,牙齿咬破桂圆壳,勾出桂圆肉,“呸”地一声把壳吐掉,一面吃一面慢慢地往家走。

    罗秀才整张脸都肿了,在胡同里被人套了布口袋按在地上毒打时,一时痛极,舌头也被自己的牙齿给咬破了,现在嘴都张不大开,一口热茶喝得煎熬无比。钟家他本来是不用亲自来的,但赵媒婆前两天摔断了腿,被女儿女婿接去养伤去了,他实在忍不得这口气,没办法,只好亲自来了。

    正心不在焉地敷衍着钟家人,思索着怎样说话才不至于伤了钟家两公婆的脸面时,忽地瞧见一个端着木盆,吃着零嘴儿的女孩儿从院门外跨进来。她大概是发觉家中突然多了个面生的男子出来,初初吓了一跳,几乎要被嘴里的果核给呛到,转眼又看到这男子的脸,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女孩儿并没有娇美艳丽得惊天动地,然而她脸颊上的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却使得罗秀才心中重重地跳了一跳。看这女孩儿的年纪,再略一思索,便晓得这个女孩儿必定就是自己定了五六年的亲、即将要退亲的、还未过门的媳妇儿月唤了。

    罗秀才也是头一回才见着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儿月唤,这个媳妇儿怎么形容呢?他搜肠刮肚,口水咽了好几口,读了一肚子的诗书,存了二十年的诗句却突然都想不起来了。

    ==========================================================================

    “又走神了?”表姐碾灭烟头,从包里掏出一瓶依云,往嘴里倒一口,慢慢在嘴里打了个转,再用胳膊肘碰了碰五月,“马上到你了,等会面试时可要打起精神。”

    五月有时候从大人那里也能听来关于妹妹的只言片语。说七月的养父是村里的会计,家里条件不错,本来已有了两个儿子,但人心不足,又想要个女儿,却怕再生个儿子出来,所以就领养了七月。人家既然喜欢女孩子,自然拿七月当自己亲生的女儿一样看待的。还说有一回七月和邻家的小孩子吵架,人家嘲笑她是捡来的弃婴,七月气哭了,她的养母一听气炸了肺,马上牵着七月的小手,堵到人家家门口去骂街,直骂到那一家人灰溜溜地赔礼道歉才作罢。从那以后,那一个村子的人都不敢在七月面前提起领养的事情来了。

    钟家奶奶对这件事情津津乐道,翻来覆去说了很多次,以此来证明自己当初的决定是英明无比的。钟妈妈听了很多次,心想给七月找了那样好的一家人家,即便是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于是心里就渐渐地原谅了自己,觉得当初把女儿送人是正确的,而至于五月当时的那些小别扭,可忽略不计。

    又过了两年,外公病重逝世,五月随着大人跪在外公的灵位前,眼睛却滴溜溜地在人群里寻找七月的身影,恐怕七月看见弟弟黏在自己身边会吃醋,弟弟一旦靠近她,她就赶紧摆手赶人:“一边去,一边去。”

    然而,那个舅舅只露了个面就匆匆走了,七月,自然也是不会出现的。其实想一想也就知道了,为了避免养女和亲生父母藕断丝连,人家哪怕断六亲也是不愿意让养女再看见钟家人的。

    时隔许多年后,没想到七月竟然也来了上海。养父母把她看得再紧,再是如何防着她与生父母见面,但成年后却不得不放她出去闯荡,而这么巧,她也来了上海,叫五月怎么能够不欣喜若狂。

    明明答应她生日那天不露面的,但到了下一周,五月还是请了半天假,辗转乘车去久美子推荐的一家名为红宝石的蛋糕房买了一只蛋糕,再换乘了两辆公交车去找七月。七月看到她手中的蛋糕,不禁愕然:“你怎么……不是说了请你不要再来了吗?蛋糕你带走。我们店就有蛋糕卖,谁要你的。”说完就要来推她的蛋糕。

    五月忙把蛋糕藏在身后,陪着笑脸:“我来喝咖啡不行?”径直进去挑了个空位子坐下,把蛋糕盒放在身旁的座椅上。

    七月把菜单往她面前一甩,不无刻意地问:“钟小姐要些什么?”

    五月对于咖啡一窍不通,只能装模作样地看菜单,从头看到尾,好像只有一种美式咖啡最便宜,就指着图片说:“我要一杯这个。”

    七月忍不住说道:“这个是不加糖不加奶的。”

    五月本来意不在咖啡,闻言就无所谓地说:“不要紧。”

    七月又没好气地凶她:“跟你说了这是黑咖啡,苦的!你听不懂吗?你不是最怕这些苦的东西吗!”

    五月讪讪一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小声说:“你不要凶我,我又不懂喽。要不你帮我点一杯吧,要甜一点的。”

    七月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五月两手托腮,想等一会儿怎样才能说服七月收下蛋糕,不敢奢求其他,只求她收下即可。

    邻桌已有了两个客人,看样子像是一对母女,因为母亲说话嗓门大了点,五月无聊,就转头去悄悄打量人家。母亲脖子上戴着一条颜色鲜艳的真丝丝巾,紧身皮裤,雪纺上衣,额头上架着一副金边墨镜,此刻正指着七月的背影教训女儿:“你看到了没?你看到了没?你要是不好好读书学习,将来就要像这些服务员一样出来端盘子洗碗。你愿意做这样又脏又累活儿、从事这样低人一等的职业吗?”

    咖啡馆这个时候没有几个客人,说话的中年妇女嗓门又大,这些话一出口,店员们无不侧目而视,五月也是哭笑不得。这本不关她的事,但是七月她必须要维护,于是脑子里酝酿着怎么样回嘴才能不伤和气、又能让那中年妇女认识到自己的话不太妥当时,七月早已像是被踩到尾巴似的爆发了,她把托盘往吧台上一丢,涨红着脸过来和客人开吵了:“阿姨,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服务员怎么了?我一不偷,二不抢,凭自己的一双手吃饭,我并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麻烦你说话注意点,哪来的优越感!”她从小就是火爆性子,吵架时能不骂脏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五月满脸崇拜地看着七月。她性格温顺如小绵羊,平常一点脾气也没有,和人家吵架时,满肚子都是反驳的话语,却又组织不成通顺的句子,只能事后躺在床上生自己的闷气。今天自然也是,酝酿了好一会儿,说出来的话却毫无气势:“阿姨,您说话这样不顾别人的感受,不懂得尊重别人,你,你……”

    中年妇女看看四周走动的店员们,声音不得不放弱:“我在教育自己的女儿,说的是我自家屋里厢的人,关侬撒事体?”

    五月不知不觉间声音也就拔高了一些:“反正阿姨您这样说话就是不对。”

    女儿大约觉得丢人,就不住地拉着母亲的衣服。那中年妇女懂得审时度势,也就偃旗息鼓了,看七月气势汹汹,转而去乜五月,嘀咕一声:“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我又没说你,没有素质……”

    五月被一句没有素质气得脸色通通红,鼓着腮帮子说不出一句话来。七月看看她,脸上现出“果然,又来了,真没出息”的神情,继而转脸和那个中年妇女说:“对,还是你们整天跳广场舞、跳累了就来咖啡馆蹭空调喝免费白开水的老阿姨素质高。”趁人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得意洋洋地转身离去,不一时又端上一杯咖啡,往五月台子上“咚”地一放。

    五月吓了一跳,忙说了声谢谢,伸头闻了闻味道,忽然惊问:“这么苦?不是说给我换成甜的吗!”

    七月头一昂:“还是美式咖啡,我故意的。”

    五月勉强喝了几口,又酸又苦,实在喝不下去,想叫七月过来说话,七月不理她。五月无奈苦笑,看客人越来越多,就准备买单走人,七月依旧是冷冰冰的语调:“不用了,你的咖啡免单。”

    五月连忙摆手:“我带钱了,怎么能叫你给我买!”

    七月说:“我们店长送你的,说你刚刚帮腔帮得好。”

    五月把蛋糕留下,去吧台和店长打了个招呼,向他道了谢,然后独自出了咖啡馆的大门。七月自然是不会出来送她的。走了老远,再回头看,隔着落地玻璃墙,看到七月正在收她的咖啡被子,蛋糕好好地放着,并没有被拿去丢掉。虽然七月还是冷言冷语,但至少没有当着她的面丢掉蛋糕,这应该算是进步吧。心里这样想着,脚步也随之变得轻快起来。

    照旧到长风公园里坐了坐,背了几页单词。标准日本语上册早就学完了,现在开始背下册的语法和单词了。上一阵子和朝子出去逛街,在古北家乐福附近一家名为福九善的日系旧货店里逛了逛,朝子买了一个半旧的松下吹风机,她则以半价买到□□成新的标准日本语的下册,当晚下班后,熬到凌晨两三点,抄了满满一本单词和语法随身放着。

    去街边等来公交车,车上照旧拥挤不堪,连个座位都找不到,从咖啡馆到赤羽居酒屋,足足有十几站。五月拉着吊环,把脸埋进胳膊肘里,轻轻笑了几声。辛苦是辛苦,但心情却和上一次已经大不相同了。

    ======================================================================================

    嘉兴城,温府上房内。温老爷听儿子还有脸为自己强抢民女一事狡辩,气得几乎要吐血,向老岳喝道:“给我啐他!”

    老岳无奈,作为难状,终是“喀”地一声,蓄了一口唾沫,再一伸脖子,一口腥气得不行的唾沫便飞了过去。凤楼躲也不敢躲,只得闭了眼睛生受了。唾沫落到额头上,顺着脸颊淌下来,心里恶心得要死,却又不敢举袖擦掉,只能强忍着。

    温老爷喝令:“你再给我问!”

    老岳依言又道:“老爷问你: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算数?你为什么不能学学你的兄长们?你此番做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若是传到了京城,叫你大哥那个官还做不做?”

    凤楼心里腻味,只闭着眼睛不说话。

    最后在老乡的建议下要了一个清淡的骨头汤锅底,另点了几瓶啤酒。五月这也才知道原来好朋友的真名叫做荣荣。想想,有些感慨,又有些好笑。

    几瓶啤酒喝下去,几个人女孩子动了感情,拉着手互相叮嘱要好好工作,保重身体,将来不要忘了彼此云云。朝子喝了个半醉,扑到五月怀里痛哭流涕,五月安慰她:“万事要往好处去想,做了小姐,指名费啦同伴费啦开酒费啦,月收入起码是服务员的三五倍,你要是嘴甜一点,把自己收拾捯饬得更有气质一点,以后固定客人的会越来越多,再以后——”

    “再以后,我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被人唾弃,就嫁不出去啦!”

    五月心里暗暗叹息:“你男朋友小阮他……”

    “小阮他这个没良心的昨晚向我提出分手啦!说他丢不起这个脸,找个**的女朋友……我还没嫌弃他工资没我高,还没嫌弃他家里兄弟姐们一堆,连结婚的楼房都盖不起呢!”

    五月安慰她说:“你也是没有办法,虽然小姐听上去有点那个,但只是陪酒陪聊,和鸡还是有不同的……唉,大概你们是有缘无分,放心,上帝关上了你的一扇门,必然会在其他地方为你打开一扇窗,是吧,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吧?”

    和一群女孩子说了一箩筐的违心话,朝子才算好受一点,擤了一把鼻涕,说:“我想起来一件事,小刘前两天叫我传个话,问你是否愿意做他的女朋友。他家里条件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他是厨师,好歹也算一门手艺,将来你们在赤羽也算互相有个照应。唉,服务员和厨师,天生是一对,可以说是绝配……”

    五月赶紧把啤酒杯举起来,说:“喝酒喝酒。”

    再不久,朝子带了一个秃过,不知道在哪个鬼地方。”

    五月想了想,忍不住说:“你哪天有空去图书馆找本川端康成的看看?”

    朝子摇头:“不看那玩意儿。看不下去,一看就想睡,等我哪天失眠了,说不定会找本书来治疗看看。”说完,黯然神伤了片刻,忽然问五月,“你和小刘到底怎么样了?”

    小刘,东北人,家中长子,赤羽的厨师。收入不详,大抵在三、四千元左右,学历在初中高中之间。和五月一样,住赤羽提供的宿舍,周休一天。朝子从赤羽辞职后,他约过五月几次,五月没有理睬。朝子说厨师和服务员是绝配,五月也承认。大唐盛世也罢,赤羽居酒屋也好,服务员的男友大都是厨师,厨师的女友大都是服务员,鲜少有例外。例外就是朝子这种有容有貌、拿得起放得下也看得开的女孩子。

    小刘这人看着不错,但五月却极其厌恶厨师,至于厌恶的原因,她自己也不得而知,反正厌恶就是了。那个小刘被拒绝几次后竟然痴心不改,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找到副店长久美子帮忙说话。久美子最是个爱管闲事的女孩子,自然乐意做这样的事情,就半开玩笑地劝五月说:“两个人先出去喝个茶,看个电影嘛。万一能说到一块去呢?”

    五月至今也没有掌握在合适的时候向人说“不”的本领,所以又应下了。虽然心里是满心的不开心不情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